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時(下)



“……劉宇?”


劉宇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在疼,暴虐的真氣幾乎將他衝散,他拼命調整呼吸,眼前越來越模糊,身上冰涼。他一口一口地嘔血,血染紅了白袍,比倒下的南煌更觸目驚心。


贊多瘋了一般地攬着他,又怕碰疼他,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劉宇勉強抓住他的手,點了自身的幾個穴位,硬生生地將真氣逼了回去。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示意贊多將他扶到南煌身邊。


南煌一身黑衣,彷彿地獄的羅剎。


“那日我下山,便是你要殺我……是嗎。”劉宇苦笑,用了肯定的語氣。


“是我大意,以我的道行,怎會被小小一個藤蔓精纏住,險些丟了命。若不是贊多出現,你就會殺了我……說來,還是怪我把贊多捲了進來。”


劉宇在南煌面前盤腿坐下,閉住了眼,一手勉強按住暴怒的贊多,一手輕輕握住了明陽扇。


“夜間那些不怕死的妖鬼也是你招來的,你在我身上下的咒我師父早年間教過我,你打準了主意下咒叫我與你同生共死,便是算準了這般耍詐贊多便不會殺你——”


劉宇看向贊多。贊多像個小孩一樣呆愣着,他緩緩搖着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劉宇。劉宇對他輕輕地比了個“噓”的手勢,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聲音忽地冷了幾分。


“——可是你算不准我,你不知我爲何卜卦,廟人爲何給我明陽扇,我與你仙鬼本就殊途,我僅是做了該做的事,你爲何要來招惹我?你就不怕自此灰飛煙滅、不入輪迴嗎?”


劉宇逸散的仙力將所有人隔在了周圍,僅剩劉宇、贊多與南煌相對。南煌已站了起來,他一手摸着自己的胸口,一手緩緩伸向劉宇。劉宇默然地看着面前南煌的手。


他想起廟人曾對他說過的話:“你這趟下山,會遇着個有緣人。”


兜兜轉轉,原來有緣人是面前這位用盡手段也要他死的鬼。


南煌本是鬼門最後一位長老,閉關數十載不問人世,卻在不久前因劉宇而醒,醒來便是化爲藤蔓,長在應天山腳下。他纏住了劉宇這個小仙,本想置他於死地,卻遇到了贊多。


贊多救了劉宇,卻並未再跟隨他。南煌在劉宇身上下了咒,自己尋了個破廟,附身在沾了戾氣的佛像上,指使鬼怪纏着劉宇。卻不曾想贊多再次來到了這破廟,萬般無奈,南煌只得看着贊多和劉宇見面並同行,自己潛伏在他們身邊,最終到了今天。


劉宇靜靜地聽着。


怪他學藝不精,不知道跟着師父和廟人學學天地人心,他僅以爲世間衆人皆如贊多般心思純淨無暇,卻不曾看過世間百態。


他與南煌之間大概有着因緣線,因此同生共死符極易發揮作用,枉他乾乾淨淨一輩子,卻要與這樣一個污濁之人綁在一起。修仙之人是不死的,這漫漫長長的一生裏,他竟要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那不活也罷——


“劉宇?”南煌忽然開口,用一種奇怪的複雜的表情看着他,“你不會以爲,是你我之間有着因緣線吧?”



劉宇猛地擡頭。


不對。


贊多忽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不適,接着就是內力瘋狂衝出,接連衝破了剛剛被劉宇封住的幾個穴道。他腦中嗡的一聲,喉嚨一片腥氣,整個人如同殘破的稻草人般倒了下去。


劉宇這纔回過神來,他瘋了般抱住贊多,不顧一切地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符咒,明陽扇沾了血被扔到了旁邊。他聲音顫抖着喊着贊多的名字,拼了命用自己的身子一點一點將他的內力壓回去。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劉宇對自己說。


他的有緣人是贊多,是他與贊多之間有着斬不斷的因緣線,是他和贊多被南煌同時下了共死咒。共死咒加深了他們的緣分,所以贊多才會在半身符的作用下仍然認出他的扇子,所以贊多才會誤打誤撞走了那條路、進了那個廟、遇見了他。


落下風的是贊多,被重傷的也是贊多,自始至終被算計被壓着打的是贊多,受了內傷的是贊多,南煌僅僅受了些皮外傷而已。


他早該想到的,他早該意識到的,正派認真如贊多,怎會使陰招去打對手的內力呢?


若不是他期間封住了贊多的穴道,怕是現在他們兩個都命喪當場。


贊多睜開眼睛,雙目無神至極。他拿起手邊的明陽扇,扇子還帶着血氣,向劉宇劈來。劉宇倉皇躲避,南煌一臉冷漠地用傀儡術操縱着贊多。


贊多的武功也有劉宇教的,因此打起劉宇來絲毫不虛,再加上劉宇此時難以動用真氣,僅三四招便落了下風。劉宇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他喊着贊多的名字,卻只能碰到贊多冰涼的手背。


劉宇的肩膀被扇子打了個正着,劃出一道長長的傷痕。


贊多把劉宇逼到了牆角。劉宇避無可避,被迫直視着贊多無神的雙眼。贊多的眼睛不是這樣的,他眼中明明永遠倒影着劉宇的小小身影,裏面是跳動的活氣和靈氣,而不是現在這般死寂無神。贊多走近他,劉宇整個人緊緊貼着冰涼的石壁。


“贊多,讓他看着你,你殺了你自己。”南煌輕輕地吩咐。


贊多停住了,他呆了半晌,忽然舉起扇子,扇子在他手中轉了半圈,直對着他自己的胸膛。


曾經一塵不染的明陽扇如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贊多剩餘的內力全部凝到了扇子上。


劉宇騰身而起,不再看贊多的眼睛,擋在了他胸前。若是不知所以的人瞧見,定會覺得贊多正從背後抱着劉宇,好似下一秒,贊多的下巴就會自然地搭到劉宇的肩膀上,贊多笑起來總是傻傻的,劉宇側頭斜他一眼時,他便會笑得像個偷吃了糖的孩子。


贊多總是有些保守,不知是否是瀛州人的性格使然,他看向劉宇的眼神總是小心翼翼的,有時劉宇甚至覺得自己比贊多還要活潑一點。贊多總是很容易害羞,一害羞便裝着不看他,臉卻紅到耳朵尖。贊多不禁逗,劉宇內心裏卻是個捉狹鬼,他總是喜歡旁敲側擊地逗贊多,看贊多一邊嘴硬一邊悄悄害羞,好像空氣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贊多現在沒有意識,可是如果他有意識的話,一定會很捨不得吧。


劉宇看着贊多的手和明陽扇一齊狠狠刺向自己,閉眼呼出一口血氣。廟人曾說人在彌留之際會想起最終要的人,那自己想起了誰呢。


咚——



扇子輕輕敲在了鎖骨上。


——“弄疼你了嗎?”


——“沒事。”


劉宇的眼淚刷地落下,贊多的身子軟了下來,劉宇承不住他的重量,半跪了下去,贊多安安靜靜地趴到了他的肩上。周邊四散的真氣和內力居然開始慢慢聚攏,贊多眉心的印記一閃而過。劉宇感到周邊攝人的內力被慢慢捋順,贊多的手輕輕拂過他的傷處,溫暖着他的五臟六腑。


贊多居然最終擺脫了傀儡術,並在最後一刻飛昇爲仙。


南煌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們二人。他本身就是修煉戾氣出身,怎麼抵得過仙力的衝撞,加上傀儡術的反噬,南煌心口巨痛,暈了過去。


鬼氣在巨大的仙力面前不堪一擊,南煌此番,凶多吉少。


贊多還軟軟地趴在劉宇的肩上,劉宇的肩頭一片暖溼,他彎着嘴角,卻不自知地流下淚來。鎖骨處有些微紅,贊多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鎖骨,劉宇猛地瑟縮抖動了一下。


“弄疼你了嗎?”贊多輕聲問。


“……嗯,沒事了。”



武林大會結束,贊多成爲了新的武林盟主,老盟主將武林最爲珍貴機密的史書傳給了他,連帶着管理武林的權力,一同到了贊多手中。


劉宇託人把明陽扇給了守山廟人,廟人萬般不情願地把扇子清理好又千里迢迢趕來將扇子親自還了他——說是還扇子,廟人那狡猾的眼睛一轉,劉宇便知道他是來做什麼的。


“有什麼好看的……”劉宇無力地攔着廟人。


贊多接任盟主後,事務好像變得繁雜了,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還不忘尋劉宇。劉宇實在難以拒絕贊多那雙真誠的眼睛,即使知道他心裏打着什麼小九九,也實在無可奈何。


鬼門仍在,雖然再沒了大威脅,限制還是要有的。劉宇一邊調養生息一邊控制着鬼門,日子倒也清淨。閒時他還會與贊多比武,也教贊多些常州的俏皮話。贊多學得很快,有時比武時忽然冒出一句偷學的廟人的口頭禪,劉宇總會噗嗤笑出聲。


今夜無月。


劉宇揮着扇子獨自站着,心裏盤算着月亮什麼時候出來,又想着白日間的大雪。今年的雪下得實在是大,積雪幾乎沒過了劉宇的腳踝。


贊多託着一盞小燈慢慢靠近他,他看向贊多,眼中倒映着兩簇小小的火苗。


好,好,劉宇想,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一個好收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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