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歌行


和碩看着衛妍漸漸融入大漠孤日血紅的殘影中,烈風揚起的沙令他眼前一片迷濛。

這是衛妍替他守住的最後一片江山。

“朕今,封皇后娘娘爲易恆將軍。”

“……他日,厚葬。”

“哀家覺着左丞相辦了那湖州太守實是件好事,湖州本就毗鄰涼州,保不齊一二個心術不正之徒壞了咱們大黎的規矩,不過依哀家看,左丞相親自去坐這個陣怕是小用了,哀家瞧着近日聞宿錘鍊得可好……”

“碩兒,你如何以爲?”

正是秋日午後,太后宮外那小宮女正拿着柳樹枝歸攏落葉,窸窸窣窣的聲音很是好聽。和碩愜意地眯着眼,半靠着圓桌,手指再次伸向盛着杏仁酪的盤子。

太后微微皺了皺眉:“碩兒……”

“兒臣明白。”和碩輕咳了一聲,像是才聽到太后的試探,“兒臣這就遣聞宿前去湖州,且路途勞頓,前幾日傳州進貢的幾匹馬也隨着送去,算是犒勞聞表哥幾日辛苦。”

太后面色不善地看着和碩喫杏仁酪,眉目間慵懶氣色,讓他瞧着像個未涉世的孩子。

“今後這杏仁酪不可再做了。”太后偏頭吩咐宮女。

和碩拿着糕點的手頓了頓,將最後一塊杏仁酪放回盤中,微微低頭似是遺憾:“母后近日對碩兒愈發嚴格了。”

“你如今不比從前,哀家年紀大了,總不能事事靠着哀家。下去好好讀讀兵書,你正當盛年,便日日事不經心,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太后皺着眉頭斥責,揮手將和碩趕出寢宮。和碩躬身站在門外,擡頭便是簌簌而下的落葉。太后的寢宮曾是先皇所佈置,和碩幼時便知父皇最愛這般落葉木。只可惜宮闈仍在,秋日已至,這葉子落得多了些。

“封爲答應,賜居鍾慶宮。”和碩負手,隨手指了指被嚇得跪倒在地的掃落葉的小宮女,略略提高了聲音吩咐道。

人都說,和碩是個昏君,日日笙歌,不思民生,只思享樂。和碩十一歲即位,太后垂簾聽政十年,這大黎的半邊江山已被太后搶了去。太后刻薄精明,將外戚多人都升了官,眼看和姓之黎國不保,和碩仍不爲所動。

聽聞和碩登基之年地崩山裂,埋了半個州的無辜百姓,洪水漫天,人人饑荒。後黎國凋敝,涼州軍隊生生攻入,強取了黎國一城。和碩無能,下令過晚,最爲驍勇的衛家軍全軍覆滅,衛姓男丁無一倖免。

衛家三代從軍,自先帝登基便保衛着大黎,如此被滅門,實爲可怖。

只是好在,衛家獨留一女,征戰時走了另一條路,卻陰差陽錯地避開了最慘烈的戰場。衛姓終還是勉勉強強存下了一枝根苗。

衛妍與鬼門關岔了道。軍隊潰敗,和碩獨領一支精兵生生地撕開了敵軍的缺口,救出了衛妍,和碩昭告天下,黎國於衛家有愧,特追封衛家二子爲驍騎將軍,冊封衛妍爲皇后。

“皇后娘娘爲何不理朕?可是聽到了什麼說法?”和碩慢慢搖晃着清茶,含笑問。

他將新封的答應安排到皇后宮中,僅是半日便沒了興趣。衛妍冷眼看着和碩在她面前喫杏仁酪。

“皇上說笑了……皇上再喫,這點心便再難以上桌,皇上三思。”

初時衛妍被迫入宮,血氣未散便被塞入脂粉氣中惶惶不可終日,和碩將她安置在鍾慶宮,日夜作陪。衛妍年長和碩幾歲,二人之間雖有救命之恩,卻無情愛之意。

若盡此意,兩相敬重倒也罷,可不僅如此,長住宮中,難免有着些風言風語入耳。衛妍聽聞當年的戰爭,是由於皇帝懦弱、不敢出兵,衛家軍得到詔令出征時,南城已被攻破,易守難攻,才造得衛家全軍覆沒。而平日裏小皇帝和碩日日不思政事、不見民生,太后專權,和姓江山岌岌可危——

“風言風語,指不定就是真的呢?皇后所見,可不屬實?”

和頌以二指捏起最後一塊杏仁酪,幾近調笑着湊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了指裝杏仁酪的玉盤子。

“保密。”

聽聞昨晚御書房的燈徹夜未熄,皇帝伏案和衣而眠,僅歇息了半個時辰。細細打聽來,是爲了湖州的事。

原駐守在湖州的左丞相宅子忽然起火,火勢極兇。後左丞相被救出,面目全非。聞宿的隊伍到達湖州後查出了大火的起因,是幾支帶着涼州圖騰和火星的強弩。

大黎與大涼世代毗鄰,時有矛盾,爭戰難免。接到消息後,太后命和碩緊急調兵前往湖州,同時分散糧草,幾乎也是徹夜未眠。

衛妍在御書房再見到和碩時,平日裏慵懶的少年面龐已現出微微的憔悴和煩躁,見衛妍親自端着清茶,和碩的眼神迷茫了一瞬,隨即放鬆下來。奉茶、飲盡,二人無言。

衛妍雖在後宮,卻憑着家族世代的眼線,外界的軍情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她知道此次調兵沒有那麼簡單,可和碩無能,本就做不了太后的主,更是在大事上連連退讓。

局勢變換,朝政成疾……

“皇后沒什麼事便退下吧,近來事忙,朕過一陣再去看你。”

“皇上……”

“退下。”

湖州戰事喫緊,江洲、鄔洲兵力皆不夠,自各州傳來消息,大涼軍隊正逼近,百姓人心惶惶。

危急關頭,和碩御駕親征,前往湖州征戰。

他站在城牆上,面前是朝廷最後的精兵。曾經和姓憑戰事和謀略爭得江山,一代一代和姓帝王克己秉公、心繫百姓,和姓在位的鼎盛時,國泰民安、河清海晏。

只可惜,代代帝王總會用人不察,奸臣當道外戚爭權,大權旁落時,和碩再堅持、再努力,也僅是保下了這些精兵而已。

“今朕掌帥,御賊人,諸位軍功在身,來日朕必將厚賞。”

和碩御駕親征三日,湖州聞宿叛亂,與大涼軍隊內外勾結,湖州西被大涼佔領。

和碩及其所帶朝廷軍遭到圍困,三萬精兵死守朱雀關,和碩親自帶兵,親手斬殺聞宿,自己也受到重創。主帥重傷、副帥艱難支撐。

朱雀關不可破,朱雀關守住,才能守住湖州。

和碩早料到這種情況。在他的原計劃中,真正的突破目標,是朱雀關北的糧草營地——真正掌權的外戚得意忘形、疏於防範,此時進攻再合適不過。

夜半,風起。

和碩抽調了五百人,輕裝上陣,趁着夜幕掩護攻向林淵營地。果不其然,營地守衛並不多,和碩手下的人殺敵乾淨利落,迅速搗毀了營地的守衛。副帥放飛信鷹傳信,和碩殿後。

營地靠北,已接近大漠,瞧着很是荒涼。此時漆黑一片。看着天上閃爍的幾顆星星,和碩無端地想到了尚在宮中的衛妍。

他的皇后娘娘曾最愛黑夜殘星,問及原因,她卻說這是偷襲敵軍的好時候。

他走時,衛妍感風寒,幾日未出宮門,未見成最後一面。許是知道這一戰也許有去無回,他有心尋衛妍,衛妍卻不肯領情,只是遣了婢子回他。和碩苦笑。

這些年來,他與衛妍雖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情。衛妍這般勇敢果決的女子,是斷然不會耽於兒女情長的吧,和碩自嘲地想。

不見也罷,倒少了幾番負累……

“嗚——”

正出神,和碩忽然察覺到不遠處一絲異響,再凝神細聽時已重歸寂靜。他猛地轉頭,屏氣斂息,隨手抽出一支箭,試探着摸了過去。

並非兵器,有些柔軟……

和碩猛地緊張起來。

是信鷹!

剛剛放飛的信鷹腹部插着一支短箭,已因失血過多而死。和碩顫抖着手打開鷹爪上的字條。

一片血跡。

信鷹被攔?後方被攻?他早該想到……

“回朱雀關。”

朱雀關被攻,卻不是聞宿的軍隊,而是另一支隊伍。

——收了太后詔令的外戚聞盛帶兵埋伏、偷襲朱雀關。僅是太后指令,坐實了外戚造反的罪名,卻是一定要將和碩置於死地。

和碩是皇帝,是軍心,是主帥,和碩一死,軍心潰散,敗局即定。

和碩無子嗣,和碩一死,大黎江山徹底不保。

和碩難以置信地看着壓上來的外戚軍。他從沒想過太后會這樣在背後插他一刀,在宮中時,他裝作懶散、碌碌無爲,事事交由太后。近十年的裝瘋賣傻卻並未完全消除太后戒心。他沒想過太后謹慎至此——

是他的疏忽。

僅僅五百人,幾乎瞬間被太后的隊伍完全包圍消滅。聞盛的長箭不偏不倚地飛向他心口。

和碩被二人緊緊纏住,再無躲藏的機會。

和碩閉上了眼睛。

“殺——”

預料中的疼痛並未到來,胸口一片暖溼,和碩慢慢睜開了眼睛。

衛妍的胸口劇烈起伏着,平日裏乾淨嫵媚的臉如今盡是灰塵和汗流下的痕跡。她擡頭,與和碩對視,雙目刺亮有神。

“衛妍……”和碩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外戚當道、朝政混亂,衛妍雖年紀小,卻也曾隨着父兄學習過調兵遣將。早在和碩連夜調兵、決定御駕親征之時,衛妍幾乎是同時注意了太后的行動。

和碩一直在顧忌着太后的戒心,看似碌碌無爲,背地裏卻在發展自己的勢力。衛妍看在眼裏,心下了然之餘,也有些佩服這個看似昏庸的小皇帝——能夠在太后幾乎一手遮天的朝廷練出自己的一隊精兵,他該處心積慮準備了多久。

外戚早在先皇在位時便猖狂,其根基哪是和碩一人可撼動。和碩自然明白,且早做好了隻身赴死、同歸於盡的準備。

憶及湖州遭侵、左丞相身亡之時,衛妍親自爲他奉茶。

“聞宿真的不能留嗎?”

“嗯。此番太后派聞宿去湖州,便是猜到了左丞相手中的領兵虎符,左丞相一案定是聞家所爲……外戚當道,百姓遭難,江山可危,朕怎能不管。”

和碩推開案上的奏摺,面色很是疲乏。

“左丞相他此生忠貞,朕定要不負他的囑託纔是。”

那夜,衛妍與鍾慶宮那小答應閒聊時,小答應無意間透露了曾撞見過太后與聞盛商議兵權,她才知太后定會有所動作。衛妍出身武門,生性果敢,對外稱風寒,連夜喬裝,逃出宮去,召快馬趕往湖州。

此前,和碩曾有意無意地暗示過衛妍他所暗中訓練過的一批精兵悍將可用,而號令這些精兵的虎符就在左丞相手中。衛妍先聞宿一步趕到,從左丞相的宅子中挖出了虎符。

隨即,和碩領兵,衛妍後衛,在聞盛有所動作後,快馬加鞭趕至朱雀關,救下囹圄中的和碩。

夜幕被刀戟狠狠撕破。孤日將升,殘影寥寥,衛妍的戰甲閃着冷光,一如曾經忠貞驍勇的衛家軍,鐵骨錚錚,守住了和姓江山。

“殺——”

“保護皇上——”

聞盛攻擊再起,軍隊鋪天蓋地地壓向朱雀關。細看來,外戚軍隊人數是朝廷的三倍不止,朱雀關中,每位將士都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衛妍翻身上馬,將和碩遠遠甩開,立即有將士得令貼身保護和碩。衛妍的戰馬如箭般直直射向聞盛,聞盛倉皇躲避,衛妍從馬上飛撲出去,藉着戰馬前衝的力,手中的刀穩穩指向聞盛胸膛。

一時間,衛家軍千萬忠烈,冥冥中隨衛妍一同握住刀柄,全力刺向亂臣。

血色映紅了朱雀關。

和碩看着衛妍漸漸融入大漠孤日血紅的殘影中,烈風揚起的沙令他眼前一片迷濛。

這是衛妍替他守住的最後一片江山。

“朕今,封皇后娘娘爲易恆將軍。”

“……他日,厚葬。”

建寧十三年,外戚當道,禍亂朝政,民不聊生。

建寧十四年春,外戚反,佔湖州,黎宣帝掌帥親征,勝績千畝。

建豐元年,黎軍西行,收復湖州南城,收復南涼。

建豐二年,天平地成,千里同風。

——《黎史·史記十二卷》

本文由城外的陽光sun創辦專題【精選好文】推薦。
本文編輯:咕咕穀雨川
專題主編:城外的陽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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