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姐的店

我現在特別後悔當初走進了羅小姐的店,非常後悔,極端後悔。

甚至都開始反思自己到底爲什麼要突發奇想一個人跑出去旅遊了。我竟然會花了兩千塊錢買一個破爛木梳子!像我這樣的大傻逼現在怕不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

事情要從三個月前說起。我林藝活了二十四年,從來沒有哪一天像那天那麼倒黴過。倒黴到我現在都印象深刻,如果我寫書的話,絕對要以那天爲開頭。

三月四號,特別冷,在下雨。前夜準備企劃,熬到三點,早上直接就睡昏頭,遲到了。中午被實習生撞到,咖啡灑到新買的白襯衫上,只好堅持套着外套,暖氣蒸人,汗一層層冒出來。下午的時候,企劃被駁回了。爲了新方案,晚上沒喫飯一直忙到了十點才下班。雨卻瓢潑了起來,撐開傘,發現傘骨折斷了,索性淋了回去。

回到家裏,有段時間沒聯繫的媽媽打電話過來,東拉西扯一堆家常,又問我有沒有好好喫飯,她聲音溫暖、充滿着小時午後倦懶的回憶。我應着,匆忙把電話掛了,看着昏暗的客廳和空空如也的冰箱,眼淚就這麼落了下來。

啃着昨天剩下的麪包,邊哭邊劃手機的時候,看見了在手機裏躺了幾年的湖桃古鎮,桃花漫天地蓋下來,像大片的粉雲。我又仔細品了一品近期的狀況,越來越不是滋味。

當下就請了五天的年假,定好了往返機票,後天就可以出發了。

一切都特別好。

古鎮排布錯落有致。民宿的老闆娘很慈善,還養了一隻叫三花的橘貓。湖水澄澈,釀的桃花酒也好喝。我除了去周邊玩,日常就是把古鎮從頭走到尾,聽聽手藝人的吆喝、文藝青年的吉他,等日午的太陽把衣衫上的露水蒸去了,回到店裏蜷在椅子裏喝茶看書。

最重要的是我一個人,沒有人把咖啡撞在我身上,也不用費盡心思笑臉迎人。

第五天慢悠又倉促地來了,晚上就要離開這裏,早晨起來,我決定將鎮子再走一遍。

走到最後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腦子一抽,選了另一條不熟悉的路,這條路多林木少店鋪,幾乎沒什麼人。

說實話,人就該安安穩穩過生活,不該好奇,去追求什麼刺激。

那天天陰,雲黑壓壓的,感覺下一秒就要落雨。空氣沉悶潮溼,氣氛詭異,我感覺呼吸困難。走了快一個小時了,卻像進入森林一樣,在巷子裏越走越深。牆壁斑駁,滿是爬牆虎,寒氣逼人,我瑟縮了一下。

路上有個老太太推車費力地迎面而來,我上前詢問她出口,她頭也不擡,就向身後隨便一指。

我看見了羅小姐的店。

倒也不奇怪。大約是人跡罕至,這家店在清倉甩賣。但它精緻得一點兒也不像那種店,倒像是千元起步的小衆古着。紅木精緻櫥窗上用紅紙貼着:門面到期,全品低至一折,一件不留!

我在原地也就考慮了0.1秒,就被好奇心給推了進去。

迎面是一股淡淡的沉香,溫暖瞬間烘乾了我的恐懼,整個人變得懶散起來。這家店非常深,置物架擺得像圖書館一樣複雜,我一眼過去,都望不見收銀臺。

我小逛了一會兒,目光掃過一排華美精緻的娃娃,感到了充斥着強烈的感情,他們的視線也讓我有些不適。我從小對娃娃沒什麼好感,趕緊離開了。

這家店的東西彷彿附着着時間的流動,給我一種深厚的錯覺。

“她們繡的時候,把自己的愛意也繡進去了。”一隻纖細的手撫上了我正看的這件長衫。

是店主,聲音溫柔卻戴着兜帽。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覺得莫名親切,和她攀談一會兒,接受她的推薦,買了只木梳。

出來時才發覺天色已晚,時間被怪物吞噬了,我在其中至少呆了五個小時。好巧正能趕上飛機,再誤十分鐘我就要在外面喝風了。

離開古鎮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夜幕中紛紛而下的桃花,有些眷戀。

倒也不是想在這過日子,只是覺得不想回去。一想到那一團亂麻的生活,我當下就能嘔出來。

回家不到一週,我看木梳越來越愛不釋手,恨不得每天梳上二十次頭。當代青年都是越來越禿,我也不例外。但買了這梳子後,不但沒再多脫髮,連發質也變好了。

就跟長了滿頭緞子似的,戴上髮帶,我都摸不出來他們之間的分別。

事情好像變得特別好,領導和鄰家阿姨一樣和顏悅色。我靈感充沛,企劃想一個出一個,沒有加班、煩人的同事,討厭的下雨天。這個月漲了獎金,都夠我買兩個這樣的木梳了。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年終升職大概率不是做夢。

直到我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他說:“藝子,抽空回個家吧,出大事了。”

“你四叔的墳空了。”

上一次經歷家庭的晴天霹靂,還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因爲父母寡言,又把我當小孩,我對那件事的瞭解,僅限於一句話:“德義死了?”

當時我抱着玩偶熊,揉着惺忪的眼睛,午睡剛醒來到了客廳。父親就在那片牆後面,說了這樣一句話。他不知道我在。隨後的半個月, 爸媽都在忙前忙後,什麼都不告訴我。

直到最後,我穿着黑色的裙子,身邊有很多人,而我們都在看他們把一個大箱子埋起來。

我慢慢才意識到這一切意味着什麼,但年幼的我很快就遺忘了。僅存的印象只有大人的悲傷,我深覺得四叔很可憐,卻因爲從小沒見過幾次,而不覺得痛苦。只是心裏一直有個疑問。

“爲什麼只有一個棺材?”

我是有叔母的。

四叔叫林德義,被老婆害死了,是個可憐人。現在又被挖墳,更是個可憐人了。

家庭一大,就會出些事情。嘴一多起來,風言風語就傳得遠了。儘管他們講起來總是擠眉弄眼,更爲顯眼。

四叔是個苦情人,雖然學歷不高,但很勤奮。做事本分,在四十歲的時候好不容易盤下了一家店,靠這個,把心儀多年的女神娶回了家。

叔母比他小了十歲,二十五歲的時候兩人相遇。戀愛許久,迫於家人壓力,也許是四叔不夠格,他們一直沒有同意這場婚事。哪想他那麼癡情,一追就是五年,兩人年紀大了,叔母再好看也已三十,折騰不起,真巧四叔走了好運,盤下來一家店。兩人就紅紅火火地結了婚,去了外省發展。

身邊的人都對四叔讚不絕口,覺得故事到此爲止是人間難得的佳話。我打小聽得最多的話就是:“藝子,找男朋友要找你四叔那樣的。不要多優秀,但要對你好,要想着你。”

但好景不長,婚後沒有五年,連個孩子都沒有,兩人就雙雙離世了。

當時相當轟動,還上了報紙。新聞上是怎麼說的?這麼多年風言風語,早就模糊了我對事件的印象。我記的最深的就是他們都在罵叔母“真不是人”,還有可憐叔父的那句“那麼壯實的一個男人,最後就只剩下一張皮了。”

小時候光聽他們說,我總覺得叔父更嚇人一些。

我翻翻找找,終於在家裏的舊紙箱裏找出了當年的報紙。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二號下午兩點。一男子跳江而死,其妻疑似殉情,將房子付之一炬。

下一篇,年輕女子不滿意大齡丈夫,意圖縱火殺夫,不想將自己捲入火災,人死財空。丈夫多年來的心血付諸東流,毅然跳江。

第二篇報道寫得義憤填膺,也許因爲“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大家都相信了這一篇的說辭。十四年前的真相無從考證,只是覺得千夫所指的那個未曾謀面的女人,有些可憐。

活活燒死。她多疼啊。

但我什麼也沒有說,二十四年來,我早就學會了閉嘴。只是在跟最好的朋友橙晨談起這件事,看着她對那個陌生女人破口大罵,就有些難過。

雖然我知道她敢愛敢恨,但我總覺得世間總是有些隱情存在,而大多的痛苦,都是文字無法觸及的。

我開始做噩夢了。

似乎一切都是從我見到四叔的空墳開始的。

起初總夢見自己,夢見自己躺在牀上甦醒了。剛開始我總以爲這是現實,在過分寧靜的夜晚爬起身,指尖碰到牀上的頭髮,才發覺自己坐在一大片髮絲之中。

我惶恐地高聲尖叫,嗓子有近乎撕裂的痛感,但夜晚寂靜無聲,連一絲蟲鳴也沒有。我的手探向後腦勺,手掌收回的時候,十指卻帶下來一大把黑髮,我盯着手中的頭髮化成了濃黑髮臭的血水,止不住心中的恐懼,頻頻後退。不知不覺間四肢關節都叫八方蔓延而來的長髮纏死了,我浮空仰躺在牀上,被拉成了一個大字。

叩叩。叩叩、叩叩。

這時有人敲門。

兩短一長,沉默。又是兩短一長。

沉默。在無望的深淵裏我唯一的救贖就是循環往復的叩門聲,而我無法發聲,也不能起身。

我在沉默中被縊死了。

驚醒而來,我總是渾身冰冷地衝向那把使人心安的幸運木梳。

我梳頭的次數變多了。它似乎成了我肉體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沒事的,四叔的事只是一件插曲,噩夢一定是因爲喚醒了少時的記憶。我太害怕了。

橙晨失戀了。

她爲人和名字一樣紅紅火火,在好或糟的愛情裏都橫衝直撞,聽不進勸告。

也很湊巧,那時我正因四叔的事請了長假。當下就想到了心靈之鄉,湖桃古鎮。自那次旅途我和她說過後,她就掛了心,想去散心又不敢一個人,就拉上了我。

我們鮮有地吵了架。

因爲四叔的事。

相處十來年,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從前也有過意見不和,但我都含糊過去了。不知道是因爲我對這件事比較敏感,還是近期受噩夢折磨神經衰弱,我頭一次跟她歇斯底里。

我從來不這樣。

我的情緒總是埋藏在深處,深到有時會懷疑自己是否過於淡薄了。這瞬間爆發出來的情緒,就像不是我的一樣。憤怒,苦痛,而更深更濃的悲傷不停折磨着我。

我把包拉開,撫着木梳感覺漸漸平靜,和橙晨道了歉。

我想帶她去羅小姐的店,已經時隔三個月了,不知道它是否還在。

“三個月了,這家店還在清倉甩賣啊。”這次沒用很久,拐過一個彎,就見到了羅小姐的店。

胡橙晨心大得要命,扯着我就要往裏衝。“有點……奇怪。橙晨,要不別去了吧?”

“啥啊。林藝你老婆媽了,一看清倉就是個噱頭嘛。賺錢不易,賺錢不易。”

我被這麼個一米八的姑娘拽着,根本無力反抗。再向前進了兩步,無力反抗的對象就不是她了。要說第一次被這家店吸引是因爲好奇,那這次就是嚮往,甚至……愛戀?

我深深地愛着這裏。愛着木梳,愛着她。看見她身影的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兩位有什麼需要的嗎?”儘管我看不真切她的臉,還是感受到了兜帽下的笑意。

“沒事,我們隨便看看。”橙晨邊說邊拿起一個精緻的木盒,顏色鮮明到上雕的死神鐮刀都少了幾分氣勢,但她的右手斷掉的小指在這情形下顯得愈發可怖了。

“這是一個許願盒。”店主的嗓音伏在我耳邊,讓人心顫。

“怎麼許?”

“可以寫小紙條,還有其他的方法您儘管去試,要是我說出來,就失去滋味了。”店主把食指貼在嘴脣上,做出禁聲的手勢,我才發現她好蒼白,心一揪揪地疼。

橙晨心情恢復得不錯,當場買下了首飾盒。只是價位貴得叫人咋舌,不知道是否是我眼花,我分明看見她輸入金額是三百,怎麼賬單打出來變成了三千?

最奇怪的是我們兩個傻子竟然覺得很值,就這樣心滿意足地走了。

又是一段完美的旅程。

除了開頭的爭吵和結尾的差錯,其他都挺好的。

臨走前我纔想起要問木梳的事,想去找羅小姐的店,卻找不到了。那條路還是那條,店卻不在原處。四周的牆壁比以往更加斑駁,一整條街的門面都封上了。

我是一個人來的,那個推車的老太太又出現了,這次她好像沒見着我似的,低着頭一股腦往前衝。

“阿婆,阿婆。”喚她也沒有迴應。

心想旅程總歸要有些遺憾,我便離開了。

一回家就接到了好消息,我被公司選中了參加下一批的國際業務。橙晨也打電話來說,虧了這趟旅程,心情好得不行,事業順順利利,桃花蓬勃發展。

只是好景不長,我又開始做噩夢了。

四叔被亂麻一樣的血發糾纏得沒有人樣,有時滿面猙獰地要殺我,有時又可憐兮兮地喚我救他。

我什麼也做不了,被殺死,或是僵持。

只是叩門聲從未停過。

父親來看我,被嚇了一跳,說是跟一週以前判若兩人。我尋思,能差到哪裏去,打開燈一看鏡子,才發現熬夜確實使人變老。不過我這頭髮倒是越長越好了嗷。

我像是久睡成癮的人猛然驚醒了,才發現自己曾經引以爲傲的整潔小居室變得骯髒不堪。中午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刺進來,讓我一地的狼藉無處遁形。

“藝子,這梳子……”我竟然不顧他在,下意識地拿木梳梳起了頭髮。

“這梳子,梳子怎麼了?”我笑起來,慌亂停下動作。

“這不是你媽媽的嘛,前段時間出事了,才發現丟了,她可找了好久呢。”

“怎麼可能?”

“怎麼不會?就你四叔那檔子事,你媽纔想起來。”他停頓了一下,又重新開口,雖然這房子裏只有我們父女二人,他還是壓低了聲音。“那個女人送的。”

“誰?”

“嗨呀,你個傻丫頭!”他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你叔母啊!”

胡橙晨出事了。

雖說她看上去大大咧咧,行事風風火火,但她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她右手小指斷指,是小時候去工廠找父母,冒失出了事故。那時候不知是耽擱了,還是醫療的緣故,沒能接上。

在剛熟悉的時候,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軟弱,就是因爲一個混小子當着全班的面嘲笑她的斷指。雖然這小孩後來被她揍得很慘,但以後橙晨總是習慣性地把右手藏起來。

她右手被削成了五段,連在她身上的就只剩下半個斷掌,其餘的全在那個小紅木盒子裏躺着。

聽到她媽媽說的話後,我電話都沒有掛斷,就衝出了門。沒去醫院看她,而是連夜去了古鎮。

到湖桃的時候,天已經翻白。我徑直去了巷口,花了五個小時,把鎮子都逛穿了。沒有看見想要的紅木櫥窗。

我蹲在路邊,手指深深插入髮間,喪氣充斥胸口。遠方突然傳來一陣車軲轆聲,我擡起頭,看見熟悉的白色髮旋出現在街角。

“阿婆!阿婆等等!”

“幹哈?”

“這家店呢?”

“什麼店?”

“就在街角的這……”我話還沒有說完,她就雙目圓瞪,一臉驚恐。“呿!不要說!”

“哪有什麼店!十四年前出事就全都拆完了!”她縮縮脖子,颳了我一眼,甩下這句話走了。

我真的走投無路了,眼淚落了下來,這條巷子並不爲我而改變形狀。這扇門有燒焦的印記,而那紅木櫥窗,已經不復存在了。

“開門啊!我知道你在。求求你了,見我一面。”

“求求你了。”

老舊木門根本禁不起拍,發出悲慘的聲響。我才發現,門沒有鎖。吱呀一聲,就這麼開了。

十四年了,沒人來過。

就是羅小姐的店。佈局如出一轍,收銀在最深處,排排置物架和圖書館一樣複雜。只是之前那沉祕氛圍和精緻商品,全數變成了灰。

風從門口竄來,灰塵在陽光裏跳舞,手工繡的長衫褪了色。店的深處黑得像深淵,而我義無反顧。

我推開了收銀臺後的那扇門。

她就在這呢。

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沒有兜帽,沒穿衣物,沒有血肉。

這間屋子一塵不染,華麗神聖得像歐洲的教堂。

我輕輕把門闔上,眼見她白骨生肉,血肉模糊。見她的血從指尖落下,染紅了蒼藍色的地毯,而皮從腳踝升起,直至頭顱。

她比我這輩子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美,都要更像造物主的藝術。

她朝我微微笑着,皺紋開始在她的皮膚上雕刻,眼尾耷拉,皮膚鬆弛了。她沒有那麼豐滿,變得瘦小。淤青像潑墨一樣出現,她兩眼無神,笑意全無,淚珠滴在了先前的血漬裏。

我別過臉,不忍看了。

“藝子。”她要我看她。

她燃燒了起來,我竟然覺得很美,指甲摳在掌心裏,我想自己是個變態。

她消失了,消失前她叫了一個人。

“林德義。”

我四叔的名字。

四叔的墳,本就是空墳。

我父親是眼盯着他入棺下葬的。但出事那天,棺材外面全是泥土,而內部乾乾淨淨,一點不像裝過腐屍。

他死的時候那副樣子,她到底把他藏去哪了?

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不是神探。實在走投無路去找了祖父母,再次失去兒子的他們根本無力應付。三兩句將我打發了,唉聲嘆氣地回了房。其實我心裏知道自己在咄咄逼人、不講禮數,可是總有些蹊蹺叫人心焦。

我突然想到了羅薇薇的父母。那兩個在葬禮上不停喊着“薇薇、薇薇” ,卻無人搭理的兩個老人。後來似乎也來鬧過許多次,可態度並不會因爲次數的增多而改變,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喧鬧聲持續了兩三年,叫我二叔一棍子打歇了聲。

八方打聽,總算在城周邊的一處小村角找到了倆老夫妻。我去的時候門沒關,就這樣微微虛掩着,像在等誰。

“哎!來了來了……”我敲了敲門,聽得出來裏面的人很是匆忙。“薇薇……”

門開了,來人的背很駝,頭髮全白了,眼角掛着長長的淚痕。我不是她的薇薇,似乎沒有讓她大失所望,反倒一臉驚恐地望着我。

“阿藝?”

“您認識我?”

“你是姑娘?”

“是。”我摸了摸剛剪短的頭髮。

“啊——”她發出了一聲吶喊般的嘆息,“進來吧。”

“所以,你也叫林藝。”她打開抽屜,給屋子裏的菩薩上了三根香。

“是。”我看着躺在牀上的老爺子,剛把上了藥的右腿藏起來。

“你來,也是因爲薇薇的事吧。”我點了點頭。“唉。她真是個命苦的孩子。”

“也許當年沒留她哥哥,真是遭了祖宗怪罪了啊……”眼見着她眼淚要掉下來,卻奇蹟般地止住了。“你跟他特別像。”

“跟誰?薇薇嗎?”

“不是,跟林藝。”她上下打量着我。“不過,他要比你高許多,鼻樑……也是。眼睛好像也要大一點……”

我有點無語,總覺得她說的這個女生要比我好看很多,而且跟我完全不像。

“你們還是長得挺像的。不過,他是個男人。”

“而且已經死了。”

林藝是薇薇的男朋友,在她遇見我四叔以前。

老兩口說起整件事兒唉聲嘆氣,能聽出他們塵封已久、無可訴說的悔意。二三十年前的他們心高氣傲,認爲林藝這樣的窮小子一輩子也配不上他們的薇薇,在其中百般阻撓。

在那個時候,他的死也是一樁慘案,但對於薇薇的家庭來說,悲傷的只有羅薇薇一個人。

“也許當年他沒有死,薇薇也不至於到現在這般田地。”老太太粗糲的手附着在無望的臉上,皺紋喧示着往事的無可奈何。“都怪我。不爭氣,都怪我!”

她用變了型的手捶打着頭,髮絲被扯了出來,午後陽光投射下來,她的面目藏入陰影,模糊不清。而那幾絲銀髮,飄舞空中,如同角落蛛絲,寂寞無比。

這是一個被拋棄在往事裏的人。

“我很抱歉。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還上了報紙。是1996年4月6號。”

是我生日。

湊巧到讓人想吐。

“到底出了什麼事?”

“自殺。聽說是遭人詐騙,創業失敗了,深更半夜的就從公司樓頂跳了下來。”不,不是。

“也怪我們,怪我們逼他太緊……”不,不是,不是這樣!

我心裏有個聲音不停吶喊着。爲什麼我這麼篤定?如果事實不是如此,那還能怎樣?

難道當年那個男朋友林藝,還能遭人殺害不成?

“那位,他的墓在哪裏?”

“阿藝。”

“救我。”

這幾日夢中總能聽見有人在耳邊求救,哀哀怨怨,裹挾冷氣,叫着另一個人的名字。二十四年來,哪怕是被渣男劈腿,我都沒在夢裏流過一滴淚,現在卻爲了可憐的羅小姐哭哭啼啼。

只是不知道這眼淚到底是誰的。

前男友林藝的墳也是空墳。他長得確實像我,不是看了照片,是真見鬼了。

“林藝,求你救救她。”

“救誰?救羅薇薇?我進了她的店魔怔了,閨蜜斷了指。四叔的墳到現在還是空的,到底誰救誰?”

“對不起,她也不想的,她是身……”

“身不由己?好笑。還有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麼?有空在我這兒哭喪,不如直接去找她。”我多看了幾眼這隻墳頭鬼,又覺得他跟我一點也不像,眉眼低垂,早就溺死在悲傷裏了。“說吧。你把林德義藏哪了?”

“你明知道,我離不開你。”

“什麼意思?”

“我的魂魄困在了你身上。現在是因爲到了我的墳前,才勉強能出來見你。”他嘆了口氣,“他就在這下面,你不要去開,只有軀殼,等於什麼也沒有。”

“魂魄?沒有投胎?”

“當時薇薇把他殺了,丟到棺材裏,把我嚇了一跳。魂魄被她取走了,我不知道到底困在了哪。”

“是羅薇薇殺了他?!”我本來以爲真相是相反的。

“是。希望你不要恨她。”我爲什麼不恨?這樣的女主角,根本只是徹頭徹尾的大魔頭。我去懷疑自己可憐見的老實四叔,被她做作的演技蠱惑,最後竟然還爲了這種人落淚。

我是被傻子冤魂吵得頭痛才屈服的,不是因爲害怕。我又到了古鎮,說是救她,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救。我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希望她能看在前男友的分上網開一面。

我突然想起,兩個人的墳我都去過了,唯獨羅薇薇的沒有。

羅薇薇沒有墳,她只有店。

人活着把善意和渣男一起丟掉,尚且能成爲身披鎧甲的戰士。死了還把善意和渣男一起丟掉,就會變成遍體鱗傷的怨魂。

羅薇薇顯然是後者。

我和她的前男友都沒想到,她會把林德義鎖在一個貨架上的普通瓷瓶裏。我們更沒有想到,一進屋子這個瓷瓶就叫我給碰碎了。

“老子出來了!羅薇薇!好啊!你還跟這個小白臉混在一起?”是我四叔的臉,就是叫水泡腫了,還有蛆。我去旁邊吐了一會兒。“呦,早知道當時告訴你那件事,會叫你這個小娘們那麼生氣,殺了老子!就不說了呢。”

“你對她說了什麼?”可憐鬼在借我的嘴說話。

“小兔崽子,輪不到你說話!”他單手鉗住我的雙頰,我整個人被提了起來。“還問?你不是最心知肚明瞭嗎?”

“就是把你殺了那件事啊!哈哈哈哈,不殺了你,你那個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會看我一眼嗎?”96年,是四叔殺了林藝。

“你真他媽不是東西。”我沒忍住罵了一嘴。

“如果沒有我,你叔母哪有這麼大的墳墓啊?說到這事,她還得好好謝謝我。當年要是沒和華子他們一起在這小子那搞了三十來萬,這家店可盤不下來,她現在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原來羅薇薇不知道這事。

剛來的時候,我看見她半隻腳踏出內室,但在這瓷瓶碎了後,她又縮了回去。尤其是這男人破口大罵,囂張無比,她在她的主場竟然連聲都不吭,之前的婚後生活可想而知。

果然去死也封不住一個渣滓的嘴。

他剛剛說到三十來萬的時候,整棟屋子震動起來,華美的僞裝像牆皮一樣剝落,露出破敗的真相。灰塵如雨潑灑,有什麼不停哀嚎着。

“啊——啊——”像被拔了舌的老嫗,又像是從我心裏喊出來。

而他不爲所動。“太可惜了,你真的應該看看她。看看她,滿臉血跡,跪在地上求我的樣子……”

房子的正中心扭成了一張哭喪的臉,地板向下塌陷,羅薇薇也許一直是個空洞的漩渦。一切都被吸向了她,林德義的魂被拉長了,但他臉上的笑從未消散。

我死死抱住貨架,餘光瞥見一粒光珠從碎瓷片裏滾出來,和林德義的殘魂一同衝向漩渦邊緣。也許真就被鬼迷了心竅,我撒開手不顧一切地撲身向前。

也許我該後悔。一個人三條魂的亂劇,終於被燉成了一鍋粥。如果單單是我的死亡,就可以終結這一切,倒也不錯。

“他們都死了,所以你接手了這家店?”

我微笑看着她,沒有說話。

“這故事作爲這家店的傳說,也太平庸了吧。”

“那小姐喜歡什麼樣的故事?”

“像救了惡龍又被喫掉的女巫,被髮狂羅薇薇殺死的兩個林藝之類的?總之我喜歡忘恩負義的橋段。”

“您以後可以試試自己執筆。”

“那位斷指的閨蜜最後怎麼樣了?手指接上了嗎?”

“接上了,留了疤。”

“那她運氣還算不賴。”

“我看你這支筆不錯,怎麼賣?”

“兩千。”

“刷卡吧。”

她拉開店門向外走去,門口的風鈴叮鈴作響。我去把牌子翻過來,門簾拉上。接待了一位顧客已經足夠,羅小姐的店要關門了。

我把瓷瓶上的軟木塞打開,灌了半瓶混沙雞血,裏面傳來了林德義殘魂的嗚咽,他被釘在瓶底,永世不能超生。

穿過長廊,木地板咯吱作響。我把一杯紅茶擱在薇薇總坐的沙發扶手上,倚在靠背上,整個人陷了下去。

到了晚上,要讓他們見面。

“她會怎樣?”林藝在腦海裏問我。

“藝子,她會怎樣?”纖長的手指搭在我的肩頭,黃色光珠在她心口熠熠生輝。

“會寫出很棒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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