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裏的社會學

掙錢使人快樂,快樂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人們提前借支了消費時的快樂。

沒有人光掙錢不花的,即便最吝嗇的守財奴也會在合適的時候花掉一部分錢,通常我們評價一個人吝嗇慷慨與否只是取決於他的錢花給了誰。試想一下,如果所有人都只掙錢不花錢,那麼貨幣就失去了它最基本的屬性之一——流動性,那麼它的價值就跟一張廁紙沒有區別了。

掙錢的方式多種多樣,花錢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有人爲了溫飽花錢 ,有人爲了愛情花錢,有人爲了健康花錢,還有人爲了救贖自己罪惡的靈魂花錢.....活人給死人燒面值咋舌的冥幣,說明在天堂或地獄也需要花錢,似乎任何地方都需要錢,畢竟佛祖也需要人事方肯傳經。

來到Z城的兩年多,我的錢大多花在喫飯上。在某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點外賣,以至於花花綠綠的便利貼都快貼滿一小面牆壁了。外賣喫多了好麼,當然是不好的,且不說外賣普遍油大鹽大,單說整日喫着從你看不見的地方做的食物,食材新鮮與否,衛生環境如何,製作者上完廁所有沒有洗手,或者把一塊掉到地上的肉絲、菜葉拾起再重新放回去,或者不戴口罩肆無忌憚打着噴嚏.....抱着這樣的想法,我的胃裏湧起陣陣噁心。

人心這個東西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某一天,我又點了一份外賣,漫長的等待後,一位年紀與我相仿的年輕人姍姍來遲,顯然在等待過程中我的食慾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把食物放在桌上,呆呆地看着,結果竟然從中看出了社會學。

首先需要交代一下我點的食物,一份地鍋雞,兩個玉米餅,外加一份米飯,貌似我在下單之前的確餓極了。可現在我打量這眼前的這些食物,陷入到以往不曾有的遐想之中。

這份雞肉,只是一隻雞身體的一部分,可它確實來自一隻雞身上,於是我彷彿看到了這隻雞的一生:它孵化於某個雞舍,它的主人可能是一箇中年男人,或者一個其貌不揚的農婦,它喫着從別的工廠生產的飼料長大,那個工廠的老闆是一個大腹便便、精於算計的商人,等到它可以出售的時候,主人將它和一羣夥伴賣給了一個收購商,以此換來的錢用來供養孩子讀書,收購商又將這羣雞賣給了加工廠,在那裏這羣雞結束了短暫的一生,可它們身上的價值纔開始展現。

我能看到加工廠的工人在流水線上熟練的處理着這些雞,一天的勞作之後,他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裏,喫過晚飯後可能倒頭睡去,也可能陪着家人出門散步,某一位工人會給自己的小兒子講述自己工作內容,藉此鼓勵他努力學習。

這隻雞的身後事還遠沒有結束。加工廠將它們賣給了各大商場、超市、以及遍佈城市角落的食材店,一位飯店的採購員又將它們買了回去,廚師在接到一個訂單後,將它做成了一道菜,然後由一位跟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當然不只有雞,還有那兩片玉米餅,那碗米飯,它們生長於某個田間地頭,農民給它們澆水、施肥、除草,接着又收穫、糶賣,它們所施之肥來自化肥廠,它們所打的農藥來自生產車間,那些化肥廠,那些農藥生產車間,有着形形色色的工人,每個人代表着一個家庭,以家庭爲一個突觸又向四處延伸出無數類似神經的網絡,它們之間看似相互獨立,又彼此聯繫緊密,最終構成了一個龐大複雜的社會網絡,其節點之多,甚至超過整個銀河系。

遐想戛然而止,思緒被瞬間拉回,呈現在我面前的,依然是一份地鍋雞,兩個玉米餅,一份米飯,熱氣較剛纔退去了大半,似乎提醒我該吃了。

可我無法平靜下來,並且越來越感到眩暈。我環視四周,房間裏的一切事物:那張醜陋的牀,黑白相間條紋的被子,黃色的窗簾、桌上空的水杯,一摞摞書籍,兩個有些發皺的蘋果,一個裝有綠色燃料的打火機,甚至我正在用來寫字的電腦,都被分解成一個個工廠、工人、果園、房子、現實、以及紛紜的一切。

於是在我這個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裏,我彷彿看到了整個社會的投影,我感到一種被支配和包圍的巨大恐懼,身邊的所有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懷疑,我產生從未有過的懷疑,到底還有什麼東西,不是經過社會的環環相扣,然後像宿命安排好的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

好像一樣都找不到,哪怕連我曾以爲的某個人確切而堅定的愛,也不過是喫着社會物質長大的人在我需要的時候說的一句安慰話而已。

食物的熱氣徹底散去,我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裏,沒有嚐出任何味道,只是覺得咀嚼是如此疲憊。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