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与老道人

一位胡子黑白参半,穿着破旧长衫的老头子,他正骑着老驴,耷拉着脑袋,枯瘦的身子随着老驴颠簸,相识的老邻居都惊奇地迎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夸着老驴通人性,却没一人提及老头子。

这老头子冷笑一翻,嘀咕着:“一个个都不理会我,看我中举后,你们个个见了我,还不得叫声举人老爷。”

一位穿着破烂道袍的蹩脚道士,他正坐在路边茶摊上闭目沉思,闲暇无事的店小二半蹲盯着他看,眼神多有鄙夷,深怕他掏不出茶钱来。

见着有一群客人要落座了,店小二实在忍不住了,“哎!你这道士,你都坐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喝完了。”

“哦,多有打扰,贫道在等一人。”

店小二又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说欺负一个出家人,他只好用眼神警告道士,可道士闭眼打坐,手指在算着什么,根本没看他一眼。

没一会儿,那道士摸了一下口袋,发现无一枚钱币,想着用福贴抵了茶钱吧。只见他从袖口拿出一张空白福贴,眼睛一睁,福贴立刻印上符文,事后他摸了一下胡子,感叹道:福气这东西可不分人,懂得珍惜的人,福气自然就到了,若不懂,福气就不过是一张白纸罢了。

一溜烟,道士就不见了,桌上留下一张福贴,店小二骂咧着道士吃白食,不屑地把这张福贴给揉成了一团,用力一扔,刚好砸到一个半大的男娃,这位男娃没有恼,而是把福贴展开,发现上面所写文字一个都不识得,但他就觉此物是宝贝,便把它折好放在了口袋里。

道士站在屋顶,摸着胡须,笑道:“世人皆以为钱乃万事之福,却不知修身才是福之本,也罢,鹤儿你可感知有何异样?”

空中悠然一声鹤鸣响过,须臾之间,道士与白鹤皆不见了。

老驴慢悠悠走在田埂上,最远处的茅草房就是他的家,此时茅草屋外有一位老妇正在洗衣服,那老妇旁边站着一个喘着粗气的男娃,片刻前他在街上闲逛,不巧听到自家的驴叫,就立刻撒腿往回赶,中途不巧被什么东西砸了,他也没时间询问是谁扔的,就揣着它往回赶。

男娃见老爹半天还没有回家,就一个翻身上了破船,半眯着眼,翘着二郎腿,悠闲晒着太阳。

一声驴叫,吓得男娃一骨碌跳下船,拿起那本枕头的《论语》,装模作样的大声朗读。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老妇骂了一句:“你啊,装模作样,我看你几时能考取功名。”

“娘,我能不考功名吗?朝廷那么多读书人,几万个人里边才有一个能中举,你也知道你儿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我喜欢木工,能送我去当学徒吗?”

“这事儿,为娘我做不了主,你爹回来再说。”

“哎呀!娘,你就答应我吧,你看我爹考了大半辈子,这秀才还是他十九岁考上的,就因为考了秀才第一名,他就心里过不去,非得考上举人,要回面子。”

“傻儿子,你要敢提这事儿,别说娘维护不了你了。”

老妇人和小儿子争论了一会儿,见老头子快到家了,也就没说下去了。男娃赤脚迎了过去,接过缰绳,一边学驴叫,一边牵着它回后院。

老妇人接过包袱,和他并排走着,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老头子,考不上科举就算了,你都五十了,可能你这辈子就是一个秀才了。”

老头子听到这话,心里头不是滋味,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程亮的铜烟枪,手颤抖着解烟袋,可是半天也解不开,索性就不抽了,把东西递给老妇人,让她拿回家。

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哎!话虽如此,但为夫不甘心啊!”

“不甘心,能当饭吃,还是多挣点钱给小儿子娶媳妇。我听说张员外家要招教书先生,要不你去吧,你手底下不也出了好几个秀才,那谁来着差点中举了。”老妇人自顾说着,没注意老头子的神情,手边忙着把包裹解开,准备拿出他换洗的衣裳。

“哦,你是说,张范,他是个好苗子,就是心思太多,读书太杂,明明熟读四书五经,专研八股就可,他偏要学什么唐宋八大家,读什么李白杜甫的诗歌,这些书读了没一点用处,反倒误了写八股的正事儿。”

“嗯,读书这事儿,你和我老婆子说,我是不懂的,你倒是给我一句实话,去不去张员外家教书,我好回了我娘家的小舅。”

老头子摸了一下胡子,思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他刚说完,想到了一件大事儿,拍了一下脑袋,对里屋大喊,“吉儿,你过来,爹离开家的日子,有没有认真读书?”

男娃听到爹叫他,怕着被抽查课本,就回复道:“有,当然有,娘,你说是不是?”

正洗衣裳的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帮儿子,告诉老头子儿子很认真读书了,只是他近来怪怪的。

老头子问怪什么?老妇人停下了手头的活儿,严肃起来。

“老头子,咱儿子他说不想科举,就想学木匠,我看他头脑灵活,手也巧,上次闺女探亲,咱做木工的姑爷还夸他了。”

“你呀!这是妇人之见,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这千百年来的规矩就摆在这儿,当官儿才是读书人的出路。等下次见着姑爷,非得好好说说,不能带坏了我吉儿。”

老妇人打断了老头子,否则这套理论他能说上三天三夜还不休止。

“好了,好了,我争不过你,你一个读书人别动不动拿那一套糊弄我,我们不说那虚的,就说实际点的。就你的发小王五,他也不是落榜了,可人家没有钻牛角尖,当起了商人,卖起了丝绸,听说他准备自己开一个作坊,买了一百台织布机了。”

老头子不屑白了老妇人一眼,“呵!那你是没见着他大把大把银子往外送,巴结这个官老爷,巴结那个官老爷,活脱脱一条哈巴狗,所以,这说来说去,还是当官的厉害!”

“你!哎,不和你说了,我说东,你偏说西。”

老妇人青着脸没有理会他,让他自己说去,心里头埋怨着他让自己在娘家擡不起头,每次回娘家就是去借银子,哥哥们是一万个不愿意摆在脸上,害得自己擡不起头来。

天黑了,老妇人上了床,唯有这老头子点着煤油灯,在细看从包袱里拿出的一本厚厚八股文集,他这一辈子钱没挣到,就专研八股去了,次次不中,现如今老了,还是记挂着科举,恨不能把这书当传家宝给代代传下去。

他觉得乏了,向油灯吹气,可它丝毫不动,老头子较真起来,继续加大力气吹灯,一个恍惚,他看到自己脚下没有影子,心慌了,大叫着扑向老妇人,老妇人根本听不见,继续呼呼大睡,这可愁坏了他。

他进了儿子的房间,拍吉儿的脸,吉儿没有理会,翻身继续睡觉。老头子心烦意燥出了门,心里刚动要飞上房顶的念头,他便立刻飞到了房顶,可看了一下周围,吓得腿软,以至于跌坐在屋顶上。

此时月亮刚从乌云里出来,一时间照亮了黑暗,茅草屋旁的大树也现了模样,那片片叶面还泛着微光了,一阵清风吹过,一片羽毛缓缓落下,刚好落到老头子手边,他这才擡头看一眼身外景象。

只见一个道士脚踏一仙鹤从月中飞出来,停在距他不足半米的空中。老头子见此立刻跪下,说着:“求仙人保佑,祛除我身上的邪魔。”

道士不急不忙,摸摸胡须,手指一掐,往左一望,随后笑说:“看来令郎真有福气,收了贫道的福贴,倒也躲过一劫。”

老头子就默默听着,不敢擡头,也不敢插嘴,只心想着:莫不是今日元神脱壳,特此等候仙人指点,助我金榜题名。

老头子颤颤巍巍擡头,想一睹仙人风采,只可惜他背对月光,看不清相貌,眼见仙人要说话了,立刻把头低下,恭敬听着。

“看来,你倒是真不知发生什么,也好,贫道就问一句,你是否要将八股文集送给你儿?”

老头子毫不犹豫磕头答是。

道士叹了一口气,长袖一挥,老头子脑海闪现吉儿日后仕途生活。

吉儿少年考中秀才,风光一时,但几次科举不中,他竟三十不到就投河自尽了,留下老妻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头儿哆哆嗦嗦地要去抓道士飘在空中的道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仙人,我的仙人,你莫不是戏弄老儿不成,我儿天生聪慧过人,只要他潜心专研定能考中,我求你保佑他高中。”

“真是愚昧,我透漏天机,你竟不求我保你儿生命无忧,还想着科举,真是无可救药。”道士眉头一皱,却又无可奈何。

“仙人息怒,老小儿该死,我这年过半百的人了,只有一子,当然希望他能光宗耀祖,那,那,您说怎么救我儿,牺牲我命也行。”

“哎!你真不知,不知你已经,已经。”

老头儿立刻接话,急切追问我怎呢?

你已成了孤魂野鬼,因你心中对科举执念太深,神魂附在八股文集里。”

老头儿一听,犹如天打雷劈,身体颤抖,老泪纵横,关于他死前的记忆都回来了。

那一日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监考的人让考生赶快逃,他和剩下几名学子却死守,坐在摇摇欲坠的屋子里写题,毕竟这是难得一次让他胸有成竹的考题,说什么也不能中途缺考,误了大事。

没过半刻,泥石流冲毁了街道,当然也淹没了考试院,那时刚好老头子写完放笔,自以为科举定能考中,却不知道下一刻,屋榻了,泥浆灌入他鼻喉被埋地下。那拴在别处的老驴早就安全逃生了,它脖子上挂着的八股文集里的执念越来越深,最后召唤了老头子死去的魂魄,成了现在的他。

“我,我真死了,我不甘心,好不容易要考上了,我不服啊!大半辈子啊!就,就要,考上了,我想活着当官老爷。”

老头子话刚说完,神情却一反常态,他眼神多了仇恨,趁道士不注意,一把扯掉道士腰旁佩戴的葫芦,猛地拔掉葫芦盖,把仙丹药丸一口吃下。

道士反应过来时,葫芦空空如也,气的他拿起浮尘就要施法,让老头子元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这时想到他也是一个苦命人,一生科举不中,荒废了大半辈子,再者这仙丹他吃了也无用,这才网开一面。

突然,老头子被一股外力压制住,吞到肚子里的仙丹一下穿过他身体出来,道士食指一动,仙丹如数回到葫芦里。

“糊涂,这世间那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仙丹,有,那也是邪门歪术,损他人阳气,增加自己寿命。罢了,若你要,愿舍你子吗?”

老头子经过刚才一遭,思绪早已经混沌不堪,话不能成句。

“不,不,吉儿,活着,活着。”

“那好,你自毁八股文集,这样你的怨念就不会附你子身,今生他也能活出自在,不必在乎孝道束缚,在乎那一套“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荒谬论断。你虽死,可这书却是逼他死的关键,他能否逃过一劫,就看你如何做?”

老头子连忙磕头哀求,“仙人,我,我错了,书,能,能,能不毁吗?这是我毕生的心血。”

“荒唐,你儿虽聪慧,但他心思沉重,若他明日知你死讯,和你留他遗物,这八股文集,他怎能不暗下决心,完成你的夙愿。这份孝心虽感人,但他却生活在矛盾之中,科举屡屡不中,叫他怎不心生绝望,甚至丢了性命,为何你还不放手?”

老头子听完,清醒一会儿,可下一刻脑袋里除了科举还是科举,就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当官更值得追捧的了。

“算了,你今日就算不做,我也要帮你儿渡劫,谁叫你儿收了我福贴,那我就得赐他福气。”

老头儿听到这话,立刻喜笑颜开,又给道士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真的?那我吉儿官封几品,得良田多少,豪宅几处。”

道士无奈摸摸胡子,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却见一股青烟环绕吉儿,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道士点播他无论如何要听到自己的心声,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可因外界摇摆不定。

第二天,吉儿和他娘醒来,就发现老头子不见了,以为是散步去了。一阵风吹过,桌上厚厚的八股文集被掀开,是一张张泛黄的空白纸页,紧接着官兵骑着马过来告知老头子的死讯,二人抱头痛哭。

站在远处的道人,欣慰看了一眼身边疯疯癫癫的老头儿,暗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天下学子千千万,能光宗耀祖的又有几人,我能救吉儿一人,却不能救千万人,世上道路千万条,可但凡这路沾着名利、权势、金钱,这其中一样,就有无数人追逐,不是说它们不好,只是要量力而行,找到合适自己的路才是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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