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顆心


“我愛上了自己的心,我在每天夜裏跟它聊天,它跳動兩下是在說是,跳動三下是在說否,不跳動時是在沉默,不斷跳動時是在說它也愛我。”

江黎明在人才市場苦苦等了一整天。他眼巴巴地看着太陽從面前走到背後,不遠處破爛的燒烤攤裏幾個彪形大漢光着上身喫羊肉串,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鬱結的羊羶味兒。江黎明蹲在牆角啃完了最後一塊掉渣的蘇打餅乾,隨後便收到了不予錄用的答覆。


蘇打餅乾有點噎人,上面那幾片做裝飾的蔥葉好死不死沾到了江黎明的牙上,這讓他微張着嘴的樣子顯得無比蠢笨。他用一頭打了結的亂髮成功地包容了羊肉的味道,將人才市場獨有的麻木通過毛孔送到四肢百骸。他扔掉簡歷,買了今天最後一包蘇打餅乾。


羣居房出租屋外有水龍頭,裏面流的水像是房東太太的血一樣寶貴,誰用多了是要遭罵的。江黎明剛來時用力過猛地接了一整桶水來洗畫筆,被房東半路攔住盯了半晌,沾着醬油和小米辣味道的兩排牙開合兩次,狠狠地碾出他的名字——


江,黎,明。


是了,這是他的名字,是一個小學老師都不願意撥冗問一問寓意的名字,近來被印在了一整沓白淨的簡歷上。面試官的油手沾到紙上留下指肚那麼大的透明痕跡,面試官指了指他:職業畫家?


他連連擺手:不不不,只是個畫手而已。


事實證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那之後面試官整個人的眼梢都吊了起來,他從公文包裏面扯出幾張被壓爛了角的白紙,上面畫着些過於容易被看懂的畫面。江黎明的耳朵紅了,他實在不能允許自己的筆走出這樣的痕跡,被迫也不行。


“我不畫。”江黎明如是說。


大約是將出租屋當做宮殿住了,王子先生江黎明喜歡對着鏡子給自己跳優雅的交誼舞看,喜歡壓低聲音吹口哨,口哨的聲音就像低音提琴一般渾厚。一曲罷,鄰居的孩子哭了。江黎明呆呆地站在自己不足五十平米的出租屋內,鄰居的謾罵聲和小孩尖銳的哭聲直衝耳膜,他把頭埋到了心愛的畫紙裏。


江黎明不是藝術學院畢業的,本科專業與藝術無關,考研失敗後也沒有再戰的精氣神,揹着畫板畫筆和一百二十塊錢走入了社會。


他用二十塊錢買了兩盒蘇打餅乾,將一百塊入鄉隨俗般鄭重地塞到了襪樁裏。他搬到了出租屋,忙了一個通宵,出租屋裏堆滿了他的畫紙:畫着線條、方塊、不明所以的表情,畫着壁爐、果木、低音提琴,還有眼睛、胸肌、心臟……還有他自己——黎明,江黎明,出租屋的畫手,未來享譽全球的浪漫主義畫家,這都是他最得意的傑作,是他的生命——說得好像他每多畫一張畫便多了一條生命,划算極了。


江黎明談過一個女朋友,筆友,喜歡他的畫和他口中的壁爐果木。江黎明給她講提琴和指揮棒,講乞力馬扎羅山上的玻璃宮殿,以及深海千米下的珊瑚和小丑魚。江黎明喜歡這些溫潤的東西,喜歡平滑的曲線和柔軟的長髮——後來他們分手了,他才知道原來女孩子喜歡鑽戒比喜歡乞力馬紮羅的雪更甚。


——這當然可以理解,江黎明想,不過自那之後他就不大愛談戀愛了。他喫完一百塊錢的蘇打餅乾後起身去找工作,自己畫的漫畫頁裏夾着一腔熱血遞送到人才市場,沾了一身灰塵還沾了一身羊羶味兒。這時他看着自己的漫畫忽然解讀出了另一種意思,那之前解讀的是什麼意思呢?那是前幾天的事了,他忘了。


於是他的創作計劃不得不終止,習慣伏案的夜晚,他裹着被子輾轉難眠。夜晚不是那麼安靜,鄰居粗重的呼吸聲、鼾聲像汽笛從遙遠的江邊傳來,他喜歡汽笛聲,他閉上眼睛,讓聽覺不斷放大,萬籟不是那麼俱寂的夜裏,他能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有力地撞擊着肋骨。



有個面試官問他有沒有愛人——江黎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心臟,心臟憤怒而清晰地跳了三下。


“我愛上了自己的心,我在每天夜裏跟它聊天,它跳動兩下是在說是,跳動三下是在說否,不跳動時是在沉默,不斷跳動時是在說它也愛我。”江黎明如是說。


聽到這句話的人的目光總會在一瞬間變得怪異起來——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作品的面試官、聽到他低沉美音的鄰居小孩、看他用了一整桶水洗畫筆的房東太太……好像江黎明的存在與什麼規律是相悖的,這使他和他的作品看上去像一根卡在嗓子裏的魚刺一般突兀。


“你愛我嗎?”


江黎明或許跟許多人說過這句話——小時候理直氣壯地問過父母,那時候心安理得地覺得自己該得到全世界的愛,不過後來有什麼東西悄悄變化,他給出愛,卻再也沒有等價收回過。“愛”變成了一個一點都不具體的名詞,比一段勾線要用HB還是2B鉛筆還令人頭疼。後來他用了HB鉛筆,問題似乎幸運地迎刃而解。


哪怕後來他一遍一遍地想着如果選了2B那支,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你愛我嗎?”


江黎明聽到自己的心臟猛地抖動了一下,在他胸膛中敲出了清晰的鼓點,清晰得像是坐在酒吧第一排聽搖滾樂的開場——開玩笑,事實上他還沒有敢進過酒吧,儘管他很想進去看看,點一杯昂貴美味的幹馬提尼。


不過或許他的心不會同意的,江黎明想,他隱約聽到心臟跳了三下。


無數個不眠的夜晚他都在與自己的心聊天,他給心講那些上天下海的故事,講乞力馬紮羅的雪,心聽懂了,便用不同的頻率來回應他。他說“我也愛你“後,能聽到心臟愉快的嗡鳴聲,他們之間有着血液和神經的羈絆,這使他要爲這種宿命般的契約負責。他將強烈的愛意小心翼翼地傾注到胸膛,心臟不斷跳動時,是在說它也愛他。



江黎明的畫在四月份完成,他記得很清楚——幸運的四月四號,日曆上標紅的清明節,用以踏青的三天假期。出租屋外被雷劈得焦黑的梧桐樹幹上勉勉強強冒出一片嫩葉,還沒有手指甲大,笨拙地隨風動着——這片葉子只存在了半天,下午時被一個漏氣的籃球剮斷掉到了地上。江黎明看着嫩葉邊緣代表着死亡的焦黑色,心臟不舒服地跳了兩下。


他拿着自己的畫去照相館裱框——他沒做過這樣的事,但下意識地覺得應該給這張畫加個框,就像一定要給愛人買衣服一樣。他鄭重地翻出了襪樁裏藏着的一百塊,沒有捨得打車,找了個近路去照相館。


他不知道小巷裏要交保護費的奇怪規則,在一羣拎着木棍文着花臂的小混混面前怕得幾乎尿了褲子。他抱緊了自己懷裏的畫,心臟猛烈地跳動着。


沒事,他安慰自己的心臟,我會保護你的。


小混混知道還掛着棉襪毛球的一百塊是有價值的——至少比江黎明有價值。他們把畏畏縮縮的江黎明翻了個遍,除了一張看不懂的畫外再沒了什麼特別的東西。


晦氣,小混混沒看出這張畫有什麼價值,啐了一口。


江黎明的眼神卻漸漸變得尖銳起來。他像只做好了反擊準備的兔子。


“把畫給我。”江黎明說。


被小混混亂拳打倒在地的江黎明一瞬間竟是崇高的,他想到了爲妻子做決鬥的普希金,那位與他相隔時間和空間萬里的執拗詩人變得親切起來,儘管他曾經並不大喜歡普希金的詩——他想,回去後一定要好好讀一讀。


畫被揉皺了,每一道被摸髒的痕跡都深深地扎入江黎明的腦中,扎得他太陽穴生疼。他的心臟卻慢慢地沉默了,江黎明想,不要這樣,親愛的,我一定把畫搶回來,不要對我失望。


是路人報了警並叫了救護車。醫生從江黎明僵硬的臂彎裏抽出了一張畫——在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本是簡單的黑色鉛筆畫出的線條,血管與神經卻根根分明,每一處陰影都乾乾淨淨。醫生沒由來地想到了自己的大學課本,第五十三頁那張掃描出來的心臟圖,醫生在大學時期每天指着那張熟悉的圖辨認心房和心室,但面前這張圖卻給了他強烈的不適感。


——大概是因爲畫上沾了血的原因吧。醫生想。


還沒有過這麼多人圍着江黎明,他想。他看着自己愛人的畫像被妥善收到了塑料袋裏,他熬了無數個通宵一點一點畫出的心臟,他把自己生命中所有崇高的愛意都虔誠地捧給了這張畫,他將自己濃烈的真情注入血液,一點一點送到左胸掙動顫抖着的愛人那裏。


他想,等到出院了,他要去與這張畫拍一張合照,作爲他們的結婚照,錢總會攢夠的。



醫生寫起死亡證明來總是很順暢,一個生命的離去比一個生命的到來更容易善後。不過最後關頭還是出了岔子——江黎明在這個城市裏沒有親人和朋友,他們不知道該把死亡證明交給誰。


權衡了一番,那張薄薄的紙片被放到了骨灰盒的夾層裏,存放在殯儀館的一個小格子中。


沒有找到兇手——那是個無人在意的小巷,沒有目擊者,沒有監控,除過江黎明指甲中勉強做線索的皮膚組織外,兇手沒有什麼痕跡。不過警察並沒有順着這一點線索追查下去,他們說着逝者已矣,真的查到了真相,又給誰看呢?


除此之外,醫生在救治過程中發現了江黎明患有嚴重的心律不齊——官方解釋是心臟跳動頻率異常導致的暈眩、乏力、以至於暈厥猝死,醫生有些意外心律不齊帶來的嚴重性,所以也許江黎明的死與那些小混混無關,是他的心臟殺了他。


——心臟。醫生找到了塑料袋中裝着的美麗的心臟素描,厭惡地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房東太太僱人收拾了江黎明屋子裏的畫並付之一炬。原來創造需要日復一日愛與被愛的長途跋涉,消失卻都是一瞬間的事,只需要一簇細細的火苗便能從頭到腳抹去一個人的痕跡——不是嗎,出租屋也好,焚燒爐也罷,細細的火苗一遇到可燃物便神奇地長高、加粗,最終完全填滿旁觀者的眼睛。


後來火滅了,除去一把煙塵,連火本身都沒有痕跡。


清明節之後一切都回到正軌,沒人記得曾經有個蹲在人才市場羊肉攤前啃着蘇打餅乾的少年,傍晚的陽光一視同仁地打在他的背上。出租屋外留下一捧焦炭樣的灰土,風把灰土揚起,蓋到了梧桐樹下那片已枯掉的新葉上。


隨後衆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一次人才市場的面試官收到了一份畫手的簡歷,那畫手的黑色漫畫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面試官說,哦,你行,你比前幾天那個滿腦子不切實際想法的小夥子強多了。


那小夥子叫什麼來着,面試官想。



墓園裏的空氣永遠是凝固的,哪怕有眼淚來稀釋也顯得過於沉重。不是年節,墓園裏是沒有人的,上次清明節送來的花已乾枯了,半空中四散着死亡和麻木的氣息。


角落裏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石碑,昭示着安放骨灰盒的格子空出來了一個,除此之外再沒什麼特別的意義。陽光一歪,照亮了石碑的暗面。


上書:江黎明。


是一個小學老師都不屑於問一問寓意的名字。


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在石碑面前蹲下,將一束帶露水的小白花輕輕放到了石碑面前,小白花帶着新鮮的早晨的氣息,帶着清晨第一縷來自浪漫國度的風。少年單膝跪着,俯身,在冰涼粗糙的石碑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一時間,神經震顫,血液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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