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公主: 春去佳期誤 玉容綺貌爲誰妍?

夜來幾番春雨,潤物細無聲。

連着幾日的濛濛細雨後,飽經雨水滋潤的垂絲海棠慵懶地伸出枝椏橫展在曲江池畔,紛披婉垂而下的花瓣緋紅,越發豔美無雙。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曲江池上,時不時傳來戲水泛舟的士子麗人們歡笑的聲音,儼然又是一年春好。

而相距不遠的曲池坊中新落成的建福寺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肅穆而輕緲的梵唱仿若來自遙遠的彼岸,聲聲低吟,靜靜端坐在蒲團上的新城長公主卻聞若未聞,只一心沉浸在面前這紙寫在雪箋上的願文上。

“……託質紅蓮,清升彼岸,蔭七重寶樹,坐千葉蓮花。悠遊常樂之階,永攀無生之境。”

平靜而空曠的聲音如同鎮角的滑石獅子香爐上氤氳吞吐而出的嫋嫋輕煙,一點一點瀰漫在大殿裏。

“莫若今生,愛別離苦。”

隨着最後的話語飄然落下,一旁的僧人恭敬地取過她面前的這紙箋文,放置在燭火上。金紅的火苗輕輕舔舐上一角,一紙雪白很快便化作了一抹烏灰。

微微向雙手合十對她行禮的僧人們頷了頷首,又擡頭看了一眼那座永恆悲憫高坐的金身佛像,新城長公主垂下了眸子,在宮婢們小心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來向殿外走去,雨後天青一般的碧色柔紗裙裾隨着蓮步輕移,泛起一圈圈清淺的漣漪。

雖然時已初春,撲面而來的微風中仍挾着幾絲料峭之意,大病初癒的身子不免有些瑟瑟顫抖着,她卻堅決地擺了擺手,揮退了身側的侍婢們,慢慢地轉過身來,舉目凝望着寺院中的滿庭葳蕤,久久佇立着。

恍恍惚惚中,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年明麗的春光裏,寬袍盈袖的清俊少年隨意撥開繁密的枝葉打馬而來。那皎如玉樹臨風前的挺拔身姿,隨着紛紛揚揚的杏花如雪拂過她的肩頭,又輕柔地飄落在她的心頭,縈繞在神魂間,從此再也揮之不去。

那時,大唐的太宗文皇帝尚在人世,而她是陛下與已故的文德皇后最心愛的小女兒,是打破慣例以衡山爲封的小公主,是皇太子殿下最珍愛的幼妹。

她與她的詮郎在上苑漫如花雨的杏林中不期而遇,這一眼,便是一生。

從那一瞬起,什麼尊貴什麼驕傲什麼公主身份,少女情竇初開的一顆心,就此折落在這個名爲長孫詮的兒郎身上,而她的父親也樂見其成,爽快地玉成了這對已然沉醉在愛河裏的小兒女。

只是,從來好事多磨難。眼看婚期將近,她的父親卻因病駕崩。

失去父親的悲痛,如翻天巨浪襲上心間,打得她幾乎難以喘息,更遲遲不願接受父親已登極樂的事實。那段暗無天日幾乎夜夜垂淚的光景,是詮郎的耐心寬慰與悉心陪伴,漸漸撫平了她至深至沉的哀慟與悲傷。

由黯然神傷到溫情如水,三年的光陰荏苒而過。除下喪服的那一日,她接到了來自哥哥的賀禮——由衡山長公主改封爲新城長公主,食邑也一躍增加了五千戶。

是哥哥對她的體貼與愛護,讓她這份姍姍來遲的新婚之喜並沒有因爲婚禮的一度中斷而被沖淡。而她與詮郎,在歷經過波折之後終成眷屬,這來之不易的甜美醞釀在心頭,更加芳醇甘冽。

閒暇之際,他們或是在花窗下共讀一卷《世說新語》,不經意交纏的目光中,情意脈脈無聲;或是漫步在雕欄玉砌的芙蓉園裏,沐浴在和煦的微風中,任馥郁的花香穿過交扣的指間;又或是詮郎清揚婉轉的簫聲隨風散入旖旎的春夜,與她指尖下流瀉而出的泠泠琴聲應和在一起,絲絲縷縷,刻骨纏綿。

這般種種美好如此令人眷戀,怎麼讓人捨得放手?然而,一切終究還是在遽然而來的狂風驟雨中如彩蝶般瞬息飛散。當失去時,她終於明瞭,原來流年就那麼長,而她所要的,也不過是和詮郎的這麼彈指一瞬。

其實那些和詮郎悠遊自在的日子裏,紫宸殿裏的暗潮洶湧波詭雲譎她也並非完全一無所知,只是自幼在父親與哥哥的呵護下,朝堂上的刀光劍影於她而言從來只當做是傳奇裏的隻言片語,不過是她打發閒暇時寥寥帶過的一筆,誰曾料想得到,竟然會是如此的濃墨重彩?

幾乎是一夕之間,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面目全非。身爲太尉的舅舅被流放,長樂阿姊的駙馬被流放,她的詮郎……被流放。

將將晨起,還帶着幾縷慵懶之意正緩緩梳妝的她,猝然間驚聞這個消息,手中纖小的眉筆直直墜在地上,頓時斷裂成了兩截。

她徑直衝進皇宮來到哥哥的面前,幾乎泣不成聲,爲她的舅舅,爲她的五姐夫,更爲她的詮郎一次又一次哽咽哀求着,可從來對她溫柔以待的哥哥,這一次卻面色冷凝地拒絕了她。

“這是謀反大罪,乃是十惡之首,罪不容赦,我只將他們流放已經是法外開恩。”她聽見她的皇帝哥哥這麼說,但此刻垂着頭正沉浸在悲痛中的她,並沒有留心到哥哥的眼中滑過一絲不忍,“新城,我會爲你找一個比長孫詮還要好的郎君,別再傷心了……”

“不!別的郎君再好也不是詮郎,我只要詮郎!”這是詮郎離開長安前,她對哥哥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她悔了嗎?

悔了吧。

當詮郎病逝在流放途中的噩耗傳來,她此生都從未有如這一刻這般痛悔過。痛悔當初爲什麼不堅持跟着詮郎一起去巂州,痛悔當初爲什麼不堅持跪在丹陛前直到哥哥答應放過詮郎?

巂州固然道阻且艱,但無論有多千里迢迢也遠遠不及生死一瞬縱分陰陽的際線,而她與詮郎,從此只能坐望於忘川河畔的兩岸,便是她萬水千山也要追隨他而去,也已經是跋涉無途。

夜色清輝下,心底的悲涼如水,濃稠得早已泛不開的悲傷,只能任由歲月慢慢將它乾涸冰封。詮郎已不再,而這漫漫人世,以後就只剩了她一人踽踽獨行。

不得與所愛之人執手以老的遺憾終駐心頭,可這又能怪誰呢?

一邊,是她此身最親的哥哥,一邊,是她此生最愛的丈夫,無論是爲誰傷了誰,痛得最深的都是她。

淚眼婆娑間,只見殿外又是一年春好,芳菲未歇,綠樹如雲,花雨如夢,一切只與那日並無多少分別,可她的心卻還凝滯在肅殺的冬夜裏,永遠也等不來東方既白的微光。

原來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她的愛,她的此生,已然是一半春休。

從此春日遲,秋夜長,四季的更迭在她眼中再沒了期待與驚喜。殿宇中素色的繡帷重重及地低垂着,掩映着一室的燭影搖紅,耿耿殘燈下,是她煢煢孑立的孤寂身影。

終於,皇帝陛下再也看不過去幼妹的隻身落寞,堅持爲她又安排了一樁婚事。

她並沒有拒絕。既然不是那個人,那麼是誰又何妨?畢竟這是她的哥哥,關心、愛護她的哥哥,他的好意她最終還是忍不下心來說一個不字。而新駙馬依舊出身高貴,風姿俊朗,對她恭敬有加,造次循禮。

只是沒有愛,她也無法再愛。她的心,早已隨着詮郎的逝去深深埋葬,縱然今年花勝去年紅,能與她攜手賞遍繁花似錦的那個人已不在。

漸漸的,她開始纏綿病榻。她的駙馬對此很是擔心,儘管這擔心也許更多的是因爲外面有傳聞稱他對她無禮而起,但她面上微笑依舊,顯然對這傳言並不放在心上。而哥哥從宮裏派來的御醫也絡繹不絕地在公主府進進出出,卻收效甚微。

這一病就是大半年。病魂蕭索之際,有好幾次半夢半醒迷濛間,她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詮郎正立在牀榻的不遠處,向她伸出手來,似是一如既往地在等着她上前。然後,她真的擡起了自己的手,可卻在這時徹底驚醒,漸漸清晰的視野裏詮郎的身影也再不復見,而她的面龐上,卻是觸手一片冰涼。

於是不顧大病初癒的身子骨還十分孱弱,她執意親自爲詮郎寫下往生的願文,然後來到了哥哥爲她祈福而建的這座建福寺。

良久的佇立後,她緩緩舉步向庭院中走去。

新雨之後,草木獨有的水汽清香撲面而來,一如那年柳密花繁處她不經意間撞入詮郎懷中的氣息。

然後,她真的看見了那個杏林中如玉的少年輕快地向她走來,向她伸出了溫潤白皙的手。

——詮郎……

——看,我說過我們會重逢的。

輕輕頷首,輕輕微笑,有珠淚碎落如花。

視線猝然跌落的那一瞬,她再也聽不見身後宮婢們驚惶的呼喊聲與紛亂上前的腳步聲,再也看不見自那年以後哥哥每每見了她總是隱隱擔憂心疼的目光——這一切都已經與她再無任何關聯,她只知道邁着不知何時變得輕盈無比的步子幾乎是飛一般的縱身上前,然後毫不猶豫地撲進了那個等待已久的懷抱中。

緊緊抓住詮郎的手,感受到了同樣力度的堅定回握,這一次,她不會再放開,就算是爲此而越過了黑白分明的生死際線,她也不在乎。

大唐龍朔三年,新城長公主薨,春秋年卅。高宗悲棣萼之長湮,悵東津而灑泣。廢朝不舉,有越常倫,賵往飾終,用超恆制,下詔曰:其葬事宜依後禮。

從此,曲江池畔永遠失去了一位麗人曼妙清絕的身影,而上苑杏林中,卻多了一對形影不離的眷屬。柔和的春光透過他們如蟬翼般縹緲的身姿,而他們互相凝望着彼此的神情,卻比陽春三月還要明媚溫柔,熠熠生輝。

歲月如夢已成空,玉容綺貌爲誰妍?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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