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時間放行

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你在車禍中倖存、在新的家庭中走向新的生命,你以爲你的人生已經完全不同,但你卻在同一個生命節點感受到了無法擺脫的循環魔咒。

爲了保護你愛的人,你開着漂亮的黑色沃爾沃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駛,你要去殺死十歲的自己。

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你在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只看了看手錶——錯了,你說了謊,其實除了時間,你什麼都看到了,黑色的、發了狂的野獸一樣呼嘯着撞過來的黑色沃爾沃,你知道它是那種高底盤的四驅車。四驅車就是四個輪子都可以是驅動輪,底盤高的車可以在很崎嶇的山路上平穩行走,這些都是爸爸在這一天的車展上臨時教你的。只是底盤高的車重心也高,高速行駛時車身會不穩,“發飄”——喂,你認真聽我說話啊,爸爸粗暴地拉了你一把。

好了好了,我在聽,你對爸爸說,底盤高、四驅車,爲什麼我們不買一輛這樣的車呢?你仰起頭認真地問。

爸爸收回在黑色沃爾沃黑得發亮的前蓋上摩挲着的手,他眼神可怖,然後“呸”地,對着漂亮的沃爾沃狠狠啐了一口。

你的眼神從爸爸喋喋不休的嘴上移開,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看着口水“啪”地一聲落在新車上。黑色的車子把口水襯成一種渾濁的白。這“啪”的一聲像一個小小的驚雷,你縮起脖子,四處看看。

“別打鬼主意,買一輛二手車給你已經不錯了。”媽媽的聲音在背後適時響起。

爸爸黑着臉,可他沒說什麼。你夾在他們中間,最後你們一家人在車展上買了一輛二手的普通汽車。

其實你很喜歡這輛車——它雖然沒有沃爾沃那麼黑得發亮,雖然它的黑有點發灰——但你總覺得它很溫和、很可靠,就像你最近讀的一本少年小說裏寫的有着“溫和而憂鬱的大眼睛”的牛。

打開車門,爸爸雖然正小聲咒罵,但他坐進去了,媽媽雖然不停地接電話安排飯局,但她也還是坐進去了,你也滿心歡喜地坐進去,車裏乾燥舒適,至少在這一刻你們一家完整而和諧。這輛車像諾亞方舟。

然後你們選了走高速公路返程,一路上爸爸總是抱怨這輛車提不起速度來。爸爸抱怨着他從前在單位裏的車有多麼多麼好開,僱他開車的老闆有多麼多麼豪橫,老闆的私人車有多麼多麼氣派……然後媽媽“啪”地一聲合上鏡子,她狠狠地把手機、小鏡子和口紅摜進包裏。

“一個月賺三千塊,哈巴狗一樣被人差遣,有什麼可氣派的?”媽媽挖苦他。

“你把孩子帶好,別說我,我爸就能一月給你三萬塊。”媽媽譏諷地說。

爸爸把車開得更快了,幸虧這輛車不是四驅車——你突然後怕地想,如果是不穩的四驅車,該不會你們一家現在已經飛起來了。

你在醫院醒來時身邊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穿着柔軟的襯衫,大衣折三折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正關切地看着你,你一睜開眼,她的眼淚比你的疼痛帶來的生理性眼淚流得更快。

——你說了謊。你記得黑色的、爸爸喜歡的沃爾沃向你們衝來,警察都說數不清那輛車到底違反了多少交通規則,它堅定地、義無反顧地像一頭怪獸一樣悶着頭砰地撞到你們的車上,你看到了黑色的車和黑得發灰的車都變成碎片,它們在半空中融合在一起,然後哪裏着了火,火焰吞噬了爸爸和媽媽,媽媽的口紅像一枚小子彈一樣飛出去打碎了車窗,然後世界反而安靜下來,血液、骨骼、皮膚都無聲地飄浮在你身邊,你只感覺熱,熱氣和疼痛幾乎把你撕裂。

“……我不記得了。”你擡起頭,看着醫生和穿襯衫的女人。

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醫生一邊說“這個情況是存在的”一邊取來衣袋上掛着的圓珠筆在一張紙上寫字。她向醫生深深地鞠躬,鞠躬的時候被紮成一束的長髮滑落到胸前。

你出院前先拆了繃帶,繃帶從你身體上離開的一瞬間,你的因終日不見陽光而蒼白的皮膚打了幾個冷戰,但你還是堅強地跳下牀來走了幾步。有護士在鼓掌,她笑吟吟地把手伸過來,你愣住,她主動彎腰牽起你的手。

“走吧。”她說。你的手待在她軟軟的掌心裏。

你被她領養了。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奪走了你的愛吐痰的爸爸和總是在補妝的媽媽,但車禍沒有帶走你,你喜歡的二手車真的可靠地保護了你,你成爲這場特大車禍的唯一倖存者。然後你被新媽媽和一個新的家庭領養,從此以後你屬於她了,她也屬於你了。

一直以來你都難以置信。你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能在這麼慘烈的車禍裏存活,慘烈——畢竟在現場除了你,只有爸爸踏在油門上的一隻燒得發黑的腳昭示着這輛車裏曾經坐着人。你對未來未知的生活感到恐懼、驚訝、噁心,但事實是你活下來了、你被領養了,你和新媽媽一起進了一棟居民樓,向上走三層,向左數第一個門,她拿出鑰匙開門,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家。

“媽媽,爲什麼要把麪包片放到麪包機裏烤呢?”

你站在廚房門口仰着頭認真地看着自己的新媽媽,她穿一身綠色條紋睡衣,睡衣是棉布的,雖然顏色黯淡、有點發舊,但很適合她,很漂亮。只是她此時有些不知所措地在這套漂亮的睡衣上擦手,因爲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好像真的不知道爲什麼要烤一烤麪包,但她又不想無視你的問題,她被你問倒了,這是這個星期以來的第三次。

“嗯……就是要烤一烤啊,會更好喫,好嗎?”

看來你們中間還是存在着一點點隔膜,因爲在她摸你的頭的時候,你的身子還是僵了一下。

這是你的日記:你報名了新區小學,你每天早上七點起牀去上學,在學校喫午飯,下午四點放學,有時你自己走回家,有時你暫且在學校等着,等待半個小時後先下班的媽媽來學校把你接走。爸爸有時不回家喫飯,晚飯時你像記流水賬一樣機械地說着今天在學校裏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聽得很開心。你適應着新的生活,僅僅一個星期,車禍、沃爾沃、二手車和舊的爸爸媽媽好像都很遙遠了。

你有一個新媽媽,也有一個新爸爸,新媽媽是護士,新爸爸是醫生,他們都在救了你的那家醫院裏工作。但你敏感地察覺到爸爸的工作比媽媽重要——你在日記裏這樣寫,因爲爸爸總是在半夜接到電話後衝出門,你被爸爸起牀穿衣服的聲音驚醒,你悄悄地趴在門縫看,但爸爸的動作很快,你往往只能看到媽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大牀上,以及落在地上的、被爸爸碰掉的盆栽裏的葉子。

你有時會感到寂寞,因爲放學回家後媽媽一直忙於家務,洗碗、拖地、洗衣服、整理你的家庭作業、幫你和爸爸找出下一天要穿的衣服並熨燙妥帖,還有許許多多的你一時想不到的家務活。

少數的你能感受到快樂的時候是爸爸回家的時候。爸爸很博學、很溫和,他能快速說出二十種中草藥的名字,能快速說出每一種家庭用藥的功效,也能詳細地告訴你和媽媽爲什麼麪包片要烤一烤纔好喫——因爲烤過後的麪包片表面的糊化層可以中和胃酸、保護胃黏膜,“當然也是爲了更好喫,是不是?”爸爸一邊摸着你的頭一邊笑着看向媽媽。

每當這時,媽媽總是在一旁搓着她的褪了色的棉布睡衣淺淺地笑着點頭。

——你寫到這裏的時候突然停下了筆。爸爸和媽媽正在客廳低聲聊天,不時傳來一點笑聲。

你今天在外面遇到了爸爸,你慢慢地寫,今天你沒有在教室等着媽媽來接,你已經熟悉了回家的道路,你沿着小夜市向前走,路過小賣鋪、茶葉鋪、小超市……在看見花店的大門時你停下了。

你看到爸爸在花店裏。爸爸一般這時候都還在上班,你好奇地想跑過去跟他打招呼,他卻先一步出了店門,他手裏拿着一枝精緻的玫瑰花,你認得這種花,玫瑰代表愛情。

爸爸沒穿白大褂,他穿着一身茶色的休閒裝,神色侷促且充滿嚮往,像個青蔥的少年。你沒有叫住他,你看着他向家的反方向走去。

你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爸爸淹沒在人羣中的背影。

就是這樣,今晚,爸爸沒有帶回一枝玫瑰花。你停下筆。你有點厭惡這一篇日記,因爲你總控制不住用最惡劣的心思去揣摩別人。

你向前翻日記本。

你把剛剛寫好的日記撕下來、攥到手心裏,打開門走向客廳。

你的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你默默地站到媽媽那一邊,你在心裏告訴自己你愛新媽媽——溫柔、愛哭、有着長長辮子的新媽媽,你努力提高聲音問面前一臉倦意的新爸爸。

“我可以看看今天爸爸給媽媽買的玫瑰花嗎?”

新爸爸愣住了。你的眼神穿過新爸爸,看向似乎很久很久之前自己的家——你有點恍惚,家是這樣子的嗎?質疑做點綴,欺騙是地基,麪包片上的不是糊化層而是一塌糊塗的情感關係。

後來舊媽媽喜歡上一個高大的叔叔,她甚至帶着你跟那位叔叔見了面,高大、帥氣、西裝革履的叔叔,禮貌地幫你把牛排切成小塊,比瘦小而全身戾氣的爸爸不知要紳士多少倍。媽媽自信得體地笑着,你卻哭了——你聲嘶力竭,媽媽尷尬地一邊說着“失陪”一邊把你塞進停在外面的她的車裏。你坐在副駕駛上偷偷看媽媽凌亂的頭髮和眼睛下烏黑的痕跡,你小聲地說“對不起”。

某一天你在飯桌上突然大聲地問爸爸“你愛媽媽嗎”,他們嚇了一跳,你卻像主持正義的宙斯。爸爸說“愛過”,媽媽說“愛”,又不愛了,你替他們補充。在已經走過的共苦的日子裏,在不再平衡的甘和苦的生活中,在很多你不能理解的生活瑣事激化的矛盾裏,愛被消磨、痛也枯萎,你變成聯繫他們的唯一紐帶。

於是你問老闆“什麼花能代表愛?”,你悄悄買來你唯一認識的玫瑰花放到爸爸的包裏,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在一個晚上翻出這束玫瑰花高高舉起。

“爸爸,我可以看看今天爸爸給媽媽買的玫瑰花嗎!”

你手裏的日記碎片好像刀片一樣割你的手心,新爸爸呆滯的表情讓你感覺到一陣鈍痛。

新爸爸突然一拍腦門:“我這記性!”

……

那時你舉起玫瑰花的樣子好像什麼小神仙舉起了權杖,你期待着有奇蹟發生,玫瑰花變成的清流能撫平皺紋和疤痕。你在心裏催促着哪個人快露出笑容,然而很快你的胳膊酸掉了,臉上擺出的誇張的笑容也變得乾巴巴。

你看見舊媽媽的表情迅速轉變,你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表情也能說話。她驚喜、迷茫、不解、憤怒,然後她奪過花來,一枚尖刺在你手心上重重劃過。

“這是什麼?”媽媽質問爸爸。

“我,我不知道。”爸爸連連後退。

你做錯了。主持公道的神冷酷地對你說。你抱住媽媽的腿用最高的聲音說出實情,你覺得你的聲音裹挾在媽媽憤怒的喊聲和爸爸委屈的辯解聲中像一葉搖搖晃晃的小船。驚濤駭浪中,你沉下去。

最後你冷靜地看着這一切,玫瑰花代表的是不詳,對吧?

……

“……欸?不對吧?”新爸爸一頭霧水,“怎麼花也會散掉……?”

你和媽媽圍上去看,爸爸抽出一根光禿禿的花莖,花瓣散落在他的扁扁的公文包裏。

你有點想笑。

媽媽臉紅了。爸爸尷尬地咳了幾聲看向媽媽,他的耳朵也由白轉紅,他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睡衣領子,一手將“玫瑰花”遞給媽媽,一手攤開,一枚戒指躺在他汗津津的手心上。

“結婚紀念日快樂。”爸爸鄭重地說。

你是他們的天使嗎?你在日記裏這樣問自己。被撕掉的日記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邊,很難看,你用力抹平它。你在新的一頁寫下一句話。

“我是他們的天使嗎?”

“囡囡是我們的天使!”爸爸說。

“要是因爲我這種笨蛋錯過了紀念日,你媽媽會難過的。”爸爸由衷地說。

“囡囡萬歲!”多虧你的提醒,踩着紀念日的尾巴送出禮物的爸爸振臂高呼。

中午剩下的豆瓣魚也能做燭光晚餐的主菜,你們煞有介事地關掉燈點起蠟燭,浪漫的燭光晚餐又因爲爸爸媽媽的筷子總是撞到一起而宣佈告終,你們嬉鬧成一團,你看着媽媽鄭重地把那枝滑稽的玫瑰花莖插進花瓶裏。

爸爸在一旁委屈地撓頭。

你在新區小學畢業了,你進了新區初中,最後考進直屬高中,三年後,你考入本地的一所綜合類大學。雖然你成績平平,但你的學生時代平穩得像只有淺淺漣漪的湖面。大學畢業後你開始工作,公司不大、月薪尚可,領導都親切,這一路上你發生了很多改變,你似乎也忘記了曾經歷過的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你不再寫日記了。

三點四十分,你險險地擠上地鐵,地鐵們關上的一瞬間你看了看手錶。還好,你煩亂地想,雖然週末也免不了加班,但在四點前趕到公司,這一天的全勤獎金就還有希望——

一枚耳機滾到了你腳下。

你撿起來。一枚深藍色的藍牙耳機,你看了看它,樣式很熟悉,大概是今年的哪個新款。

“不好意思,請問,那個可以還給我嗎?”

你擡頭,對方誠懇地看着你,你卻呆住了。你看見他的那一刻彷彿被電流過全身。

你鬼使神差地看了看手錶。三點四十五分。

他打量着你的裝束、你竭力掩飾的彷彿世界崩塌的表情和你掛在胸前的工牌。他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一亮,他揚起眉毛睜大眼睛時像小倉鼠。

“欸?——是前輩啊!您認識我嗎?我是您項目組的實習生!我們一起喫過飯的!我叫阿桓!”

“前輩是要去公司嗎?”他熱情洋溢地看着你。

你在他熱烈的目光裏即將窒息。你勉強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指了指門上的站牌:“我忘了點東西,打算在下一站下車。”

“這樣嗎?啊——到站了!前輩慢走!”

地鐵停下,你最後看了他一眼。

在遇見阿桓的第二天你開着一輛黑色的車飛上高速公路。是“飛”,即使在高速公路上,這個速度也足夠你收到一張超速的罰單。這輛車是上個星期爸媽陪你去買的,在那樣多的車裏爸爸一眼看中了這兩黑得發亮的、氣派的沃爾沃。

“沃爾沃是好車,”爸爸驕傲地撫摸着車身,“四驅車、底盤高!能走山路水路,還能上天入地!”

媽媽笑着推他說他真不靠譜,你看着他們,忽然有什麼東西釋懷了。

“那,就這輛好了!”你說。

你感覺不到風,因爲車窗都關着,但你似乎能看見風飛速穿過車輪和車身,你和車子似乎能被風托起。你平時很喜歡開車,很喜歡操控速度的自由的感覺,但今天你沒這麼自由,因爲你頻頻看時間,你在追逐時間。

前方即將出現一輛黑色的矮矮的車,你的速度太快了,應該避開。

你最後看了一眼時間。

三點四十分。

手機在這時候毫無預兆地響起。

你在十歲這一年說了一個人生中最大的謊。你親歷過的撞擊和灼熱、漂浮在身邊的鋼鐵和皮膚的碎片、被碾碎的口紅、被燒焦的面龐、驚雷般的聲響、沒有結束的生命、被改變的人生軌道、痛苦、死亡、恐懼、未知……這一切被你的一個謊言一筆勾銷。

你的人生很不好。你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父母曾是一同打拼的同事,因長久相伴而暗生情愫,順理成章地結合,你是他們的愛情結晶。然而在艱苦的幾年後媽媽的生意成功了,靠着祖父的魄力扶持你們過上了富裕的日子。

然而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最後他決定辭掉工作在家裏照顧孤單的你。你很快長大,上了小學、懂了事,你越來越好,父母卻越來越暴躁。世界上總有些夫妻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父親的價值被自己貶低到谷底,母親也終於厭倦了無休止的家務和來自父親的抱怨。矛盾從一卷亂放的衛生紙開始不斷擴大,暴躁和失望像不斷自我複製的有害細菌,譏諷和貶損不斷出現在飯桌上。你的伊甸園被撕碎。

你像磚縫裏的小苗一天一天長大了。

你爲了緩和爸媽的關係,謊稱爸爸給媽媽買了花,花卻被媽媽誤會成爸爸的不忠。不信任像滾雪球,最後爸爸繳械投降,把自己的所有收入交給了媽媽。自此爸爸更加陰鬱。

你不是天使,你是他們之間弄巧成拙的惡魔。

當然爸爸也有快樂的時候,在媽媽說要給他買一輛車時。雖然他的車只能用來接送你上學,但爸爸還是爲了這輛車翻遍了車輛雜誌。他輕快地在車子之間穿梭,遊刃有餘地給你和媽媽介紹各種車。

“買一輛二手車給你已經不錯了。”媽媽說。

這輛二手車一直工作到爸爸意外去世。爸爸在一次開車時突發心梗,車子衝進了施工現場。這時候你已經大學畢業了,正在一家公司做着最底層的會計工作。

你害怕、悲傷,媽媽卻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麻木。葬禮結束後你聲嘶力竭地搖晃着媽媽的肩膀,你不愛爸爸嗎?你到現在也不愛爸爸嗎?你問。

媽媽木然地看着你,你難以置信地慢慢放下了手。

你工作很拼命,你沒有什麼朋友,你總覺得對另外的人交付真心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你對每個人都保持禮貌也保持距離,你很少參加活動,你甚至沒法忍受聊天框裏多餘的早安晚安的問候。

三十歲的你遇到了二十七歲的阿桓。阿桓是你項目組的實習生,大學畢業後輾轉來到了你所在的公司。他溫和、天真、有分寸,雖然不掩飾對你的好奇,但也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你的社交距離。

他很喜歡你開的車,他問過:“前輩很喜歡沃爾沃這個牌子嗎?”

你沉默了一下:“我爸爸以前很喜歡。”

他的分寸感讓你感覺很舒適,在他謹慎且認真地表達了對你的喜歡後你們決定在一起。你真心實意地愛着他,你們甚至已經在試圖踏入婚姻領域。

但你們的婚事被爸爸的突然離世耽擱了。你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租住的單身公寓後,被公司突然通知你負責的一筆賬目出現了大問題。

你不會做假賬,你也不可能去做假賬,但每一份有你簽名和主持的賬目清清楚楚,你百口莫辯,你沒想到自己千防萬防還是沒能防住人心。

你失望了。

很快你又接到了第二個電話,你聽着電話那邊阿桓的聲音,寬厚又帶點少年感的聲音,你很喜歡他的聲音,他的聲音能讓你想起年輕的樹。他在電話裏說他找到了真正的賬目和虧空的錢,甚至可以依據此推理出誰是真正的罪人。他說他真的找了很久,不要怕,他對你說,我會保護你。

你猶豫了。

你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阿桓似乎聽到了你的氣音,他問你怎麼了,他站住了,因爲此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你聽到車輛刺耳的剎車聲,除此之外的聲音都被弱化了,你似乎能看到車輪在地上摩擦出的尖利的痕跡,你聽見電話那邊一片嘈雜,有人說着車禍兩個字。

也是一輛超速的車——阿桓蓋着白布的身體印在你的眼裏,他的身體奇蹟一樣填補了十歲的你記憶的空白。你的人生真糟糕,愛你的所有人都走向這樣的結局。你走出醫院,陽光很柔和,你坐進爸爸和阿桓都稱讚過的黑色沃爾沃。你踩下油門,車子衝上了高速公路。

恍惚間你看見一輛矮矮的黑色車子向你駛來,你沒有降速,你直挺挺地撞了過去。

意外和車禍都無可避免地發生了,失去意識前你看了看手錶,三點四十五分。

你接通了電話。

媽媽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外帶着疲憊。因爲最近爸爸因爲疲勞過度住進了醫院,有人說醫者難自醫,雖然爸爸自己說這是小病,也有照顧自己的力氣,但媽媽最後還是決定搬進醫院照顧他。

媽媽說爸爸今天總是念叨囡囡,爸爸最近情況好多了,中午還喝了好大一碗雞湯——然後爸爸的聲音響起來,爸爸委屈地說纔沒有呢,半碗湯都是你媽媽喝的,還搶了我一個雞翅,媽媽反駁說你不能喫太多油膩的,爸爸喊囡囡,快回來看看你媽媽這麼欺負我。

你有點想哭。

你說知道了,過幾天就回去,回去給你們帶新鮮的本地豆瓣魚。媽媽嗔怪地說你爸爸又要掰手指數日子了,爸爸氣哼哼地說那樣簡單的數字,我不掰手指也能數得清。

你突然衝動地問,媽媽你愛爸爸嗎?

媽媽短促地“啊?”了一聲,“哎呦哎呦”了幾聲後不太熟練地轉移了話題,你似乎能看到她因爲這個突兀問題而漲紅的臉。寒暄幾句後媽媽掛掉了電話,你看了看時間。

三點四十三分。

你撥通了阿桓的電話。

阿桓似乎正在趕路,你能聽見手機那邊呼呼的風聲,阿桓問前輩怎麼了,聲音有點不穩。

“忘記把耳機還給你了。”你說。

“……而且,注意交通安全。”

“啊?——哎哎哎,謝謝前輩,我剛剛沒看紅燈,差點就闖過去了,嚇死我了,小學老師就說過不要闖紅燈了,對面還有兩個小孩子,闖紅燈被看到就更不好了——前輩我跟你說,這邊的斑馬線是粉紅色的——”

你掛掉了電話。

三點四十四分。

以十歲的身體在病牀上醒來的你沒有第一時間睜開雙眼。你沒法消化你還活着這樣的事實,你甚至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你睜開眼看着一片純白的世界,你感覺到深刻的、滲入心臟的恐懼。

“你醒着嗎?”醫生拍了拍你的頭。

時間慷慨地給你放行,卻沒考慮過你真正想要的是結束。你是垃圾堆里長出來的一朵花。你在沒有愛的世界裏長大,你從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愛和牽絆。你感受着父母之間含糊混沌的關係,又眼睜睜地看着阿桓對你的愛把他害死。愛對你來說是假的。

“……我都不記得了。”你對醫生說。

但你的人生似乎因爲你說“遺忘”而奇蹟般地改變了,你慢慢反應過來你想要的並不是純粹的結束,而是在壓抑、仇恨的家庭環境中解脫。你本以爲你的生命因爲新的父母和新的家庭得到了救贖,即使你們也許依然逃不過生老病死,母親會長皺紋、父親會因爲疾病住進醫院。但你們有過光禿禿的玫瑰花莖的記憶、有過燭光晚餐、有過週末的天倫之樂、父母一起送你上大學後一起離開的背影。你越來越相信你的生命已經不同了。你是垃圾堆裏開出的花,新的爸媽會給你點睛。

但你還是遇到了阿桓。已經被你忘卻的曾經的痛苦經歷與現實在你眼中交匯,你並不是忘記過去了,而是在拼命不在意。一直以來積壓的恐懼開始溢出、失望和麻木滲進四肢百骸,你一直以來擔心的重蹈覆轍還是發生了,一旦潘多拉的魔盒被打開,你深愛着的阿桓這一次還會被對你的愛害死嗎?

你咬緊牙關,風在呼嘯,速度表的指針在你眼前瘋狂顫抖。你不敢向前看,你怕看到對面車裏熟悉的驚恐的臉龐。你的人生充滿了恐懼和失望,即使重來一次你接收到了愛的澆灌,悲觀仍像背景音一樣冷冷地在你的生命中循環。你想起你的兩次生命,悲傷與幸福共存,愛與恨相生,糾結成淚水與心悸,融入你的呼吸和凌晨的夢境。

三點四十五。

如果再來一次,你一定不要再過這樣的人生。

這是近幾年最奇怪的發生在高速公路上的車禍,黑色沃爾沃似乎失控了一樣跑出最高速,又是令人難以理解的逆行,雖然車子配置很高,但還是難以在短時間裏降到最低速。

另一輛車是一輛二手車,只是能看出車的前主人很重視保養,車子雖然舊但性能很好。可惜兩輛車都報廢了,保險公司的人說,也沒有維修的空間了,不過在這樣的速度相撞下,三個人都沒有生命危險,也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好在沃爾沃車主在關鍵時候努力降速且扭轉了方向——警察說,這樣的動作避免了惡性事件的發生。

你醒來時看着逆行和超速的罰單苦笑一聲。你沒發出聲音,你用手勢和紙筆問那輛車上的一家三口怎麼樣了。

“兩個人都沒事……你好好養傷。”醫生輕言細語地說。

“孩子呢?”你問。

“沒有孩子啊。”醫生說。

你痊癒那天陽光很溫和,媽媽在電話裏說在這幾天裏爸爸努力好起來了——其實是能出院回家休養了,爸爸因爲這一場病提前休假,他現在是個自由的退休老頭。

哪裏是老頭嘛,爸爸吐槽,以我現在的實力,能把囡囡扛起來繞地球轉一圈。

你出院時阿桓主動來接你,你鄭重地把耳機還給了他,他向你揚了揚手裏的文件袋。他說賬目和企劃在他的領導下圓滿完成了,多虧了你的提醒,他們的賬目做得嚴絲合縫不留破綻。喂,不要說得像在做假賬一樣,你無奈扶額。

阿桓嘿嘿地笑,手腕一翻拿出一朵花遞給你。

只剩下這一朵了,阿桓的臉很紅。

你們向停車場走去,你沒法開車,要請阿桓來開車了,你在停車場旁的長凳上看到了探頭探腦的爸媽。爸爸穿一身考究的茶色襯衫,媽媽穿一身柔軟的白色帶藍色花紋的裙子。他們向你招手,你也向他們招手。

歡迎回家。你看見爸媽在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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