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村落的路在雨後更加泥，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回，但這次我沒猶豫，倒不怪它泥。
說我愛乾淨又有點假。別人都整整齊齊的，說什麼也不能髒。我的鞋子過了愉快的一天週末，洗如換新。泥讓人退縮，可鞋更懂我的倔強。
剛剛我發誓，這次走出這個窮村再也不回，哪怕跟個野男人天天受家暴也不回。不是我餓了或者凍了，糊塗了，要是這麼簡單我會好受點。
我和媽吵了一架。
爸經常勸我讓着她些，而我因此能有多餘的生活費作爲補償，我寧願省喫儉用也不願爸沒日沒夜在外務工，只有爸回來，這個家纔有些許樂子。
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多住了幾天，媽罵爸沒出息，我在一邊聽着耳朵嗡嗡叫，腦袋跟炸了一樣。她自己反而好喫懶做，守着一畝三分地逍遙自在。
爸在外省喫儉用，每次回來瘦得跟猴子一樣。如此下去，不等我長大爸早被榨乾了。
我總想着治治這個女人，可每次都下不了狠心，畢竟她對我有生育之恩。有時我討厭透她，也會感覺生不如死，活着就是一種折磨，多一口氣就要多更多的忍受。
我想過自@殺讓她痛不欲生，可死後的事誰知道呢，也許她會因少了個累贅而更加逍遙快活。我反而更加擔心爸，真要那樣他非得氣個半死。
果真，我把天真的想法哭訴給爸，在電話裏。爸差點在那邊把電話給摔了，然後牙齒咬着電話，一字一句從牙縫裏鑽出來。
“臭丫頭！你敢？！我現在就從混凝土上跳下去！”
我嚇哭了，第一次感覺這世界上還有比命更重要的事情。
“丫頭，沒錢花了吧，我一會兒轉給你，可別嚇唬爸了，我過兩天回去看你，一定要用功讀書，給爸長臉。”
“丫頭，你讓着點你媽，她就那脾氣，過去就算了，忘得賊快。”
“丫頭，在學校別忍飢，正長身體呢，別長得跟你媽那麼高，只能嫁給了我這樣沒出息的。”
爸一味地關心我，我只能幻想有天買彩票中百萬大獎，他就再也不用打工，再也不用出遠門，我再也不用受媽的火爆脾氣。
然而，誰也沒有真真正正關心一下學習。家和的重要性直到學習被搞砸了才令人刻骨地知悉。
我搞砸了第一次模擬考試。
高考前總共有三模，機會難得而彌足珍貴。外國語學校和復讀學校據說有無數次，我沒辦法羨慕他們。而貧民有三次已經把資源給耗盡了，師怨民憤的。大多數學生高三開始已經抱着復讀的準備了。
媽肯讓我上大學，那是腦袋被驢踢了纔會有的意志。考的好她不給好臉色，考的差臉色更難看。一個月本來兩天假，前半月與後半月各瓜分一天。其餘白天和同學擠一張桌子坐，晚上狹窄的牀上躺着，然後等畢業，等死。
一天假也不能閒，媽的衣服堆如山沒央求我洗已夠慈悲，自己衣服自己洗，因爲別的學生都乾乾淨淨的，何況我還是個女生。
可沒想到，我洗衣服那會兒媽偷翻我書包，她經常偷看我的日記，如今面臨高考壓力大不免筆下多囉嗦了些。
還好日記沒帶，一陣虛驚。
不過我一模的成績卻被她知道，我考了全班二十三名，全年級應屆生有三百多人，這成績算是夠不着本科。
怎麼辦？
02
“死丫頭，我早說不上不上，你看你能的？考的是啥？！你對得起我嗎？！不是看你學習賣力，可憐，早麻痹和你死爸離婚了，看我這些年過啥日子？！青春全浪費你倆身上了，真喪氣！倒黴！倒黴！”
“這是一模又不是高考，嘴能不能積點德，天天啥也不做，還偷看我日記，你還像個媽嗎？”
“喲，還會犟嘴，看我不扇死你！從今天起，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別再回這個家，白瞎了，那麼痛苦生了你個白眼狼。”
“不回就不回，你以爲我稀罕！”
隨後我收拾東西去學校，臨走時不忘摔了一下門，她又在屋裏罵，我聽不清卻恨不得她馬上消失。
泥巴巴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像我的仇恨，攔着發泄不出去，索性不走了，蹲在半山腰上哭起來，把書包也扔了，和泥混在一起。
哭累了就想想自己的慘，接着哭，口袋沒一毛錢，下週生活費沒了着落，又不敢給爸電話，怕他知道我倆吵架而難過，更怕花爸的錢。
漸漸，對面的山上來了一羣羊，咩咩，咩咩……
我拾了泥書包，趁天還亮着趕緊往學校趕。
學校還是那個學校，七點晚自習一旦鎖門誰也別想出去了。
不是因爲晚自習不能外出，是整整五天都要呆在學校，全封閉式管理，像軍隊那樣而不管你願不願意充軍。
和媽吵架也沒臉要生活費，學校就在眼前也不能不進去，死馬當活馬醫，我硬着頭皮拐進了教室，哭了差不多一個下午，費盡了力氣肚子有點餓。
我一想起媽的那副嘴臉，整個身體如得道成仙一樣有勁兒，所以第一個晚自習應該可以風平浪靜地度過。
可是心裏面還是有一些擔憂，明天會不會餓死在這個教室。這時教室傳來一陣陣的香味兒，大家都商量着洗頭髮，整個教室充滿了香波的味道，這讓我產生一些關於食物的幻覺。
班主任早早來到了教室，清了清嗓子準備一週內最漫長的演講，或者說上政治課也行。有時越講越興奮，晚自習能過的特別快。
我是如此的固執，叛逆，又特別的頭腦簡單。我的晚自習被班主任津津有味的故事加議論吸引，所以也沒有感受到飢寒交迫。
可是第二天早操就不一樣了，我們六點起牀，半個小時早讀，半個小時早操，早操完了之後校長出來訓話，一訓訓了一個早自習，我不是被校長的話弄得飄飄然，雖然校長的口才特別好，大家都屏氣凝神地聽，站着聽。
正在深陷陶醉狀態，突然，我舉不動腦袋而倒在地上，微微一睜眼，周圍全是同學的鞋子和齊刷刷的雙腿，然後我閉上了眼，隱約聽見周圍人叫我的名字，可我再也睜不開雙眼，我彷彿離開了這個世界，叫聲也越來越模糊。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愉快。沒有爭吵，沒有學業壓力，沒有缺錢，也不用爲爸爸擔心，更不用見到媽那副嘴臉。
要是一直這樣就好啦！
03
我被一股濃濃的藥味吵醒，校衛生室還是那麼的乾淨整潔，儘管有時它連小病都看不好。
我竟然沒有害怕耽誤了多少課程。而是滿腦子在想自己又闖禍啦。這一下子得花多少錢吶？可我身無分文。
我拔掉了針管準備逃出去，學理科的經驗告訴我這只是低血糖而已，沒什麼大礙，所以我不需要在校醫院住院。在我的認知裏住院只是小病的託辭。
可剛到門口被班主任給攔下，“小蕊你往哪裏去呀？醫生讓你好好休息呢？”
“沒事兒，老師，我已經好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不能總爲了學習。給你，你拿我的電話給父母聯繫一下。讓他們快點過來。”
“不！我……我沒有父……母。”
“小蕊你開什麼玩笑？難道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呵呵。醫療費我先給你墊上哈。”
“老師，多少錢我一定會還你的，我晚一會兒再打給父母，他們在外地打工。”
“沒多少，你別多想，現在要好好休息，堅決不能出去上課，好好躺着。”
班主任又把我扶到牀上，他剛轉身要走，我叫住了他。“老師，我……”
班主任又折回到我的牀前，“什麼事兒你直接說？老師又不是外人。”
“老師你身上有錢嗎？我能借一點嗎？”
“可以呀！”
班主任從口袋裏摸出一些閒碎的錢，皺巴巴的不算多，可是充當我這周的生活費卻綽綽有餘。
“老師……你不問我借錢的理由嗎？”
“老師相信你，你也不要把老師當外人，還有什麼困難就和老師說。”
“嗯，謝謝老師！”
班主任走後，我把錢緊緊地攥在手裏，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學習壓力大，若不攝取足夠的糖分，就算是一條硬漢也撐不了多久。
現在想想反倒沒有那麼恨媽了，都怪自己太沖動和媽吵架，學習沒跟上自己還有理了，內心很自責。
思緒亂飛，我還沒顧上擦眼淚，我的一個老鄉闖進了校衛生室，張口閉口對着我喊對不起抱歉什麼的。
隨後她拿出了一沓錢，這是媽託她捎給我的生活費，本來是昨天晚上給我的，不過我們在不同的班級，學校的紀律嚴，她也抽不出時間，想着第二天給我，沒想過會暈倒。
昨天媽見我奪門而出，也是十分的生氣。後來，她第一時間到老鄉家並截住她的去路，死說賴說人家才同意幫她。雖然是老鄉，可她離我家有幾公里遠，媽怕她走掉了就一路狂奔。
老鄉說媽到她家時，他們差點認不出她，因爲她渾身上下全是泥，連頭髮也泥巴巴的，應該是在路上摔倒了。
知道真相那一刻，我有種衝動，特想看書，特想聽講，特想做習題，特想……
我知道我的本科來之不易，可我從來沒想過在大一的時候他倆會離婚，誰不想有個完整的家，很多父母都選擇在高考之後辦離婚，以爲這樣纔是不完美中的完美，以至於我很後悔參加高考。
不然，爸和媽能夠勉強維持下去，媽送我走進大學的校門後，和我說了一些話，是我人生第一次聽到的話，也有些震驚。
爸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那段時間媽的脾氣特別差，卻又不敢告訴我實情，因爲高考在即。她又討厭我參加高考。因爲高考結束之時就是她的離婚之日。
大學開學那天媽帶我到宿舍整理一番，天氣很熱，她來不及擦一擦汗，從宿舍出來後她渾身全溼漉漉的。我說去送她，她不讓送。我在校門口遠遠望見她佝僂的背影，瘦小、單薄，熱淚止不住地流。
終於，我奔着撲了過去，狠狠地抱着媽的後背沒有鬆開的意思，暖暖的，涼涼的。
“傻丫頭，你幹嘛呢？快鬆開媽媽。”
“謝謝……媽……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謝謝你不離不棄，謝謝你爲我付出的一切，餘生，換女兒來陪你……”
那天，我莫名其妙地說了很多話，彷彿憋了很久很久，也許是想長大了，也許早該長大了。
像雨後村落的路，它泥，倒有人不怪它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