泥娃娃(原創)

        這就是黃土高原。

        極目遠眺,四野八荒除了溝壑縱橫的黃,就是令人懨懨欲睡的黃。一條從高原脊背上奪路而出的蜿蜒小徑,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顛簸。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帶着三輛大卡車,車上全是嶄新的課桌、文具、書籍,這是熱心公益者捐贈的,我們正往無井鄉奔去。

        越往裏走,視野越開闊,一馬平川。現在已經是七月中旬,出發地的田野層層梯田唱着滿坡希望的歌。而這裏卻是一望無際的黃,裸露着土的肌膚,一成不變的乾燥。墚塬夾縫開出好多倔強的小草小花,那些花兒隨風搖曳,這足以讓打盹的黃土吃了一驚。太陽暖洋洋的曬着,一家家窯洞,歷歷可數。黃土高原彷彿是正被太陽烘焙的一塊大蛋糕。

        路過無井鄉,我們在鄉政府做了短暫的停留,然後繼續往山溝深處去。走在鄉間的小路,隨處可見低矮的泥坯房,屋頂茅草雜生,殘垣斷壁歪七扭八,沒有炊煙的氣息。偶爾見到幾個村民,衣服上佈滿了補丁,看得人鼻子發酸。

        遠遠的看見一面國旗迎風獵獵飄揚。顯然,無井村學校是做了精心準備,邁進校門,歡迎的紅條幅掛的院子亮堂堂,鑼鼓和嗩吶齊鳴,全校師生列隊相迎。高低參差的十幾個學生一字排開,一名校長一名老師,全校師生不超過20人。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共十五個孩子。他們拘謹地站立,瞪大眼睛盯着我們,有詫異、有羞澀、更多的表現出膽怯與不知所措。

        離我最近,也是最小的一個,估計七八歲光景。這個孩子長的像一個可樂易拉罐,敦敦實實的黑。一雙眼睛不是很大,但是在黝黑的皮膚襯托下,不時迸射出星星一樣的光,識別度特別高。他穿着一雙圓頭布鞋,鞋幫子已裂開大小不一的口子,和腳下的土攪在一起,已經看不出鞋子的本色了。上衣斜斜的被肩膀勉強撐着,顯然這件衣服不是爲他量體定製。褂子的上衣兜,往外翻着飄出來,似乎再有一股風就能把那一片布吹跑。

        捐贈搞了個小小的儀式。大半個村的人都出來幫着搬桌椅書籍文具。他們興高采烈的像過大年,畢竟,我們的到來,村裏死水有了微瀾。尤其小媳婦老太太們,扎堆的抱團,一邊瞅着我們一邊說笑着,似乎只有對照着我們,她們纔有說不完的話,一臉的稀罕與羨慕。一位滿臉溝壑縱橫的老大爺,扛着桌椅蹣跚的在我們眼前過了一趟又一趟。他看着我們現出憨厚無比的笑,眼睛和嘴笑成兩道平行線,孩子們也七手八腳幫着搬,像一羣歡樂的小鳥在枝頭跳來跳去。

        那個最小的孩子幾次從我身邊過,晶亮的眼直勾勾的探過來。我攔住他,拉着他髒兮兮的小胖手問:“你叫啥?”他響亮的回答:“我叫鄭大寶,我媽媽叫我泥娃。”“哈哈哈!”我一下笑出聲來:“媽媽爲什麼叫你泥娃?”他咧開嘴笑着,露出雪白的大門牙,“媽媽說,泥娃娃這首兒歌就是唱的我”。話音剛落,他放開嗓子唱開了:“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會眨……”唱到這,他停下來,衝我扮了個鬼臉,逗得我合不上嘴。幾句話下來,這個活潑的孩子真的黏上了我,我走到哪,他就跟着我,嘴裏不停地和我說着村裏那些大孩子的事。小嘴巴像機關槍,打開就停不下來。

        這時,我的身邊聚來四五個孩子。我提議到他們的家裏去看看,這幾個孩子非常興奮。挨個去了之後,我的心沉甸甸的,那狹窄陰暗的屋子、舊報紙一樣的牆面,屈指可數的簡陋的傢俱,食物黴變的味道,幾乎是一個模板。我不想再去了。泥娃卻拉着我的手說:“阿姨,還有我家呢。”其他的孩子說:“不要去,他家很遠哩。”泥娃眼巴巴的望着我,眼裏滿是懇求。我拉起泥娃的手,就順着溝壑跟他走,其餘的孩子都散了。只是這個小傢伙走一走,停一停,貪玩的很。只要一看到遠處有花,他就像被花妖擄走似的,甩開我的手,自顧自地跑了。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荒原上,看到遠處玉米地黃綠灰色相間,那些玉米杆像潰敗的士兵,發出口渴的信號。四野的空曠令我有些頭皮發涼,我不由地有些惱火。

        過了好一陣,他才從遠處跑過來。手裏拿了一大捧花。有我認得的,也有我叫不上名的。我認得的有芙蓉葵、野雛菊、黃刺玫。其中有兩株果菊,長勢盈人,花蕾緊收,像一隻小船飽滿的帆,松球一般圓圓的花蕊可真像泥娃肉肉的小手背。紫色和粉色的花散發着攪拌進泥土的花草香,幾隻蝴蝶和蜜蜂一路相隨,忽遠忽近,在我們身邊翩翩起舞。金雞菊,金黃色的葉瓣很有質感,每片都長得精神抖擻。深藍色的花蒂,外面是兩圈黃白相間的細蕊,毛茸茸的,周邊環有酒紅色。再往外,纔是金色的花瓣,漂亮極了。大大一叢花,周邊輔以狼尾草,紫色的,黃色的和高粱紅色,像剛出窩的小狼尾巴蓬蓬鬆鬆垂了下來,頑皮而任性。

        我眼裏露出驚喜之情,把雙手伸過去。可是泥娃卻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隨後拔出幾朵小雛菊,遞給我說: “這個送給你。”然後他往遠處望了望,說他要把這些花送給媽媽,今天是她的生日。哦,我有些尷尬,撫摸着泥娃發青的大腦殼,說:“你真是個有心的孩子。”

        泥娃的家可真偏僻呀。在起起伏伏的黃土地上走了好久。遠遠的看到一處房子,他用小手指着遠處說,阿姨那是我家。我擡頭遠眺,遠遠的看去孤零零的一棟房好像一座破廟,有了陳舊的年代感。

        終於到了,我的褲腳鞋子被塵土裹挾。門是兩塊斑駁的木板子,單薄而孱弱。油漆稀稀落落,木紋漬漬斑斑,一條鐵鏈子,從兩個門把中間穿過來,上了一把漆黑的鎖。泥娃也顯得有些失望,他說,奶奶和爸爸他們在地裏呢。我說地在哪裏?他把小手往對面方向一指說,過了這兩道坡。兩道坡有多遠,總之我是看不到邊際的。我從兩個門板的縫隙中往裏面看,院子空落落的大。房頂衰敗的草和茂盛的草,榮辱與共,和平共處。一隻老貓在破破爛爛的房子下發出無聊的聲響。

        我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決定往回走。泥娃跟在我的身後,那一簇漂亮的花,隨着他急促的腳步,在他懷裏舒服的點着頭。走了大約半小時。快到村委會了,他從花裏騰出一隻手拉住我的手問:“阿姨,你一會要走嗎?”我說:“是啊。今天晚上我們要住在鄉里。”他一下子來了精神。說:“你們要坐車回去嗎?”我說:“是的。”他不再說話了。

        中午喫過了飯。我們一行人準備返到鄉里。我正要上車的時候,泥娃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他說他想搭我們的車去看他媽媽。我心裏想,真是個小機靈鬼,怪不得問來問去呢,原來是打這主意呢。我不加思索的說:“好吧,上車!”

        車子又在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上顛簸開了。泥娃不說話,表情嚴肅,一直看着外面,我擔心他不適應車子的顛簸。走了約摸十五分鐘。他忽然對司機說:“叔叔就到這裏吧!”車停住,他從花束裏拔出四朵,送給車裏在坐的人每人一朵。然後,他對我說:“我的媽媽就在這裏。”我看看外面什麼也沒有,但是轉念一想,村裏的孩子不都是這樣放養大的,和野外的小動物一樣自由慣了的。不像我們城裏的孩子那麼嬌氣,處處覺得不安全。關車門時,小傢伙衝我狡黠的一笑,又悄悄的給我多放了一朵小黃花。那金燦燦的顏色好像他的笑臉,我的心裏湧起一點點不捨的漣漪,探出手,使勁抓抓他的小胖手,然後衝他揮了揮。車子又揚起遮眼的風塵,我頻頻回頭,路邊久久立着一個矮墩墩的影子。

        又走了20多分鐘,眼看快到鄉政府。同行的一位記者忽然驚叫一聲:“壞了!照相機落村委會了。”我們面面相覷。笑着調侃了他一番,然後車子掉頭原路返回。

        起風了,一川黃土失去了粘性。太陽仍然火辣辣地照着,空氣又熱又幹燥。我們有些乏味,也有些疲倦,有的閉了眼打起瞌睡,我似乎有所期待,一直看向窗外。

        這連綿無盡,一馬平川的黃土高原,像失血過多的夸父,只剩下強勁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骼了。他億萬年地匍匐在這洪荒之地,迎着黃風咀嚼着黃沙。

        山那邊仍是山,高原的那邊仍是高原,這單調的景緻,養活了一輩又一輩黃皮膚的人。

        突然,一些鮮豔的色彩像五彩繩拽住了我的眼睛,快速衝入我的眼簾,那些個色澤豔麗的花,像躲在草叢裏發光的可愛精靈,立在地上隨風歡快的搖擺。我渾身一哆嗦,猛地坐直了,顫抖地搖下窗玻璃。

        那是一座小土丘。一座被風雨侵蝕的幾乎快夷爲平地的墳塋。墳前放着那簇美麗的花。雖然,我看不清那簇花,但是我知道,那簇花裏有芙蓉葵、野雛菊,有黃刺玫、金雞菊,還有毛茸茸的狼尾草。墳丘前,一個男孩子正扯着嗓子有節奏地吼着:“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他是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他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

        一股悲愴的力量從心底陡然衝起,衝跨了眼堤,我的眼前一片朦朧。車子一閃而過,沒有人注意到車窗外面的一切。

        高原廣,高原闊,高原的一切都是土坷垃……

        多少年過去了,那簇花始終在我眼前搖曳,我常常流着淚在心裏把它唱完:“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我做他媽媽/我做他爸爸/永遠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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