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 (四)

當尹老師回來時,我正垂頭喪氣地摳着一塊兒橡皮,它已經被我摧殘得體無完膚,千瘡百孔了。

他笑着問:作業補完沒?見我點頭,又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昨天多花二十分鐘,也不用着捱打。來,讓我看看手好沒好點兒。

他揉着我仍紅腫的小手,深嘆一口氣:手很疼對吧?老師更是心疼啊!

我沒吭聲,他接着說道:你可能不曉得,我和你爸在基建科共事過。關係很不錯。就算之前他不帶你來找我,我也會重點關照你的。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所以必須對你更嚴格,纔對得起和你爸間的情意。你明白老師的苦心嗎?

看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揶揄地笑道:沒想到我那兄弟的丫頭還挺堅強,寧可捱打也不撒謊,有點兒“英雄氣概”……

我自那之後一直到小學畢業,再沒有因爲不完成作業被罰。(當然初中時還有一次讓我刻骨銘心,在此暫且不談。)

我和尹老師的關係也由此而親近起來。在我爸工傷住院,我媽跟去照顧時,我的午餐都是他給熱好,並安排我在他辦公室裏喫。連帶着我和那個屋的其他老師都熟悉起來,有個剛畢業的小吳老師常常在午飯後帶着我玩拋石子的遊戲,尹老師則給我們當裁判。

時間一晃就到了五年級下半學期,原本以爲尹老師會一直帶我們到畢業的。可等期末考試剛結束,他就病倒了。

老爸帶我去看尹老師,或許是病後久未出門的原因,他顯得虛弱又蒼白。不似往日那般令人難以接近,卻多了幾分溫潤的書生氣質。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如同兩簇熠熠的燭火,依然明亮傳神。

那天的尹老師格外生動,像講課講到高潮迭起之處:語速稍快、語氣輕鬆、語言詼諧幽默、語調抑揚頓挫,絲毫沒有病人的頹然。我問尹老師:您的病治好了吧!是不是一開學就能給我們上課了?

尹老師微笑着摸摸我的頭,說:小丫頭,老師得的是慢性血吸蟲病,暫時是不能給你們上課了。又看出我對於“血吸蟲”的好奇與緊張,還給我科普了一下此病的相關常識。就在那一刻,我驀然難過,想起我爸生病住院,媽媽去照顧他,獨留自己在家時的茫然無助。

看見我泫然欲泣的樣子,他倒笑得開心:這丫頭沒白教,還知道掛懷老師,不錯不錯。然後又講起他在哈爾濱當兵時的趣事:冬天從食堂拿回來的饅頭都得揣懷裏,不然就凍硬了;三九天出門必須得帶好帽子,還要保護好耳朵,不然進屋一摸,哎呦!耳朵沒了……“哈哈哈……”我的痛苦不翼而飛。

直到我離開南方之前,尹老師都沒回到教學崗位。臨行告別去見尹老師,他依然瘦,眼神仍舊深邃犀利。得知我將要轉學回連,他很高興,就連平靜的眼眸中也彷彿閃現着點點星光。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回去了好好讀書,那邊的大學很不錯。老師很希望你能考海運學院,看看更廣博的世界。

可是我並沒有那麼努力,更沒有那麼出色,終究是辜負了老師的期望。它像一根長在我心裏的刺,不敢觸碰,更不敢去主動聯繫尹老師。

直到2009年的時候,我爸工作過的廠子因公私改制,需要我回去給他辦些手續。見到廠內專管退老事宜的鄒哥,我向他打聽起尹老師:

~你是說小學校嘞尹老師,對不對嗎?

~是。

~呦,他去世嘍,就在今年陸月份。

~啊?去世了?什麼病?是血吸蟲病嗎?

~噢,還真不是,是心臟病。好像是心梗,走在晚上。手續還是我給出嘞……

剎時,我心一緊,聽見“噗”的一聲,心頭那根羞愧的刺,沒了。只留下個深不可見的洞,有種鈍鈍地難受,汩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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