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向營救

文章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必須要在天黑之前結束這一切。”

雨後的山路像沼澤。林辰和常昭在沼澤中同向跋涉,背後蔓延着的是能夠吞噬一切的危險和黑暗。

林辰想抽支菸。一盒紙菸就裝在他黑色外套的口袋裏,一同放在口袋裏的還有一朵綢布做的白花,他把手伸進口袋,白花包裹了他的手指。他頓了頓,還是沒有越過它去拿煙盒,他把白花拿出來別到胸口,繡着“林辰”兩個字的布條垂下來。林辰終於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吸菸是不得體的,即使是在室外。他整整衣領,走上前去。

妻子的墓碑上掛着的是她和女兒的合照,是彩色的,合照的邊緣有被裁剪過的痕跡,他記得妻子離開家時把這張合照一分爲二了,照片的另一部分還在他的錢包的黑暗裏躺着。妻子說我該和女兒一起去了,但你應該有新生活,最近不是有招刑警的考試嗎?我不太懂,去試試,早飯悶在鍋裏,冰箱裏冰着醬牛肉,你記得刮鬍子,熨斗還插着,你上班前別忘了把插頭拔掉,浪費電不說,也不安全……妻子就像每天上班分別一樣柔聲細語地囑咐了很多事,然後她離開了,岳母說她在醫院沒能撐過一個月。

林辰最後還是點燃了一支菸,不過這是岳父遞給他的,岳父站在離墓碑很遠的一棵樹下,周圍的地上全是菸頭。

是之前的誤診耽誤了,岳父低聲對林辰說,沒辦法,小安丟了後她也沒再好好治病,走到現在起碼沒受多少罪,可惜了小安,那麼好的一個外孫女……林辰也像岳父一樣把菸頭扔到地上,因爲昨晚下雨而微溼的土地很軟,林辰踩上去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林辰覺得自己和妻子的人生在五年前都被按下了停止鍵。

先是妻子查出癌症,惡性良性還不確定,他和妻子失魂落魄地拿了檢驗單後才發現一直跟在身邊默默無言的女兒不見了。七歲的小安或許覺得漫長的診療太無聊於是跑出去玩了,也或許聽到了“癌症”這樣的新名詞下意識地覺得應該給爸爸媽媽一些私人空間,總之小安跑出診療室後便失去了蹤影,從監控來看她是被一個佝僂着背的男子領走的。小安和男子像人間蒸發一般。林辰和妻子的五年陷入了無邊黑暗。

——不過其實這五年不是完全黑暗的,林辰想,有時候林辰所在的專案組接到舉報電話說哪哪又出現了被拐賣的兒童,林辰第一個飛奔出去,有時是下午有時是凌晨,五年來林辰救了無數被拐賣的兒童,但他還是沒能找到小安。

妻子的病在這五年內也迅速惡化。三月份時警局公佈出來今年第一批被解救的被拐兒童,當時妻子的化療已經停了,她執意要親自去看那份名單。三月,微寒的早春、淅淅瀝瀝的小雨,林辰扶着妻子從第一個孩子看到最後一個孩子,妻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照片上孩子的臉,這之後不久妻子離世了。

但這說不上是很大的打擊,林辰想,他和妻子的生命已經靜止了,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會打擾到他,他堅如磐石。他回到警局看到最近專案組在調查的一起拐賣案,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根據線索來看被拐到了一個名叫花朝村的很偏遠的村子,開車要走七八個小時,只是不知道姑娘的具體位置還無法施救,警局人手不足,最近又在忙着一起惡性案件……不,冷靜點,這肯定不是小安,如果小安還活着也沒有十七歲。林辰忽然沮喪起來,他抄起電話問當地縣警這案子的進展,那邊的警察說得含含糊糊,林辰說我現在就過去。

世界是黑色的,沒有一點光透進來,眼球轉動時能感受到被擠壓的疼痛,所以其實眼睛只是被暫時矇住了。常昭試着慢慢坐起來,全身都是痛的,她努力地想聽外界的聲音。

什麼地方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她的記憶開始甦醒。

因爲什麼來着……好像是沒有燈的小巷子,她補習功課的地方很偏遠,老師講得也很一般,她本打算上完這最後一節課就停掉的——然後她走在小巷裏時一輛車迎面開過來,遠光燈像對她射來的箭,直直地插入她的眼睛和大腦。然後她就在這裏了。她不知道在車上顛簸了多久,主觀上像是一個世紀,聽外面的狗叫聲這似乎是哪裏的農村。

眼前的黑布被粗暴地扯走,慣性帶得她的頭向前猛地一歪,強光像遠光燈一樣照得人眼睛發痛——因此她知道現在是白天。視覺的恢復是緩慢的,但聽覺依舊靈敏,她聽到陌生的男聲說着買賣和“媳婦兒”這樣的話。

好在她的手腳還能自由活動,只是腰上被栓了繩子,打的死結她怎麼用力都掙脫不開。沒有給她太多掙脫的時間,一個陌生男人打開門走了進來。男人說了幾句它聽不懂的方言後把端着的米湯放到她嘴邊,她確實有些渴,盯着那個男人看了一會兒,埋頭把米湯喝了下去。

男人喜笑顏開起來,這一次語氣柔和多了。他比劃着要來抱常昭,常昭皺皺眉頭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繩子。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放鬆下來,男人也看了她一會兒,幫她把繩子解開了。

她被推搡着進了另一個屋,屋裏坐滿了人,從老者到七八歲的小孩。帶她進來的男人熱情地向大家說着什麼,幾個老人“哦呀哦呀”地也笑起來。

帶她進來的男人有意無意地單手摩挲着她的脖子。

這裏叫花朝村,一個看上去四十出頭的婦女用生硬的普通話艱難地念出“花朝”兩個字。這裏的人以種地和放羊爲生,你家就有十幾畝地和幾十頭羊,過了春天羊又下羔,羔又賣錢,你家富裕得很,婦女指指常昭。

富裕得很嘛,不會虧待你的,你家幾代單傳,等你留下一兒半女這輩子豈不是不再愁了嘛,跟你一樣,我也是遠處來的,老家那裏可遠不如這裏富,富裕好啊,衣食無憂的……婦女的語氣變得柔和起來。

哦呀,哦呀,常昭陪着笑臉。

村子裏有個郵差,聽人說是爲在外打工和兒女和在村裏住着的爹孃送信的,郵差在村長家拿信,又把信和在外的見聞帶回村長家。聽說郵差要從村裏坐車到縣城,再從縣城拿信,等黃昏乘最後一趟大巴車回到村子裏。常昭住着的這家的大女兒也在縣城打工,常昭去村長家裏拿過幾次信。

她住着的這家姓秦,村長叫她秦家媳婦。

林辰到花朝縣派出所的時候看到一條很寬的公路。他暗想這也不太偏遠,後來才知道花朝村在山裏更深處,離公路還有一段距離,要去村子只有乘一天四趟的大巴車,山路難走,除過當地居民外很少有人貿然進山。

但不敢進山嘛,肯定還有另外的原因……所長扭扭捏捏地對林辰不停使眼色。

連着下了兩天的雨,雨後趕上花朝縣的集市,今天大巴車特意加了一趟車次,不僅山裏的花朝村,還有靠近公路的幾個村子、以種植藥材爲生的幾個村子的人都會聚集在集市上。大巴車在凌晨送來了第一波人,大巴車又要返回,林辰借了派出所一輛車。

山路果然不好走,林辰想。

山路果然不好走。幸運的是常昭準備實施逃跑計劃的這一天沒有被綁着睡覺,也許因爲一個多月來這家人放鬆了警惕,也許是疏忽,也許是他們確信今天村子裏的人大多出門趕集了不會有人幫她逃跑——常昭咬牙用鐵鏈勒住了看家狗的喉嚨,趁狗還沒有狂吼出聲的時候,常昭翻過窗子,逃出了秦家。

逃走。常昭必須在天黑前結束逃亡並找到新的落腳點。雨後的山路更像沼澤,她用全身的力氣在沼澤中跋涉,這兒的每一片土地似乎都埋藏着要留下她的惡意,精神高度緊張帶來的體力消耗是巨大的,但多虧了精神緊張支撐着她本能的逃跑的信念。謝天謝地今天村子裏的人真的大多去趕集了,留下來的人也不會在這個時間起牀,背後的看門狗已經狂叫出聲,但沒關係,狗是拴着的,鄰居聽到了也只會以爲是亂叫……興奮和恐懼催促大腦變得更活躍,常昭沿着郵差曾對她描述的去乘車的路飛奔,畫着簡易地圖的手帕揣在她靠近心口的衣兜裏。她努力地向前跑,周圍是樹林,前面是開闊的田地。

突然村長迎面走來。

林辰開車開得心浮氣躁。山路的確不好走,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方向盤,他想抽支菸,煙味能安撫他不安和急躁的情緒。他騰出手來爲自己點菸,連按了三次打火機也沒能把煙點燃,最後一次點燃了,車子顛簸一下,打火機啪地一聲掉到了坐墊底下。

林辰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焦躁,也許是潛意識給他的報警。他記得五年前陪妻子去醫院的路上,他開着車時也是這樣沒由來地煩躁,當時妻子坐在副駕駛側頭看着窗外,女兒小安坐在後座嘰嘰喳喳地說學校裏削鉛筆的故事。那是他們一家三口最後一點溫馨的時光,那之後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接連發生的事件讓們的生活也開始倒塌。面前是一條直路,可以依稀看見“花朝村”的村口了,林辰暫時停下車,在原地吸完一整支菸。

已經能依稀看到村口了,常昭想,她很急,但此時村長迎面走來。常昭辨認出了村長標誌性的長鬍子和他牽着的一條小狗。村長其實是個很和藹的人,他家的小狗也很聰明,有時常昭去等信時小狗會圍着她聞來聞去,常昭伸出手來,小狗盯着她眨眨眼,把爪子放到她手上。

常昭放慢了腳步,她屏住呼吸,閃身藏到一棵樹背後。

村長和小狗走近了,小狗的鼻子一聳一聳,但村長似乎還沒有發現她。村長走得並不慢,常昭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燒。

村長即將走過常昭時不小心崴了下腳,大概是小狗掙脫了牽引繩,她聽到村長焦急的呼喊和小狗逐漸遠去的叫聲。

還好。常昭呼了一口氣。

一直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疲憊感來得排山倒海。在林子裏走同樣很艱難,樹太密樹枝又太硬,樹枝能勾破她的衣服,她單手撐樹向前走了一小段再看向村口還沒有大巴車的影子,她也不會估計時間,村口只有一輛白色的私家車,車身很乾淨,似乎是從外面來的——外面來的,常昭心裏猛地一緊。

有人從那輛車子上下來了,他向村裏走,常昭決定向他走去。

林辰走進村子的時候看到遠處很多人正擡着什麼東西,走得很急,他剛剛想上前去問問這兒有沒有方便的落腳地,一個人追着一隻狗向他跑來。

那人似乎很焦急地跟他打着手勢,林辰沒有多想,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小狗脖子上套着的牽引繩。他被拉了個趔趄,小狗被拽得翻倒在地上,那人趕上來一把抱住小狗的脖子。林辰扶他起來,他氣喘吁吁地跟林辰道謝。

“我是這裏的村長,”那人誠懇地看着林辰,“是來我們村子的遊客嗎?”

林辰打量着村長,村長抱歉地解釋:“怪我沒牽住它,剛剛跑到別人家去,現在又跑到這兒,我這年紀大了連只小狗都牽不住,沒嚇着你吧……”

林辰擺擺手:“沒事沒事,我是來旅遊的,想在你們這兒找個落腳的地方。”

林辰主動向村子裏走,村長在他身後一兩步牽着狗跟着。村長熱情地跟他攀談,小狗繞着他的腿嗅他的味道。

“這兒還砍樹嗎?”林辰環顧四周。

“不砍樹,這林子的樹很雜,賣不上好價錢的。”

“也沒有野生動物可打啊?”

“哪有野生動物啊,”村長笑,“最多每家養幾隻羊,都是圈養的,今天正好趕上縣裏大集,羊也都圈在家裏。”

“這樣嗎。”林辰不動聲色地圍着幾棵樹轉了一圈。

村長在擦着汗,林辰單手插在褲兜裏四處張望,村長偷偷看他,正巧對上他的目光。村長的表情有一瞬間僵住了,林辰坦然地看着他。

“真是雜樹啊。”林辰笑着拍了拍村長衣服上肩膀處——或許因爲剛剛的劇烈運動而開線了的補丁。

補丁開線了。這是常昭冷靜下來後的第一個理智的判斷。是村長叫來的人,常昭想,她早就被發現了——他們把她塞進了麻袋裏,但似乎這一幕被村口那陌生人注意到了所以他們的動作很慌張,以至於誰都沒有發現破舊不堪的麻袋上最大的補丁已經開線了。

常昭第一次感謝這個村子的貧窮和吝嗇。她伸手推了推那塊補丁,嘗試着拉扯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用盡全力對着那塊開線的補丁狠狠一撕。

哧啦——

常昭在滾出麻袋的一瞬間抱住腦袋,身體蜷縮起來,這一刻她想到了蜷縮在母親身體裏的嬰兒。她用盡全身力量穩住身體護住頭,這是個很大的下坡,她能感覺到衣服被石頭撕碎,手肘處傳來擦傷的疼痛,綁架她的幾個人先是愣住,反應過來後叫罵聲混合着石頭下落的聲音衝擊着她的耳膜。她忽然有種豁出一切的惡作劇般的快感。

滾落的速度慢下來了,她找準機會一手抓住一塊石頭,穩穩落地,這一番折騰後天已經大亮,她重新站在地面上後迅速向村外跑去——落地後常昭摸了摸心口,果然衣服在中途已經碎得不成樣子,放在衣袋裏的簡易地圖也不知什麼時候丟掉了,可惜了她那麼久的心血,但她認得現在這條路,這是通往村口的唯一直路,直路——謝天謝地,連老天都在幫她。

“這是通往村口的唯一的條直路,”村長半跪着顫抖着聲音說,“他們剛剛也是從這裏走的,你順着這條路就能追上他們。”

林辰拿槍口摩挲着村長的太陽穴,一邊盤算着如果自己現在一槍打死這人回去該怎麼解釋少了的這顆子彈,一邊思考村長的話的真實性。村長跪在原地全身發抖,林辰收起槍。

他剛剛一眼看見了掛在樹杈上的淺褐色手帕,他不動聲色地圍着那棵樹轉了一圈,把手帕拿到手裏才注意到上面用鉛筆反覆塗抹的幾道簡單的豎線,手帕背面用鉛筆反覆塗抹的幾道簡單的豎線,手帕背面用寫着大大的“常昭”兩個字,能看得出主人寫字時真的很用力,這幅圖更像一張簡易地圖。

常昭是報案人提供的被拐的十七歲女孩的名字。

他丟下村長,沿着這條路向前追去。

不必近看也知道大巴車裏有很多人,況且這兒不是大巴車該停的地方。常昭按着記憶走還是出錯了,但好在沒偏航太多,她抱着僥倖心理等終於等到了大巴車,她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拼命揮手,大巴車司機也看到她了,但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人確實太多了,況且這兒不是該停的地方,載不載路上的一兩個人要全看司機的心情。

但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常昭狠下心來撲到路中間。

大巴車急剎車揚起的塵土劈頭帶臉地向她砸來。路是山路,平整性比不上公路,常昭這一擋,車子猛地向側面一撇,司機猛打方向盤,車輪和地面摩擦處難聽的聲音,車輪拖出長長一道痕跡後大巴車堪堪停住。常昭翻爬起來拼命拍前車門,司機罵罵咧咧地開門,車內擠得滿滿當當的人怨聲載道。

“求求你載上我——”常昭拼命拍着門大喊。

“敢在這兒擋車,不要命了嘛!”司機用本地話氣急敗壞地罵。

常昭用盡全身力氣向車上擠,手指緊緊抓着車門不讓司機關門,司機強行要關門,她的胳膊就這樣擠在車門的縫隙間。僵持了十幾分鍾,車裏的人七嘴八舌要她快下去,也有叫司機將她帶上的,“一個小姑娘嘛又不佔什麼地方,擠一擠擠一擠帶上好了”。

常昭對裏面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裏面的人真的擠了擠,車門堪堪關上,常昭的後背緊緊貼着車門。

“年輕人嘛,不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司機還在絮絮叨叨。

“怎麼弄得這麼灰頭土臉的樣子嘛?出什麼事了嘛?”有人好奇地看着常昭。

常昭不敢多說話。她根本學不會這兒的方言和口音,她的普通話就像最扎眼的身份證。越來越多的人好奇地看向她,離她最近的、因爲擁擠而緊緊貼着她的中年人也好奇地轉頭想看她的臉,中年人的鼻息就在她面前幾釐米處。

“穿得這麼髒嘛,該不會是哪裏的小乞丐吧?”車上的人一片鬨笑。

“該不會被什麼狗攆了嘛?”

“被家人趕出來了嘛?”

“該不會是哪家新媳婦跑出來了吧?”

常昭感覺呼吸在一瞬間停滯,車內的人忽然噤聲。

林辰趕到時四個男人正對着裂成兩半的麻袋又踩又罵,他擺開架勢審問時四個人又全部噤聲。他們對他動手後他勉強放倒了兩個,剩下的兩個人做出一副要殊死抵抗的樣子,林辰掏出槍來不管不顧地對天鳴槍,解釋不解釋的不重要了,好在槍聲成功嚇住了這些欺軟怕硬的村人。

“是村長家的狗……”其中一個人說,“那條狗跑到誰家去,就知道誰家的媳婦跑丟了,那狗能聽懂村長的話嘛……這幾年來都這樣……那是老秦家花錢買的媳婦嘛,不能跑丟了……”

林辰給縣警打了電話告知花朝村民涉嫌綁架和襲警,他看了看手錶,按大巴車今天的發車時間來看,即使路上會有一點耽誤,現在也快到縣城了。林辰的車在山路上飛奔,他拿出警燈固定在車頂,尖銳的警笛聲劃破這一路上潮溼的壓抑的空氣。

空氣是壓抑的,喉嚨裏似乎塞滿了破舊的令人窒息的棉絮。“該不會是哪家跑出來的新媳婦吧”一句玩笑話像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一樣扼住了常昭的呼吸。車裏的氣氛似乎也隨着這句話改變了,車裏的人慢慢地轉頭看向常昭,剛剛還在和乘客開着玩笑的司機也噤了聲。這時四面八方的眼神和她最初上車時好奇的眼神截然不同,常昭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小時候一個導遊帶她一家人去一個不知名寺廟裏,四面八方都是不知名的鬼神羅漢銅像,它們逼視着她,這時的壓抑感與那時幾乎如出一轍。

後來那座寺廟因爲聯合導遊詐騙而被拆掉了……

“不,不是,”常昭犯了致命的錯誤,她勉強地笑起來,“這哪兒能……”

車身輕輕一聳,停住了。

這兒不是縣城,這兒前面是山路後面也是山路。這時乘客不再看常昭了,只有一兩束不知哪兒投來的目光嘲弄地看着她。救人一命遠不如置身事外,司機開了門,緊貼着常昭的中年人,剛剛還在轉頭對着她笑,她們的呼吸剛剛還只有幾釐米的距離,中年人輕輕後退半步,常昭沒有躲閃的空間,被擠下了車。

車門在她面前被關上,最後一道來自他人的目光也被收回,大巴車捲起來的塵土讓車子本身的輪廓也模糊不清起來。這兒不是公路,道路兩旁是開闊的田野,再向遠看是太陽,現在應該臨近中午了,田地裏的玉米苗正蓬勃生長。

林辰看到田埂上的兩個人時再停車追去已經晚了。牛車比他更適合在田野中趕路,他大聲喊着常昭的名字,但躺在牛車上的常昭不爲所動。

他不確定常昭睡着了還是昏迷了,趕着牛車的是一個戴眼鏡穿着條紋襯衫的男子,看上去文質彬彬。林辰也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自己的呼喊,警笛還在響着,在這樣尖銳緊張的背景音裏,林辰拼命追趕牛車。

他只是來的時候跟本地警察在四周轉了轉,除過更遠一點的花朝村,縣城近處的水村和金村都是基礎設施比較完備的村子,這兒有醫院、學校甚至還有一座小教堂。林辰不確定這裏的人是不是也在做拐賣人口的事。

牛車拐進了水村,林辰咬牙跟上前。牛車不見了,那個趕車的年輕人正在拐角處整理繮繩,林辰扶着牆站住,年輕人回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剛剛你帶回的那個年輕的女孩……”

“你是她家人嗎?”年輕人問。

“……我是警察,她是我們的案件相關人,我得把她帶回去。”林辰說。

年輕人審視着林辰,他戴着圓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毫不掩飾猜疑和戒備。

“我是這個小學的教師,”年輕人指了指旁邊的平房,“她還在睡覺,可能太累了,你可以先在這裏歇歇腳,我去叫她,然後我們一起去警察局備個案。”

找到常昭的那一刻林辰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限。在高度緊張下,人的判斷是會出問題的,林辰點了點頭轉身走到平房門口,出於警察的本能反應他先站在門口四處看了看,屋子有點悶,課桌椅倒是擺放得很整齊,只是對面牆上的窗子被遮住了,屋子不透光以至於看起來很陰暗。林辰想轉頭問年輕教師常昭在哪兒,忽然後腦勺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他條件反射地要去取槍,擡起一半的手被猛地扯住。腰間的槍被抽走,林辰踉蹌了幾步,被一把推進不透光的小教室裏,他倉皇回頭,教室門在他眼前砰地一聲被關上。

門外的人冷笑一聲。

門關上的一瞬間好像整個世界的陽光都被抽走。

門關上的一瞬間,好像整個世界的陽光都被抽走了,當然這只是對常昭來說,玉米苗還好好地沐浴着陽光。

常昭頹然地坐到地上。能跑到這裏已經很不容易了,如今她回想起在這個地方見到過的所有人,她驚異地發現他們都長着同一張臉。這個陌生的地方像牢籠,每一個人組成牢籠的一部分。她有點累,躺在被太陽曬熱的土地上,她覺得這個溫度也像炮烙。

被抓回去會在苟延殘喘中度過餘生,現在是下午了,很快黑夜就會降臨,他們至少會在夜晚來臨之前追到這裏、找到她,至於以後的生活無非是黑夜了,她還是沒能讓一切在黑夜來臨前結束,黑暗將她吞噬,陽光被抽走,她的名字是“昭”,媽媽說過這是光明的意思,她也曾有美好的生活和愛她的媽媽,如果當晚她不走進小巷裏,而是選一條有路燈的光明的路來走……

“你醒着嗎?”

常昭才發現自己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她睜開眼,一個陌生的年輕面龐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我是那邊村子裏的教師,你這個……”年輕人看了看她破爛不堪的衣服,“你這是怎麼了?”

“你是教師?”

“哦呀,”年輕人點點頭,“我的教師資格證編號是……”

“你能不能幫我?”常昭猛地起身。

突然的起身讓她在幾秒鐘內有些眩暈,她在眩暈的這一小段時間裏講清楚了自己的遭遇,她抓住年輕人的胳膊問他能不能帶自己去找警察,她近乎乞求地說我一定會報答你的,看在你教書育人的份上求你救我。

年輕人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審視她這一番話的真實性,在常昭要哭出來的時候年輕人點了點頭。

常昭上了年輕人的牛車,牛走得很快但很穩,牛車有規律的顛簸好像搖籃。常昭也不確定自己小時候有沒有睡過搖籃,但這樣的搖晃讓她覺得很安心。常昭沉沉睡去。

年輕人把她和牛車一同推到稻草堆背後,牛慢慢地嚼起草料,年輕人慢條斯理地開始收拾繮繩。他轉身、演戲、將一直跟着他們的警察推進密不透風的教室牢籠裏,關門。

再返回稻草堆時,常昭不見了。

窗子不是被遮住了,而是被焊死的,當然只是在玻璃外焊了鋼筋,但以林辰現在的體力沒辦法同時突破厚玻璃和鋼筋從而逃脫。門後頂了重物,整個屋子裏沒有一盞燈,林辰用桌椅砸門,門是金屬的,金屬的震動和木料與金屬的摩擦聲將林辰的憤怒一絲不差地反擊給林辰。整個屋子裏充滿壓抑和絕望,冰冷嚴肅的四面牆壁將他的掙扎和呼救全部吸收。

林辰倚在牆上看着黑暗的世界。

妻子和小安彌留之際看到的也是這樣的景象嗎?

林辰突然用發瘋的勁頭撞門,他能聽到門外的阻擋物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他把警棍插進門縫拼命撬門,以他目前的體力來看大概不太可能在今晚逃出去,更何況他也不知道那個教師什麼時候會對他下手。

陽光從門縫裏進來,這代表着時間已經到下午了,也許縣裏的警察會找到他的警車,但他跟着牛車步行那麼久,等縣警找到這裏來時他可能已經被教師滅口了。他太急於找到常昭了,這個不幸但聰明勇敢的女孩最後還是沒能逃出這裏,他的營救失敗了,對常昭的和對自己的——他的五年獻給了拯救被拐兒童,如果他在這裏犧牲了,這些年他救回來的孩子會懷念他的——

“——是警察嗎?你在裏面嗎?”

常昭是在牛車停下的時候驚醒的,她一時沒有習慣陽光,醒來的進程停頓了一下,在停頓的一瞬間意識到教師把她和牛車一起藏到了稻草堆背後。

常昭重新閉上眼,教師似乎彎腰看了看她,她呼吸平穩做出一副沉睡中的樣子,教師放心地拍了拍她的頭。

她聽見“警察”兩個字時幾乎跳起來,她站起身來偷偷向外看,教師做手勢叫中年警察去教室裏,常昭剛剛想走出來時聽到了巨大的關門聲。

然後就是教師移動石頭的聲音,石頭緊緊頂住了門,她繞過房子,窗子被人從裏面矇住了。

常昭迅速撲進稻草堆裏藏起來。

林辰從門縫裏看到了常昭的臉,可能十六七歲的女孩長相都是差不多的,他總覺得小安長大後也會是這個樣子。林辰脫力地跪坐在地上,他此時很想抽一根菸。

常昭沒事,她聰明地沒有再次落入圈套。

“那個人呢?他去哪了?”林辰突然緊張起來。

“我從背後把他砸暈了,綁在一邊了……”

“警官,我能幫你什麼?”常昭也緊張起來。

門外是兩塊很大的石頭,常昭推不動,但窗子外側的鋼筋似乎是可以砸彎的。林辰說你量力而行,常昭繞到窗子後拼盡全力將鋼筋砸彎,鋼筋裏是一層厚玻璃,常昭示意林辰退後,她舉起一塊石頭,對着玻璃砸了過去。玻璃碎了一地,林辰把遮着窗子的簾子扯下來,傍晚的陽光猛地灌進小教室裏,這道陽光將凌晨的逃亡和孤注一擲的救援串聯在一起,經過一整天地獄一樣的危險和錯過,常昭終於站在林辰面前。

林辰爬出來時渾身是傷。他剛剛撞門的勁頭太兇狠了,以至於體力透後困頓疲乏翻倍地襲來。林辰強撐着拿回了他的槍,常昭和林辰互相攙扶着逃出了村子。

再往外是無邊無際的田野,這一帶是有公路的。林辰大致估算了一下他們到公路的距離,他告訴常昭該怎樣走,常昭拉着他的衣袖,聽着他說的話點點頭,隨即慢慢地、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林辰覺得這一天比他過去的五年還要累人。過去的五年裏他先後失去了女兒和妻子,現在他也要失去自己的生命了,很多所謂正義和邪惡的鬥爭最後都是兩敗俱傷,但最後他還是救出了常昭——至少一切在黑夜來臨前都結束了。

“警察叔叔……”

“……你怎麼相信我是警察的?”

林辰抓着常昭的手腕不讓她倒下去。

“去年我在警察局見過你……你送了一個小孩去福利院,我們老師說你是專門救被拐賣的小孩的……”

這樣啊,林辰想起自己被關在教室裏時想的事。

傍晚的鄉村其實是比城市好看的,這一帶的晚霞也被叫做火燒雲,火燒雲從天邊一直燒過來。晚霞後就是夜晚了,夜晚的鄉村也更安靜,安靜裏保持着神祕。林辰自己其實更喜歡鄉村。他想起妻子的小墓地,他想如果輪到自己,自己一定要葬在鄉村裏。或許有機會葬到小安身邊。

林辰得承認常昭並不十分像小安,小安是溫吞安靜的,看着他的時候眼神天真又內斂,林辰在看着小安時總會跟着她也安靜下來,常昭不同,常昭看着林辰的眼睛永遠有神,看向前方公路的眼神充滿了倔強兇狠的勁頭。常昭拼盡全力咬着牙扶着林辰的肩膀站起來,林辰拍拍她的頭,背對着她,將她的胳膊扛在肩上。常昭不知所以,林辰微微彎一下膝蓋,膝蓋上的淤青處傳來鈍痛,一、二、三,林辰背起了常昭。

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了,火燒雲一直燃燒到常昭眼裏天的盡頭。

“我也有過女兒。”林辰說。

常昭的應答聲隨着身體的脫力而變得模糊不清。她輕得像一片羽毛,也還好如此,經歷一天長途奔波的林辰能勉強揹着她向前走。

“我工作忙,小安是她媽媽帶大的,小安小時候我不怎麼陪她,我總是嫌小孩子太幼稚,但小安丟了後我再想起她小時候,又覺得她比看上去成熟多了……”

“……她也是這樣嗎?”

“嗯,她走丟的時候才七歲,現在也該十二三了,她比你年紀小,但我看着你的時候總會想起她,她長到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應該是你這樣子的……”

可以清晰地看到公路了,林辰想,再向前走幾步,至少要在還能看到前方的時候走到公路上。

“這五年我一直在救孩子,有一次救了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把她抱起來的時候他叫我爸爸……後來我才知道她爸爸也是警察,但是像我一樣,在一次救孩子的任務裏失蹤了,遺體在一個村子裏找到,被找到的時候全身都是傷……”

林辰似乎能看到來自遠方的車燈,這時候天還將黑未黑,但燈都亮起來了,路燈和車燈有點難以分辨,他努力再邁出一步。

“我妻子說好像一切都是延遲的,無論是預知危險還是解決掉危險,很多時候我們警察能做的只是在一切發生後盡力補救,有些幸運的孩子會被救回來,有些不幸的孩子就永遠失蹤下去了。”

“……但叔叔你來救我了。”

“嗯,你不知道,”林辰苦笑着說,“我女兒是傍晚出生的,就是差不多這個時間,晚霞鋪天蓋地的……後來晚霞過去了就是黑夜,小安很怕黑,都怪我以前老給她講年獸的故事,所以每次帶她出去玩,我都得在天黑之前帶她回家……”

“讓危險都在人們失去希望前結束,至少我要盡到警察的責任。”

邁出最後一步時林辰膝蓋上和腰上的傷同時發難,林辰感覺到四肢一瞬間的麻痹傳向全身,他想說什麼覺得還是算了,視野裏的火燒雲在褪色,晚霞在消失,黑夜開始吞噬第一寸天空,林辰的意識隨着火燒雲遠去了,他開始感受到墜入黑夜的冰冷。

他看向常昭,常昭慌亂無措地搖着他的肩膀,他想聽清常昭在說什麼,常昭拼命扶起他來,讓他去看路的那邊——

很遠的但能看見的地方有紅藍燈光在閃爍。

宣告黑暗已經結束,新的開始即將開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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