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丹心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你可能在戰爭中扮演這樣一種角色。你遊離在敵方和我方之間,除過自己和組織,沒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沒人知道你的真實目的、沒人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你將在危局中傳遞消息,在千鈞一髮之際扭轉局勢,用頭腦、智慧和信念一夫當關,用一己之力保護南城的所有人。你在四面楚歌之時獨自矗立,在當風秉燭之際留存火種。”

“但你將沒有隊友、沒有親人,你可能會身處危險之中,可能不被理解甚至被打上漢奸的烙印。你可能失去榮譽甚至失去生命。革命總會有犧牲,如果將要犧牲的人是你,而你,是否願意呢?”

戰爭像沒有盡頭的防空警報,尖銳地撕碎冬天。

南城是個小城,南城溫吞又安靜。

至少在戰爭前是這樣的。儘管在今日南城的具體位置已不可考。南城像是保存着古意的歷史駐點。這古意在於街頭的摺扇和蓮蓬、圓滾滾的糖人、寫滿愛恨情仇的話本子,以及打着木質招牌的小酒館和人手一幅的雙面繡。

南城有一位雙面繡大師。

顧無虞出生於蘇州刺繡世家,自幼時學了一手巧妙細緻的雙面繡手藝。雙面繡始於宋代,一底兩繡、正反相和,繡者以針代筆、積絲累線。顧無虞愛繡花草,尤愛繡金魚,魚尾用線細、排針虛,魚身線條粗排針密,得魚尾透明輕盈、魚身渾厚。顧無虞手中的花可聞香、鳥可振翅,活靈活現又精緻萬分,她是整個南城都津津樂道的仙人。

彼時南城人對這位顧夫人充滿尊敬和愛戴——南城人用雙面繡裝點婚喪嫁娶,舞姬以此作扇、少郎持此爲盟,黃包車伕如血液奔湧般將每一幅雙面繡的故事傳到南城巷陌,再將巷陌中因雙面繡而起的愛恨傳回雙面繡故居。雙面繡也是南城的魂,顧無虞是南城的點魂人。

戰爭開始時顧無虞正繡下一幅傳世珍寶的第一針。

這是怎樣一幅世間少有的雙面繡絕品——以色澤淡米黃、通體透明的蠶絲絹爲底,蠶絲絹順滑冰涼,光澤如珠玉般幽雅柔和;繡圖粗看是一對白鶴,細看卻更像一雙纖手。纖手作托起狀,手指如蔥白,指尖如瑪瑙般圓潤,清秀逼真而栩栩如生。遠看絲線如得了生命般相互糾結,近看絲線竟絲縷分明,輕盈煲貼,人都講繡品亦有魂。敵軍闖入其閉關處時顧無虞還託着這幅繡品。

敵軍是即將佔領南城的敵軍。

指揮敵軍圍城的敵方指揮官叫臨川界,聽聞他自請帶兵包圍南城。南城與堇城相鄰,如今堇城已經變成他們摸不透的大本營。他們太狡猾又太瞭解堇城,他們在堇城修建路線複雜又看守嚴格的軍火庫、在軍火庫深處設立指揮部,在指揮部周邊嚴加布控,幾乎每個敢於隻身深入敵後的探子都被抓捕受盡折磨。軍火庫向南城張開爪牙,軍火庫是敵軍的“大腦”,臨川界是大腦的“血液”。

南城的守城軍官叫梁錦,梁錦是顧無虞的夫君。

後人難以揣測臨川界闖入梁家的用意,或許爲了打破梁錦軍官的防線,或許臨川界僅是爲了將南城的珍寶據爲己有。

臨川界是個狂熱的雙面繡愛好者。據傳言說早年他在蘇州留學時曾綁了十餘人爲他繡一幅畫像。怪物早在戰爭開始前便已暴露出爪牙。臨川界站在滿是雙面繡的梁家——他看着閉關已久面色蒼白如紙的顧無虞。

戰爭並沒有打擾過顧無虞的生活,至少在這一日之前。顧無虞單手託着她的繡品,她因多日閉門而面容疲憊,手上的繡品卻光芒流轉如珍珠寶玉。清瘦的顧無虞站在房屋陰影裏,彷彿繡者將生命與精氣神盡數注入了繡品中。

臨川看晃了神。

顧無虞是個藝術家,她生於俗世且立於俗世,她俯身在南城的一風一雨與南城衆人的一言一行中,創造了無數繡品的雙手仍可丈量大地。

但顧無虞又是超然的。她的半生都給了雙面繡,接下來的半生也必將在雙面繡上延續下去。

“不知可否請您替我繡雙面繡?”臨川界向顧無虞恭敬地作揖。

顧無虞困惑地看着臨川界,似乎沒能聽懂:“……爲誰?”

“爲我,”臨川界臉上的皺紋彷彿開了花,“爲我繡雙面繡,拜託您。”

梁錦已帶着守城軍堅守南城十八天了。

僵持三天、僵持七天、僵持十天。等待是最磨人最煩人的滋味。南城的物資日日縮減,南城的守城軍也危險地有些萎靡。今年的冬天來得太兇太急,南城裏倖存的一大半人都病倒了。消耗戰打的是豐富的物資和充分的準備,南城拄着柺杖的手在顫抖。

要進攻嗎,梁錦想,但他們依舊沒能摸清軍火庫的門路,處理不好的軍火庫將是敵人炸開的爪牙。

要防守嗎,敵軍的物資也在持續消耗,與其拼毅力,南城或許也有三分贏的可能。但依這許多天來勢洶洶的冷風和接連病倒的南城人來看,梁錦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梁錦在守城的第二十八天得知了顧無虞被擄走的消息,也是在這一天,他收到了上級宣佈堅守南城伺機反撲的命令。

顧無虞並沒有反抗什麼,或許她並不覺得自己已經被擄走。因爲臨川界許諾了許多東西,比如安靜舒適的環境、世界上最好的絲線、最爲豐富的繡料和無盡的安寧的時間。戰爭年代的安寧如金子般寶貴,臨川界這樣說。

顧無虞答應了。

顧無虞被特准通過軍火庫進入指揮部,甚至有臨川界的默許,她可以在有人跟隨的前提下在軍火庫附近簡單轉一轉——不過需要蒙着眼睛。臨川界不會允許有人試圖看清軍火庫周邊的環境。

顧無虞倒沒什麼。她被指引着走的路周邊圍了一圈矮牆,顧無虞便扶着矮牆。顧無虞蔥白一般白皙靈巧的手落在矮牆粗糙的斷口上,她毫無感覺一般按着矮牆的指引摸索着慢慢向前走。

“顧夫人願意爲我工作嗎?”臨川界斟詞酌句。

“爲誰繡都是一樣的。”顧無虞低頭輕輕挑起一根歪扭的絲線。

臨川界滿足地點頭。

臨川界在軍火庫爲顧無虞設立了世外桃源。臨川界找的絲線來自法國和英國,雖然價值不菲卻並不得顧無虞青睞。顧無虞仍在繡她未完成的珍品,她挑挑揀揀最後大發脾氣。她拿指節敲着桌子說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絲線。

“要纖細輕盈的,這些太過重了。”顧無虞壓着火氣對臨川說。

“要純白的而非米黃的。”顧無虞扯着微啞的嗓子對臨川喊。

臨川無奈。他只能放任顧無虞去南城遊蕩尋找她想要的絲線。

顧無虞對此仍舊沒什麼反應。好像她的生命只有雙面繡一件事,儘管雙面繡、戰爭和南城暫且組成了她的生命,但與雙面繡相比,戰爭與南城都是沙粒一樣輕的砝碼了。

臨川界應允她自由,卻將她的繡品扣押在軍火庫。

臨川界貪婪而着迷地看着繡品,他不知道竟有繡品彙聚了如此靈氣與仙氣。臨川界撫摸着雙面繡,長槍繭的手指劃過純白、鮮紅、深黑的絲線,帶起柔軟又雜亂的觸感。

顧無虞默默地看着他。臨川界注意到顧無虞的目光。

“希望您理解,”臨川界說,“這是您最愛的繡品,現在得由我保管。”

“顧夫人,請您理解我。”臨川界誠懇地說。

凜冬像墳墓。天地的素色直刺人眼。

顧無虞孤獨地走在南城街道上。南城的街道寂靜而寬闊,顧無虞每向前走一步都要費好大的力氣。掛着“酒肆”木牌的小酒館外堆着餓殍,連日的雪蓋在其上,如簡陋的墳冢。

咔嚓——顧無虞走過時,小木牌被積雪壓斷了,斷口處瀰漫開木屑的清香。

雪會同時埋葬死亡和新生,雪慈悲爲懷地將死亡和新生一視同仁。而今的南城被簡化爲一座一座小小的雪丘,雪丘下藏着的是死亡抑或新生,沒有人知道。

顧無虞走在這樣的南城裏,卻不知自己是死亡還是新生了。

她找到了常去的小店。店內還安放着未被哄搶爭奪的剩餘的絲線。店主面部向下伏在一小堆絲線上,與絲線一同被凍在冰天雪地裏。

隨行的兩人蠻橫地掀開店主遺體,將剩餘的絲線斂進袋裏。顧無虞遊魂一般向前尋找下一束倖存的絲線,忽然眼前一晃——

“啊!”

一聲小孩的尖叫劃破空氣,顧無虞眼睜睜地看着一顆拳頭大的、被捏出一層冰的雪球對着她的胸口狠狠砸來。

“——漢奸!漢奸!”

“漢奸!——”

“——快跑!你不要命了!”

懂得了,顧無虞無力地看着面前乾瘦如鬼魂卻似乎要燃燒起來的幾個孩童,我屬於死亡,顧無虞心想。

“——快跑!她是漢奸!”

隨行的兩人聽不懂,但他們忠誠地擺出衝鋒姿態看向顧無虞,顧無虞空空地看着前方卻沒有什麼反應。

顧無虞收走了南城最後的絲線,自此她比從前更加沉默地伏案刺繡。她恍惚的時間越來越久,有時甚至無端暈倒、咳血、雙目空空地發呆。她幾乎日日發夢魘,往往走出幾裏後才被找到,被找到時全身冷得像冰,骨頭與關節之間發出“咯吱”的鏽蝕聲。她越來越頻繁地扎破手指,血一滴一滴落在蠶絲絹和絲線上,在繃緊的絹面上無聲地染下一點鮮紅。每當這時,她會發愣一樣停下,默默含住指尖。

她的生命似乎毫無預兆地快速流失。

但她的生命似乎都注入了雙面繡裏。臨川界不知道世間竟有這樣精美、逼真、栩栩如生又充滿活氣的雙面繡。他秉着呼吸撫摸着活形活現的貓咪和金魚,用指尖掃着貓咪蓬鬆的毛;他似乎能嗅到花心處散發的甜絲絲的香氣,這香氣讓他想起三歲時居住的位於北海道的村莊;他撫摸着絹布上的石塊和鋤頭,注意着不要叫堅硬的石塊碰痛自己的手指。

臨川界爲此狂喜、沉醉、瘋狂、忘記一切。他在繡品間一坐就是一整天。

每每這時,顧無虞就會放下手中的針線,默默看着臨川界。

“……顧夫人,”臨川界說,“你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

顧無虞又扎破了手指。她歪着頭,似乎很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說:“你可以帶一幅繡品給我的丈夫嗎?”

這是梁錦帶軍守城的第三十天。

梁錦收到了一包雙面繡,是“一包”,因爲一整張繡品已被粗暴地扯破扯彎,本該精緻的雙面繡因敵軍過於細緻而不計後果的檢查被破壞得支離破碎,絲線炸開、絹布上染着星星點點的血跡。

雜亂、斷裂、血跡。

理智告訴梁錦這代表着夫人還活着,情感威逼他衝出去跟臨川界拼命。他單手用力抵着城牆冰冷的青磚,青磚上細細碎碎的涼氣鑽進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想經歷戰鬥、流血、犧牲乃至死亡,而不是僅僅站在城牆的陰影處,看着身陷囹圄的妻子送出的破碎的鄉音。

他將絹布攤開在地上,一點一點拼湊雙面繡。梁錦和他的雙面繡把時間拼出了十一月。但梁錦仍不知道繡品的含義。

顧無虞繡了一條金魚。她卻沒有選慣用的水紅色絲線,而是用深紅勾勒、暗紅疊加,魚身處一片一片的紅色如鬼魅的鱗片,梁錦卻無端想到洇開的血跡。顧無虞用了較深的絲線繡眼珠,儘管已經七零八落,但好在金魚的魚身魚尾僅僅只是絲線鬆弛,勉強看得出形狀。梁錦捧着拼湊好的雙面繡黯然神傷,卻怎麼也想不出顧無虞的用意。

金魚?金魚,金魚……

南城被夜襲。

臨川界毫無徵兆地對南城發起攻擊。近一個月的僵持戰同樣耗盡了敵軍的物資和耐心。戰鬥警報撕破黑夜,敵軍在南城衝撞、殺人,野獸般嘶吼,毫無顧忌地亮出爪牙。一時間寂靜被撕裂、防線被擊潰,敵軍潮水一般湧入南城又退卻,再展開下一輪的進攻。梁錦帶着守城軍瘋一般地廝殺,穿過黑夜和城牆,他似乎能與端坐在軍火庫裏的臨川界對視。

梁錦要輸了,他即將疲憊、憤怒地輸掉跟臨川界的僵持戰,還要賠上南城的性命。

梁錦在敵軍暫退的短暫時間裏顫抖着捧出顧無虞的雙面繡。

顧無虞選了三幅雙面繡,一幅是渾身赤紅的魚,一幅是高聳入雲的松樹,一幅是渾身蓬鬆的貓咪。

臨川界對着顧無虞比了個“一”,他拿起那幅紅色的魚。

“就它吧,”臨川界說,“梁錦先生會喜歡的。”

臨川界單手託着繡品貪婪地看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後他隨手拿起剪刀,輕輕剪掉了繡着“顧無虞”的邊角。

“我不希望你的名字出現在一幅註定被廢棄的繡品上,”臨川界向顧無虞欠了欠身,“請理解,現在你可以繼續休息了。”

“稍等,”顧無虞第一次攔住臨川界,“你們會對這幅刺繡做什麼?”

“不會做什麼,例行檢查而已——我是說在我眼中梁先生已經是個失敗者了,失敗者擁有的刺繡,當然也是廢棄的刺繡。”

顧無虞垂下手來。

梁錦整個身子貼着地面,長時間的疲勞作戰使他已經感覺不到勞累,他手腳冰涼僵硬、臉和耳朵被凍上,他只能感覺到自己發燙的胸膛。

雙面繡,雙面繡……雙面繡裏一定要藏着祕密……

梁錦從腰間抽出刀來,他雙手顫抖,輕輕挑斷了金魚身上的一根絲線。

斷裂、破壞、血跡。

顧無虞精心繡制的雙面繡被全部破壞,絲線被挑斷,繡面一片雜亂。但在雜亂中,梁錦看到了幾條簡陋但清晰的血跡。

清晰、穩定、纖細的血跡,由一個一個血點組成,從魚尾向上延伸,在魚身幾次轉彎,至魚眼處一點結束,被紅色和黑色的絲線掩蓋得嚴嚴實實。不怪梁錦沒能注意,在雙面繡還完整的時候,即使一兩點血跡暴露出來,旁人也只會被認爲這是刺繡者不小心刺破手指留下的印痕。

刺破手指。原來顧無虞在用這種方式向他傳遞信息。顧無虞以血液爲墨,將她畫的軍火庫的地圖藏到了刺繡裏。

梁錦翻爬起來。

黑夜是潛行者的斗篷。

沒有人出聲。黑夜最適合鬼魅潛行。鬼魅彎着腰悄悄靠近站崗人,站崗人將槍放到一邊,伸手揉了揉脖子,鬼魅便從黑夜中脫出,一手捂住站崗人的嘴,一手持刀一刀封喉。

梁錦帶着自己的小隊無聲無息地潛入軍火庫。

軍火庫比他想的要複雜。臨川界在這兒建了無數迷惑地,每一條路都能通向一個指揮部,但這些指揮部中只有一個是軍火庫真正的“大腦”。在這兒走錯一條路都會造成迷失,沒有錯誤的機會。

現在,梁錦知道這一條路。

顧無虞還在繡她的珍寶,臨川界在微笑着操控軍隊。他邀請顧無虞欣賞他的傑作。顧無虞又開始發愣,恍惚間沒有發覺長針刺向手指,指尖血滴到繡品上,恰好染紅了繡上去的琥珀般圓潤的指尖。

顧無虞慌忙擦拭,血跡被暈染開,珍寶失去了光澤。

臨川界起身幫顧無虞拿着繡品,顧無虞側了側身子,恰到好處地擋住了臨川界的視線。

梁錦如同天神下凡。

如果臨川界能活到著書立說的年紀,他或許會將梁錦稱爲最好的對手,因爲世間只有梁錦識破了他的軍火庫迷宮。梁錦奇蹟般地破解了他那精巧、嚴密、充滿危機的迷宮,如同天神下凡般站到了他面前。

不僅站到了他面前,梁錦背後燃起大火和絢麗的煙花。梁錦就這樣站在漆黑的天幕與熊熊燃燒的火焰前方,他的半邊身子被火焰映紅。

“快來救人——”

梁錦燒掉了軍火庫周圍所有的糧草和補給,並殺掉了所有站崗人。一些武器因火焰而開始連續爆炸,整個軍火庫駐地升騰起地獄般的濃濃黑煙。梁錦和臨川界站在黑煙中心,梁錦用一顆子彈乾脆利落地穿進了臨川界的心臟。

臨川界倒在地上,他艱難地呼吸着,盯着梁錦翻看散落在地的雙面繡。

梁錦抽出刀來,一點一點挑開雙面繡上的絲線。

顧無虞繡了太多,她幾乎繡成了世間能見到的任何東西,她的手指劃過高山與原野、堪堪綻放的花的花蕊、蟲子短小的觸角、貓咪粉紅的爪墊。她用手指丈量高山也丈量斷壁殘垣,她的手撫在矮牆處參差不齊的斷口上,隨後她扎破手指,用血液連接一切勝利的希望。

在這散落一地的雙面繡中,在每一塊絹布上,在每一根深色絲線的掩藏下,顧無虞用血點畫了不計其數的軍火庫的地圖。

顧無虞用雙面繡爲南城續了命。

火焰吞噬了一切。

梁錦再醒來時已經被送往東北。南城的戰役最終險勝,南城人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瘋狂反撲幾乎與敵軍同歸於盡。而在南城外的敵軍駐地,梁錦與他的小隊搗毀了敵軍最重要的軍火庫和指揮部,毀了敵軍的許多機密文件和武器,救回人質十餘人,俘虜漢奸幾十人。臨川界太驕傲了,他以爲他的指揮處堅不可摧,因此被梁錦一舉殲滅。

“人質呢?”梁錦問。

人質都被送往延安。接下來組織的工作是對這些人質進行安撫和後續安排,組織會在審查後決定人質今後的生活方向。同時漢奸也被一同送往延安,他們將在延安接受最嚴厲的審判和改造,他們會嚐到背叛和投敵的代價。

總之你就不要擔心了,上級對梁錦說。

梁錦想問顧無虞在哪裏,顧無虞是否也被送往延安。他抓住每一個他能夠見到的人,他急切、焦躁,抓住護士和醫生的袖子,盯着他們的眼睛。醫生和護士慌忙擺手說不知道,梁錦被按在牀上,醫生說他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我不需要,梁錦在心裏說,我只想知道顧無虞去了哪。

顧無虞是好人,梁錦說。

梁錦獲准回到延安是兩年以後的事。

梁錦在東北同樣經歷了嚴格的審查。好在審查後他拿到了應有的榮譽。他是站在光中的英雄,雖然遲到許久,但他最終收穫了無盡的讚美和褒揚。

他在東北休養一陣後又完成了幾項任務,完成任務後直奔延安。在此之前他向一切相關人打聽顧無虞的消息,卻沒有人能回答他——只有一個醫生,醫生說自己確實救治過一個從火中救出來的女子,女子後被送入南城,再之後他就不知道了。

梁錦安心了。顧無虞還活着,她不僅活着,她還被送往延安。她會得到像他一樣的英雄讚譽,她纔是此役的英雄,如果沒有她冒死而巧妙地傳出來的地圖,他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破解臨川界的軍火庫。她應該受到更高的讚譽,她的事蹟應該見報,應該被印成讀物去激勵更多的青年和少年——

“當時救出來的沒有叫顧無虞的啊?”延安的軍官說,“確實有個瘦弱的女子,到這兒時還一直吐血,不過她是漢奸,已經被送到鄉下改造了……”

“南城人都說她是漢奸啊,說她給敵軍做刺繡,還被敵軍陪着在南城搶過東西……”

“她也不姓顧,她姓梁——噢,她說她自己姓梁,再問什麼也說不清楚,最後就是說想去鄉下安安靜靜地改造……看她怪可憐的,也沒給她安排什麼重活,就是洗洗衣服什麼的——”

“查到了,有點可惜啊……半年前去世了哎……”

“——喂?喂!你在聽嗎?”

梁錦並不熟悉延安鄉下。梁錦一路打聽過去,他攥着一幅已被損壞得面目全非的雙面繡,卻不知道該打聽“顧”還是“梁”。

來到延安之後梁錦才發覺自己沒有任何證明顧無虞功勞的材料。當初事態實在緊急以至於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關於地圖的來歷和故事;他殺掉臨川界時火實在太大,他抱着同歸於盡的想法,根本沒有機會再搶救出一幅雙面繡;他唯一能夠寄予希望的是自己手中的地圖,但這份地圖跟着他經歷了硝煙和大火已經破破爛爛,沒人能證明這出自顧無虞之手,甚至沒人能再看出這是一幅血畫的地圖;梁錦絕望地將雙面繡翻了個遍想找出哪怕一點屬於顧無虞的痕跡,卻僅僅只發現了絹布被剪掉的一個角。

他沒辦法證明——沒有人能證明,顧無虞所做的一切努力,她每一次刺破手指滴下血跡的犧牲,她用手指丈量感受的每一塊矮牆殘磚,都隨着一場大火覆滅。

然後她離世了,她無聲無息地被埋葬在延安鄉下某個不知名的土包裏。土地同時接納死亡和新生,但對於顧無虞來講,土包下埋葬着的依舊是死亡。

“……噢,她沒留下什麼,只有這個。”

是一幅雙面繡。嚴格來講這是一幅未完成的雙面繡,初看圖案是兩隻白鶴,細看更像托起什麼的一雙手。看得出所有者曾將它愛惜地疊放,即使過了許多年絹布也不曾起皺,只是微微有些發黃。這是梁錦見過的最精緻的雙面繡,但美中不足的是在繡面上圓潤的指尖處,沾染了一大片血跡。

梁錦帶着雙面繡離開了延安。

梁錦被發現時已經安然離世,他上身伏在桌面上,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帶着安寧甚至滿足的笑。

戰鬥英雄梁錦這一生恢宏又燦爛,他完成了著名的以少克多的南城戰的勝利,保護了南城的同時,全殲了敵軍的一個重要分隊。南城戰幾乎成了一段時間以來的戰爭轉折點,梁錦也成爲了人們口口相傳的英雄。

只可惜梁錦自南城戰後便不再參與戰鬥指揮和情報工作。他在南城戰三年後退役,隱居東北做了農民。

起因是共同勞動的鄰居發現梁錦已經閉門不出整整三天了,鄰居覺得奇怪便強行開門。梁錦居住的茅草屋狹小但乾燥整潔,木質的門一開,一些茅草和木屑隨之被震下來。有一道陽光照進屋子裏,木屑和灰塵便在這道光柱中扭曲漂浮。光柱穿過桌板、穿過黑髮,照到梁錦安寧的臉上。

值得一提的是梁錦離世時手邊放着一幅無比精緻的雙面繡。粗看繡圖是一對白鶴,細看卻更像一雙纖手,纖手作托起狀,手指白嫩指圓潤,繡圖清秀逼真而栩栩如生,絲線絲縷分明又互相糾纏。更令人驚歎的是,在手的上方、圓潤指尖處染了一片鮮豔的紅,灼熱如正午的太陽,在這樣一幅銀白與純白交錯的雙面繡中如點睛之筆。紅色痕跡上繡了兩個字,“丹心”。

鑑定者驚歎說,這是件世間難得的珍品。

代號爲“第二號”的機關要員最終決定在東北定居。他本是位指揮官,曾參與過著名的南城戰爭,作爲直接指揮者和統籌者安排了人員與戰術。但不幸的是他在南城戰後的一次戰爭中被俘,近十年後被救出。第二號一直在南方修養,直到某天他在報紙上讀到了一則關於戰爭英雄與雙面繡的新聞。

第二號決定立即前往東北。

南城戰的初冬,顧無虞放下第二號遞來的文件,呼出的白氣升騰在半空中。

“一定要這樣做嗎?”顧無虞淡淡地問。

“你有拒絕的權利。”第二號說。

顧無虞拿起身邊的一方乾淨的絹布。她撫摸着光滑的蠶絲絹,看着如玉的光波流轉。顧無虞對第二號粲然一笑。

第二號站起身來,鄭重地看着她。

“你可能在戰爭中扮演這樣一種角色。”第二號說。

“你遊離在敵方和我方之間,除過自己和組織,沒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沒人知道你的真實目的、沒人觸及你的真實想法。”

“你將在危局中傳遞消息,在千鈞一髮之際扭轉局勢,用頭腦、智慧和信念一夫當關,用一己之力保護南城的所有人。你在四面楚歌之時獨自矗立,在當風秉燭之際留存火種。”

“但你將沒有隊友、沒有親人,你可能會身處危險之中,可能不被理解甚至被打上漢奸的烙印。你可能失去榮譽甚至失去生命。”

“革命總會有犧牲,我們總要做好一切打算,如果將要犧牲的人是你,而你,是否願意呢?”

意料之中地臨川界擄走了顧無虞。顧無虞最重要的任務是摸清軍火庫的道路,在此之前她練習過無數次用觸覺甚至聽覺探路。白日裏在軍火庫中她用觸覺感知路線,夜晚時再借着夢魘的幌子驗證並還原通往指揮部的地圖。

她花了不敢想的時間終於能夠確定地圖走向,於是她開始思考該怎樣把地圖傳出去。

她沒有武器,她唯一的武器是雙手和刺繡。於是她決定將地圖藏在刺繡中。

她沒有墨水,她試過眼淚和汗水,但前者難以控制而後者過於稀少。她思索着自己的身體,最終選擇了指尖血。

她裝作精神恍惚在刺繡時刺破手指,用血點連線繪製地圖。但她不知道以臨川界的性格會帶給梁錦哪幅雙面繡,於是她在每一幅雙面繡中都畫了地圖。

最開始她做賊心虛般地使用深色絲線,熟練後她可以控制血色的深淺,從而能夠使用淺色絲線。

她繡了多少刺繡她也記不清了。但她明白這些繡品其一會成爲英雄。

但她私心把自己細心雕琢的珍寶留了下來。她受不了臨川界的手指劃過她的絹布。她依舊想完成自己的傳世之作,但這幅傳世之作卻在一切結束的晚上意外地、無可挽回地染上了血跡。

顧無虞不確定自己是否會有墓誌銘,在敵軍大本營的時候她曾無數次設想自己的墓誌銘會是什麼樣的,或許“惟吾德馨”,也或許立個無字碑一般全叫後人評判。她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至少在梁錦、在第二號背後,她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她能做的——撫摸一塊磚石,丈量一寸道路,然後刺破指尖,取一點血。

她覺得自己還是該有一份墓誌銘。

“我將義無反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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