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世间(下)



“我本是想……圣旨到后再出兵的,可是常州军民真的等不了了……”赞多低声道。


刘宇轻轻推开他的手,顺势将他扶了起来。刘宇的力气竟然并不弱于赞多。他拍着赞多的背轻声安慰:“没事……赞多,你已经很勇敢了。”


赞多睁大眼睛,看着刘宇的脸,刘宇的耳朵红了,肌肤相贴,他纯正干净的气质温暖着赞多的五脏六腑。


几日后,瀛州向黎州宣战,瀛州将军赞多亲自带兵赶往朱雀关,瀛常二州正式结盟。


赞多到达朱雀关那日,披挂着鲜红如滴血的残阳。


朱雀关守关军全听赞多调令,重伤的老将军安心闭了眼。赞多当着老将军的面划破掌心,立下军令状,必定凯旋。


一切与赞多猜想的一样,黎州对常州势在必得,还秘密调了一支军队目标瀛州西北,朱雀关和瀛州西北的鄱阳镇已是黎州眼中的两块肥肉。赞多此时与常州结盟逼黎州暂时调整计划。相应的,他们也不知赞多背后有多少兵力,于是转而保守作战。


赞多在军帐中查看布防图,不出所料明日将是黎州最大的一次进攻,也是之前老将军定下的反扑之时,若赢下这一场,黎军将元气大伤。


可黎军数量是瀛军与守关军的三倍之多,如何胜这一场还是未知数。


天黑透了。


赞多疲惫地倚在案上,手边的茶凉得像雪水一般。他皱眉勉强抿了一口,苦涩在凉意中乍开,逼得他打了个寒战。


“哎,别喝那个。”


一只手伸过来抢去了他手中的杯子,赞多睁眼,刘宇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拎着一个精巧的茶壶。


他将杯子里的茶泼掉,转而倒入热茶,端给赞多。赞多看着他的眼睛,眼中倒映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凉茶伤身,何况在这冰天雪地里,以后茶凉了,叫我给你换。”刘宇解释道。


赞多尝了一口,扯出了一个笑:“谢谢。”


说来也怪,赞多热情耿直,刘宇温润内敛,二人的性子相去甚远,但又意外相和。多日奔波的疲惫似乎在刘宇这儿有了归宿,也让赞多在血渍刀痕的世界中看到一抹柔和的光。


“刘宇……”赞多闷着声音喊他。


刘宇嗯了一声。赞多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手扶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刘宇的双手垂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别开了目光,耳朵通红。


长夜漫漫。



翌日,赞多披挂上阵。


一早上刘宇便不见了身影,赞多有些遗憾,不过忆及夜间,他忽然觉得如今即便是赴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身暗红色铠甲,摔掉酒碗,带兵冲出朱雀关。


有时人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要么会生出一种沧海一粟的无力感,要么却有种冲天的豪气。赞多属于后者。他从最开始的略带谨慎,到之后的逐渐孤注一掷。有时宁可拼着叫对方一刀砍在肩膀上,也要欺身上前,一击毙命。


他太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过了,做了将军后习惯谨小慎微,反而削弱了自身的英雄气。他能感受到鲜血浸透了铠甲,新伤旧伤简直要将他撕裂。


黎军太强大了,他们出战的皆是精兵悍将,养精蓄锐数日,任瀛军与守关军再拼命,也仅能拼得两败俱伤。黎军的援军还在迎上,朱雀关的大门上尽是血痕和刀痕。赞多被抵在门柱上,黎军将军一刀砍来,赞多避无可避,忍着窒息感,狠命用头撞上对方——


“你不要命了?!”


肩膀上剧烈的疼和清越带着怒意的声音几乎同时袭向赞多的感官。他喘着粗气倒在柱子下,忽然有一瞬间庆幸自己的铠甲与血几乎是同色的。


刘宇的一身白衣在战场上格外扎眼,他灵活地缠住了黎军将领,衣袂翻飞如同仙人下凡。他没有拿刀剑,只是手持双扇,手中的扇子拢住周边云雾,一收一放,一挥一引,霎时间人与扇仿佛融为一体,如同一幅靛蓝纯白相接的水墨画。黎军将领顷刻毙命,刘宇落地。


“刘宇……”赞多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去。


刘宇毫不犹豫地扬起手,赞多下意识地闭了眼,刘宇半跪在地,剧烈喘息颤抖着,终是没有打下去。


“好一个搏命打法,好一个瀛州将军,你身上长着几条命呢?你——”


“刘宇——”赞多揽住他,“一条命给你,另一条命给这战场,我走时没见到你,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刘宇的肩背仍然挺直,眼睛仍然刺亮有神,他推开赞多,扬起扇子为他挡住了一刀。



瀛军与守关军大势已去,赞多被俘,刘宇身受重伤。血色浸透了他的白袍,他半闭着眼跪坐着,面色苍白如纸。


黎军包围了朱雀关,第一批黎军已入关,当着赞多的面斩了瀛军守关的将士。赞多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来,他无数次声嘶力竭后归于平静,他看着雪地,良久,苦笑了一下。


其实世间也会有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


虽然他已经和刘宇一样勇敢了。


但是好像刘宇比他幸运一点点。


刘宇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低垂着头,偶尔咳嗽一声证明他还醒着。期间黎军中有人试着接近刘宇,都被他身上摄人的气势逼退了。


刘宇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像是一朵盛开在血气和尘土中兀自寂静的花。


赞多记得刘宇说过,他出来游历世间是为了为世人多做些事,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有个归宿,不要脱了凡尘。


刘宇优秀、聪明、有才气,天生拿得起放得下,如果他享受着长辈友人的呵护走下去,他会平平稳稳地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他没有这样选,他宁愿选择了一条危险而孤独的路,这条路能不能走下去他自己可能也不清楚,但他走得坚定而乐在其中。


他将荆棘载途看做坦途大道来走,可谁知道呢,或许他这样勇敢下去,前路说不定真的是坦途。


而赞多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有孤独能够慰藉孤独。他喜欢刘宇是有原因的。


意识弥留之际他看见刘宇站了起来,刘宇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什么,随即伸手封住了他的穴道,他几乎瞬间晕了过去。刘宇稳稳地接住他。



朱雀关一役,成为常州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守关军刘宇带兵绕后偷袭了黎军驻地,俘获黎军大将军,烧净了黎军粮草。


与此同时,赞多的密信终于送到,瀛州君主下旨出兵支援朱雀关,最后一刻,援军终于到来。彼时黎军强弩之末,措手不及,黎军大势已去,率先进入朱雀关的一批黎军被祭了天。


瀛州将军赞多获封护国大将军,精兵三十万任之调遣。因赞多将军身受重伤,虎符暂由朝廷保管。


朱雀关被重新修缮,常州调精兵镇守,刘宇婉拒了封赏,自愿留在朱雀关。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瀛军驻地附近长了一簇花,花瓣是极浅的蓝白色,花蕊是滴血的红,远远望去仅看得清花蕊,好看得紧。将士们调笑说这大概是赞多将军泼掉的凉茶养出来的,将军娇贵了不少,喝着凉茶便会愣一下,然后将凉茶泼掉,换上热茶。赞多不置可否,笑着点头。


闲时他喜欢摘一朵花登上山头,看向远方的朱雀关。或许此时那个仙人般的刘宇也负手而立向这边眺望,这样远,他或许看不见自己,也可能只看见一点鲜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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