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望月山

踏山海之脈絡,唱一曲悲歡離合;

尋搜神之蹤跡,講幾段仙怪傳奇。

這是一個關於傀儡師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猶如濃濃霧氣般男子的故事。

在一望無垠的幽暗大海中航行,倘若遇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你不知道,它會不會被大海中突如其來的狂風吹散,或被天上金烏照進來的陽光映襯得五彩斑斕,又或許因爲連綿大雨的湧入,而變得更加濃郁暗淡。

同一片幽暗無助的大海,同一片陰森可怖的濃霧,因爲有着不同的遭遇而產生不同的變化。

我要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神祕色彩的男子的故事。

他姓李名清溪,是一名四海爲家,操縱木偶,具有陰陽法力的傀儡師。

他生活的年代非常久遠,可算是古時候的人物,出生年代不詳,生辰八字不明,籍貫家鄉不知,父母兄弟不曉,師尊傳承不解。

只知道當時天下大亂,羣雄紛爭,戰禍連連,生靈塗炭,四海八荒,亂作一團。

在那亂世之中,祈求平安的人們更加相信妖魔神怪的存在。

因爲信仰的力量,妖魔神怪從人們的腦子裏和看不見的地方跑了出來,有些躲進深山老林,獨自爲生,有些隱藏於市井小巷,與當時的人們共同生活。

李清溪所生活的年代,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傳說和誌異的年代。

傳說裏,他騎的是一頭渾身雪白,頭上長着犄角的麋鹿,麋鹿名爲“白玉”。

麋鹿的背上總是揹着裝滿了木偶傀儡的灰布袋,脖頸掛着一個叮叮噹噹用來辟邪的鈴鐺。

而李清溪最爲珍愛的小傀儡——穿着綠色長衫,梳着長髮的清水,坐在他的懷裏,睜着大大的眼睛,靜幽幽望着這人世。

李清溪就這麼騎着麋鹿,偶爾吹着玉簫,偶爾和清水聊天,偶爾發着呆,在清幽幽的滿月下,在斜風細雨的夜晚中,走進深山,走進老林,走進荒原,走進妖魅橫行的人間。

相傳盤古開天闢地,以血肉之軀和一口混沌之氣建四大部洲和大千世界。

四大部洲,分據大陸的東南西北,分別是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和北俱蘆洲。

四洲之邊爲天涯,天涯之外有四海,稱做東髓海,西氣海,南谷海和北冰海。

四大部洲被四海相隔,但部洲與部洲之間又有四大山系,分爲東山系,西山系,南山系和北山系,被四海所環繞。

西海邊上,南山系中,有一座山,稱做“望月山”。

望月山層巒疊嶂,山清水秀。

山頂有一瀑布,稱作“望月瀑”,每年八月十五,月圓之時,望月瀑在月光照射下,會閃耀七彩霓虹。

傳說七彩霓虹閃耀之時,天上仙人會到瀑布前觀賞霓虹,飲茶閒聊,偶爾會將天上所帶來的茶水倒進瀑布之中,如若得之,可延年益壽,去除百病。

可惜,每到八月十五月圓之時,瀑布周圍就會有濃濃霧氣,凡人找不到通往瀑布之路,只能遠遠望着七彩霓虹。倒是有些野獸,在月圓時陰差陽錯進入望月瀑,喝了望月瀑的神水,有了靈性,生了慧根,倘若機緣巧合,也可修道成仙或幻化成怪。

望月山上長滿了桂花樹,祝餘樹和迷谷樹。

桂花樹枝繁葉茂,高聳挺拔,樹高十幾丈,樹冠可達幾百米,樹上長滿桂花,相傳是月宮吳剛在砍樹之時,不慎將樹種掉落凡間,日久天長,便在這望月山生根發芽,開枝散葉。

祝餘樹樹高兩丈,每到春天,就會長滿青油油的果實,名爲“祝餘果”,滿山遍野,人若飢渴,可以食這祝餘果充飢解渴,這果子味道甘甜,沁人心肺。

迷谷樹的樹幹長着黑色的紋理,樹枝長滿了黃澄澄的花朵,一到夜間,花朵裏的花芯就會發光,可以照耀四周。人若夜間迷路,可將迷谷樹發光的花朵採摘下來,發光的花朵伴有鮮味,可引來螢火蟲,將四周照清,迷路之人可沿着瑩光找到回家的路。

望月山上除了奇花異草之外,還生活着飛禽走獸,山上住滿猿猴,這猿猴和普通猿猴不同,名喚“狌狌”,白耳黑毛,除了上樹摘果,還能直立行走。

山中蘊藏着大量金屬和玉石,有一條溪水自山頂延綿至山腳,因溪中石頭多爲墨黑色,故被當地人稱爲墨溪。

墨溪內生有一種藍鱗白鰓之魚,極其罕見珍貴,魚身扁圓,肉質鮮美,若將其捕獲,用活水養於家中,喂其迷谷花瓣和祝餘果,十幾年後此魚會滴下眼淚,眼淚能凝成珍珠,珍珠璀璨奪目,晶瑩透亮,有祛除妖邪,定人心魄之功效,故喚作“淚珠魚”。

大約是在商末周初,天下大亂之際,有一漁夫打魚至此,因魚船擱淺,只好到山中過夜。

這漁夫的名字到如今已無人知曉,只知他姓王,在家排行老二,我們暫且稱他王二。

王二在這望月山中住了數日,一直延墨溪水流往山上走,見這望月山山清水秀,物種豐富,回村之後,告知漁村村民大海深處有此仙山。

此時周武王正討伐商紂王,鋒煙四起,大戰連連。漁村村民商量過後,覺得不如避入這仙山之中,躲開戰火,既可保全村老小性命,又可在此山中休養生息。

過了幾日,漁村村民在王二的帶領下相約進山,在山腳溪旁安營紮寨,繁衍生息。

村民給溪流取名墨溪,村莊建在溪旁,就叫“墨溪村”。寒來暑往,時光飛逝,幾百年就這麼過去了。

住在望月山墨溪村的村民開枝散葉,本來只有幾十戶的村民,後來變成有幾百戶人家的大村落。

中原歷經改朝換代,但對墨溪村村民倒是影響不大。

村民在望月山山腳定居之後,將打來的魚蝦或捕獲的獵物送至山外交換日常所需,漸漸與外界有了交往。

望月山景色優美,有飛禽走獸,奇花異草,山外之人偶爾會相約乘船至望月山遊玩踏春,望月山漸漸變得人氣興旺。

只是這望月山快至山頂時山路崎嶇,不易攀爬,且常年有濃霧籠罩,故村民和遊客大多隻攀爬到山腰,只有村中老練獵戶和採藥之人,纔會至山頂打獵採藥。

這日,墨溪村的獵戶王順,手持彎弓,揹負箭囊,腰間插着一柄獵刀,蹲在長滿了星星草的山道旁,仔細觀察着山道上殘留的野獸腳印。

這裏已近望月山山頂,平日裏人煙稀少,是野獸經常出沒的地方。

王順今年三十有四,是墨溪村村民,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因長期在外打獵,風吹日曬,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老幾歲。

他父親早逝,家中有一老母。

十幾年前,王順於山中懸崖邊救了一李姓女子,二人結成連理。不到一年光景,李氏就爲王順生下一女兒,又過了兩年,李氏又爲王順誕下一男孩,由於難產,李氏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名遺腹子。

好,閒話不提,言歸正傳。

這王順盯着山道旁的野獸腳印,用右手捻起泥土,放在鼻子前面聞了聞,自言自語道:“是頭老虎。”順着腳印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真的在樹林前方望見一頭成年老虎。

那是一頭黃毛黑紋的吊睛大虎,黃色順滑的皮毛像是被水洗過一般充滿光澤,入墨般的黑色花紋橫亙在黃色的毛皮之上,虎頭中央的“王”字閃着耀武揚威的光芒。

王順蹲在樹旁,輕輕地從身後掏出兩枝利箭,拔出插在腰上的獵刀,放在身旁。

獵戶捕虎,一般都要三至四人,因老虎兇猛,若第一擊無法將其獵殺,有可能會被其反噬。

但王順平日裏獨自打獵慣了,今日並未與人同行。故不得不做好第一擊失手的準備,已防不時之需。

王順小心翼翼捻起一枝利箭,搭在弓上,瞄準了老虎的頸部。

頸部是老虎渾身上下最爲薄弱的地方,若一擊能中,憑王順多年來的打獵經驗,定能將這老虎捕獲。

王順拉滿了弓,屏住呼吸,眼睛,手臂,利箭,形成一條直線,準備一擊而中。

但老虎的舉動打亂了王順的節奏。這頭吊睛大虎原本緩緩而行,但似乎感覺到危險,扭頭望向王順隱藏的方向,一步一步逼近王順。

當老虎往自己隱藏的方向走來時,王順心跳不止。爲定心神,王順大吼一聲,將利箭射出。可惜,他心神不定,射箭就失了準頭,利箭雖射中了老虎,但並未射在頸部,而是射在老虎左後腿。

老虎哀嚎一聲,渾身炸毛,直往王順隱蔽處逼來。

王順見一擊未中,冷汗直冒,趕忙拾起地上第二枝利箭,站了起來,正準備拉弓再射之時,從他右前方突然竄出一頭白色麋鹿,麋鹿上坐着一名面容皎潔,相貌不凡的男子,男子身穿藍色長袍,口中罵道:“我說白玉,你生什麼氣啊,明明是你先迷的路,我罵你兩句,你居然還發脾氣亂跑起來啦,你可慢點,我和清水快跌下去啦。”

王順見白色麋鹿來勢兇猛,趕忙俯身向右一滾,險險避過麋鹿飛躍奔騰而來的前蹄。

白色麋鹿見前面有人,也是嚇了一跳,扭頭往右拐,在空中來了個大轉身,麋鹿身上的李清溪抓着麋鹿的犄角大喊道:“白玉,你還來勁了是不是,跑這麼快居然還來個鯉魚轉身躍龍門。啊?老虎!”

白色麋鹿轉身避過王順後,四蹄着地,猛然間發現正前方十幾米處站着一頭吊睛白額大虎,邊用舌頭舔着受傷的左前腿,邊用冷冽地目光盯着自己。

說來也怪,這白色麋鹿似乎並不是很害怕這頭猛虎,只是靜靜地站着,與猛虎成對峙之勢。

李清溪坐在白色麋鹿身上,望着猛虎,右手抓着後腦勺道:“清水,我們今天出門是不是沒看黃曆啊,怎麼剛迷完路,又碰見頭猛虎啦。”說完,指着白色麋鹿道:“白玉,都是你這傢伙惹的禍,你先放我下來,你自己惹的禍你自己解決。”

白色麋鹿用鄙夷的目光往後瞪了李清溪一眼,並不理他,只是低下頭,用犄角對着猛虎,做起了進攻之勢。

王順突然從旁邊翻身而起,趁勢搭弓又向老虎射了一箭,可惜這猛虎已早有準備,側身避了過去,擡頭恨恨地盯着王順。

突然,這猛虎似乎發現了什麼,望着王順露出了喫驚的神情,歪着頭想了會兒,最後搖搖頭,轉身往樹林深處跑去,一眨眼就不見蹤影。

白色麋鹿見猛虎往樹林深處跑去,倒也不追趕,擡起頭瀟灑地搖了搖脖子,用勝利的目光瞥了李清溪一眼,似乎覺得李清溪剛纔真的是小題大做,一頭老虎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李清溪從麋鹿身上跳了下來,拍了拍麋鹿的脖子,笑道:“白玉,還是你的煞氣大,一生氣,連老虎都讓你嚇跑了。”

白色麋鹿驕傲地仰起頭,似乎在說,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李清溪轉過頭來,走到王順面前,笑着拱手道:“這位大哥,我和白玉方纔迷了路,尋路時差點衝撞到您,害得您捕不到獵物,真是多有得罪。”

王順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男子,男子身穿藍色長袍,長袍前繫着紫紅腰帶,腰帶上還佩戴着一枚玉佩,長髮披肩,眉清目秀,笑容誠摯,一副貴公子的模樣,看起來應該只有二十出頭,但眼神中又閃爍出在這個年紀裏不應有的滄桑,令人感覺難以捉摸。

這男子身後的白色麋鹿極爲高大,身形和一匹駿馬不相伯仲,渾身雪白,連犄角都是白色的,一看就不是凡品。

應該是王公貴族或富貴人家跑出來遊山玩水的紈絝子弟吧,不過剛纔面對猛虎時能有此氣度,這人和這鹿倒也算膽大。

王順在心裏給李清溪定了調,也笑着拱手道:“這位公子客氣了,方纔我的第一箭並沒有重傷老虎,老虎準備撲過來時,我的第二箭雖蓄勢待發,說實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公子和公子的坐騎從旁竄出,老虎見我們人多勢衆,知難而退。如此說來,我還要謝過公子和公子的坐騎呢?”

李清溪見王順如此說,心中立刻引爲知己,走到王順身旁,俯下身道:“謝兄臺體諒,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見李清溪這般客氣,王順心中頓生好感,笑着說道:“我姓王,單名一個順字,是這望月山墨溪村的村民,平日裏以打獵爲生,不知公子該如何稱呼?”

“原來是王大哥,鄙人姓李,木子李,名爲清溪,取溪水清淨之意,號傀儡先生,是雲遊四方,採風表演的木偶傀儡師。”

“木偶傀儡師,是做什麼的?”王順微皺眉頭,輕聲問道。

李清溪微微一笑,回身走到麋鹿白玉身旁,從麋鹿背上將木偶小傀儡清水抱了下來,拿到王順面前,把清水往地上一放,雙手一抖,小傀儡清水就跟活了一樣,對王順行了個萬福禮,輕聲細語道:“王順大哥好,小女子姓蘇名清水,乃李清溪結髮娘子,我夫妻二人是走南闖北,四海爲家,爲衆人表演的傀儡和傀儡師,初到貴寶地,因這坐騎白玉迷路,衝撞了王順大哥,多謝王大哥海涵,沒怪罪我夫妻二人魯莽,真是感激不盡。”

王順見眼前的木偶小傀儡眨眼說話,行禮走路,俯仰自如,就似真人一般,着實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瞪大着眼睛指着清水道:“這,這木偶怎麼是活的?沒想到李公子還有此仙術,王某真是失敬,失敬。”

“哈哈哈,王兄,這不過是障眼法而已,你不會真的以爲這清水活了吧。”李清溪大笑着把手一抖,攏進袖子,小傀儡清水就跟失了魂魄一般,歪倒下來。

李清溪順勢將清水抱了起來,拿到王順面前,指着連在清水身上幾乎透明的傀儡細線道:“您瞧,這是百年蜘蛛絲,取自沭陽山山上的百年紅蜘蛛,不僅堅韌無比,容易操控,而且晶瑩剔透,不易察覺。如果不仔細看,是瞧不出來的。方纔我就是用這蜘蛛絲控制小清水和您打招呼。您可不要把我當成會妖術的妖人啊。”

“這蜘蛛絲確實不易察覺。”王順輕輕地摸着清水身上的蜘蛛絲,好奇地問道:“這木偶傀儡做得如此精緻,真的如活人一般。對了,方纔我並未見李公子開口,這小傀儡的聲音聽起來又和女子的聲音一般無二,不知李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傀儡師如果不能閉口發聲,讓手中的木偶傀儡想發出什麼聲音就發出什麼聲音,又如何能稱得上稱職的傀儡師呢?不過,這口技是我們傀儡師行走江湖,祖傳喫飯的手藝祕訣,不能清楚地據實相告,還望王大哥見諒。”李清溪抱拳道。

“無妨,既然這傀儡口技是你的祖傳祕技,你自然不能向外人說。”王順見李清溪言語率直,不但不覺見外,反倒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覺,笑道:“對了,你方纔說在這望月山中迷了路,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到王順問起“迷路”二字,白玉瞪大着眼睛緩緩地走到了二人身旁。

李清溪把小傀儡清水重新放到白玉背上,抓了抓後腦勺,帶着疑惑地神情道:“這事說來也怪,晌午剛過,我騎着白玉往這望月山山頂走,快到峯頂時,聽到樹林裏有一小孩叫救命,我趕忙催白玉往聲音來處走去,發現一個穿着紅肚兜的小孩坐在地上哭。”

“小孩?”王順皺着眉頭道,手中不自覺握緊了彎弓。

“是的,這小孩長得脣紅齒白,煞是可愛。他對我說他是這墨溪村農戶的孩子,上山遊玩,不慎被村裏獵戶安下的陷阱困住了,讓我救救他。”

“什麼陷阱?”

“是一條紅繩,那小孩伸出右腿,我見一條紅繩緊緊纏繞在他右腿之上,他的右腿已被這紅繩綁得露出了紫紅色,甚是可憐。我們傀儡師行走江湖,最主要的目地就是逗小孩開心,見這小孩樣子這麼可憐,我也沒細想,拿起平日裏修整傀儡的剪刀幫他把紅繩剪了。這小孩倒也乖巧,我幫他剪完紅繩後,他立馬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響頭,恩公恩公地叫個不停,還說要帶我們去找千年人蔘。”

“哦,是這樣啊。”王順點了點頭。

“說句實話,這千年人蔘於我毫無用處,但見這小孩情真意切,我也不想潑他冷水,就這樣,這小孩在前面領路,領着領着,他就不見了,我和白玉就迷路了。想想也是好笑。”李清溪笑道。白玉在他身旁用犄角輕輕地頂了他一下,神情嚴肅,似乎在說,我可不覺得好笑。

“李公子,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救的那小孩,本身就是千年人蔘所化,我們這裏稱作人蔘娃,他腿上的紅繩,是採藥的藥農設下的陷阱。”王順笑道。

“你說那小孩是千年人蔘?”李清溪道。

“正是,這千年人蔘本來就有靈氣,有些得天地造化之功,長年累月受這望月瀑的神水所澆灌,成了精怪,會幻化成小孩。所以這藥農要挖這千年人蔘,往往會用紅繩佈下陷阱,讓紅繩纏繞在這人蔘的參須之上,如此一來,這千年人蔘就跑不掉了。”王順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小孩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原來是鑽到地底下去了。”李清溪啞然失笑道:“不過倒也無妨,這小人蔘娃既然有了靈知,就跟這世間的小孩一般無異,下回若是讓我碰上,我還是會救他。不過救完後要打他三下屁股,讓他以後不能這麼頑皮,年紀小小就這麼會捉弄人。”

白玉在旁邊搖了搖頭,似乎對李清溪的好脾氣十分不滿。

王順見李清溪這般率真灑脫,很是喜歡,對他道:“李公子,不知眼下你要往哪裏去?”

李清溪拱手道:“我和白玉本就四海爲家,沒有固定去處,王大哥這麼問,我倒不好回答了。”

“即是這樣,如果你不嫌棄,這幾日,你就到我家中做客吧。”王順爽朗笑道。

“多謝王大哥,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李清溪握住王順的手笑道。

王順平日以打獵爲生,經常上山,爲了方便上山打獵,便把自家屋子建在離墨溪村村落三四里遠的半山腰。

李清溪牽着麋鹿白玉,與王順並肩而行,有說有笑地往半山腰走來。

節氣有“四立”之分,分別是立春,立夏,立秋和立冬。它們是季節的開始,孕育着萬物生髮,長大,收割,蘊藏之旅。立春爲四立之首,是一切生物啓航的起點。一年之際在於春,立春時節,東風送暖,大地解凍,草木萌發,萬物生長。

這日正是“立春”,山路兩旁一片青色靄靄,樹木的綠葉剛吐出嫩芽。望月山得天地照化之功,景色一片欣欣向榮。

山路兩側長着桂花樹,祝餘樹、迷谷樹、側金盞花、銀芽柳和馥郁早梅,枝繁葉茂的樹木,纖纖可人的細柳,星星點點的小花潑灑在山路兩旁,如夢似幻,清香撲鼻,讓人感覺心曠神怡。

此時已到傍晚時分,霞光四起,落日渾圓,天上的彤雲在落日的映照之下越發的緋紅,似乎被染上了胭脂一般。

墨溪溪水裏的殘冰已然融化,淚珠魚,石斑魚和溪蝦熱熱鬧鬧地在溪中游弋。

樹林中的鳥羣嘰嘰喳喳叫聲婉轉,時不時會看到羽毛五彩,飛騰而過的山雞和鷓鴣,飄逸的身影轉瞬即逝。

走在山道上,一眼望去,山道兩旁的樹木迎來重生之機,桂花樹,祝餘樹和迷谷樹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最爲好看的是迷谷樹,與天上緋紅霞光交相輝映,黃色花朵在霞光的照射下慢慢有了光澤。

迷谷花花蕊裏的花芯似乎吸足了天地靈氣,緩緩地顯出光芒,當日漸西沉,天上的霞光慢慢失去光輝之時,迷谷花卻將霞光裏的光芒收於自身的花芯之中,一片一片的黃色花蕊,顯出溫柔的光輝,當人置身其中,會感到無比的神祕和柔軟的溫馨。

李清溪牽着麋鹿白玉,隨王順行走在這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山路上,感覺這一路奔波得來的勞累似乎被飄來的晚風洗去了一般。

山道的左側是懸崖,王順是體貼之人,一直走在李清溪的左側,護住了他和麋鹿白玉,邊走邊爲李清溪講述山路兩旁植物的名稱和藥用功效。

李清溪越聽越着迷,偶爾會停下腳步慢慢欣賞,這一路上兩人走走停停,大約走了快一個時辰,才緩緩走近了王順安在半山腰的屋子。

兩人快走到王順屋子的時候,王順用嘴巴含着手指打了個響笛。

一陣悅耳的啼叫聲從王順木屋前方傳來,山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匹疾馳的身影,往李清溪和王順急奔而來。

這個身影奔行的速度極快,來到李清溪和王順面前時,李清溪纔看清楚它的樣子。

它的樣子看起來像一匹白首駿馬,但和普通駿馬不同的是,身上長滿了虎紋,屁股上還長着一條鮮紅無比的尾巴。

這頭看起來像駿馬的動物跑到王順面前,一直用舌頭舔着王順的臉,對於王順的歸來表現得無比喜悅,王順笑呵呵地摸了摸它的頭,疼愛地說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有把家看好吧?”

這頭動物似乎聽得懂人言,對着王順點了點頭。

“王兄,您養的這匹駿馬還真是與衆不同阿,白首虎紋,紅尾黑耳,不知如何稱呼?"李清溪問道。

“這不是馬,是鹿蜀,幾年前我陪好友去樞陽山打獵時發現了它,當時它纔剛剛出生,它的母親倒在一旁,已經沒了呼吸,也許是難產而亡吧。見到我們一行人,它就在自己母親身旁哀聲啼叫,我覺得他的叫聲很可憐,就把他帶了回來,它長得很快,不到幾年就和成年駿馬一般大了,而且很有靈性,聽得懂人言,有時我外出打獵,會讓他幫忙看家,是個好幫手。”王順疼愛地摸着這頭鹿蜀的頭,輕聲道:“是吧,黑子。”

鹿蜀黑子聽到主人誇獎,開心的叫了起來,聲音優美,聽上去猶如歌謠一般。

“白玉啊,你可要好好學學人家,你看這黑子多聽話阿。”李清溪回頭教訓麋鹿白玉道。

白玉瞪了李清溪一眼,不再理他,一言不發地慢慢從他身前走過,往前方走去。

鹿蜀黑子好奇地望着白玉,跟了上去,用頭輕輕地碰了碰白玉的身子,似乎在跟白玉打照顧,白玉態度嚴肅地回頭望了黑子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繼續態度嚴肅地往前走去,黑子興高采烈地跟在白玉身後,不聽地啼叫着,好像因爲剛交了一個新朋友而高興不已。

李清溪無奈地搖了搖頭,小聲道:“當頭麋鹿都這麼有性格,真是讓人無語。”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來到了王順居住的房子前面。

這是一座建在山路旁的木屋,木屋不是很大,前面用籬笆圍了個院子,院子裏兩側栽滿了紫色桔梗花,黃色銀錢花,藍色梔子花,還有銀牙草,五鳳草和酸漿草,很是漂亮,看起來就是個小花園,可見平日裏主人家很是喜歡花草。王順的母親和一對兒女正站在院子前面等着他。

王順走進屋前的院子,握住老人的手,輕聲道:“娘,我回來了。”老人閉着眼睛,似乎看不見,用手摸着王順的臉,一直點頭。

他的兩個小孩都圍了過來,“阿爹,阿爹。”一直叫。

王順的女兒應該有十四、五歲,留着長髮,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兒子看起來只有六七歲,走路一跛一跛的,似乎有些長短腳,一直要讓王順抱,王順抱起兒子,回過頭來對李清溪道:“李兄弟,這就是我家,這是我的母親和小孩。”

李清溪對着王順的母親俯身拱手道:“見過大娘。”

“汪!汪!汪!”突然從王順的屋子後面傳來了一陣犬吠的聲音。

李清溪聽到後院傳來的犬吠聲,擡頭詫異道:“王大哥,難道您府中還養有獵犬,那爲何打獵時不帶上,這獵犬不但可以追蹤獵物,碰到危險時也好有個照應?”

“李兄弟,這不是獵犬的吠聲,我帶你去瞧瞧。”王順說完,領着李清溪往家中的後院走去。

李清溪隨着王順來到後院,見後院同樣用籬笆圍着,不過並沒有栽種花草,倒是種着一棵大約五人抱的迷谷樹,迷谷樹黃色的花朵已微微發光,樹下有兩隻母雞帶着幾隻小雞正在啄食撒在地上的稻穀。

離迷谷樹不遠的地方用灰繩綁着兩頭貌似野豬的動物。

這兩頭動物的外形和野豬極爲相似,長耳大嘴,身體滾圓,長滿灰毛,嘴角露出幾顆獠牙,但與野豬不同的是,這兩頭動物的四條腿上居然長着雞爪,而且叫聲與犬吠一模一樣。

“原來是狸力,怪不得叫聲如獵犬一般。”李清溪笑道:“《傀儡經》裏“山海卷”有云,狸力者,生於櫃山,其狀如豚,其音如犬,四肢有距,見則其縣多土功也。”

“李兄弟真是見多識廣,只是不知你口中的《傀儡經》是何方奇書?”王順好奇地問道。

“這《傀儡經》是我們“傀儡陰陽宗”祖師爺留下來的東西,書裏包羅萬象,不僅記載了世上各種各樣的傀儡術以及與傀儡術有關的陰陽法門,還有當年祖師爺雲遊四海時記錄下來的奇聞異事,見過的奇珍異寶,結識的能人異士和祖師爺行走八荒時的所得所感,可說是我們傀儡界的至寶天書。”李清溪望着王順道。

“原來如此,那李兄弟你是傀儡陰陽宗的弟子了?”王順問道。

“怎麼說呢,只能說曾經是吧,當年我因爲一件事被宗主逐出了師門,算是陰陽宗的棄徒,不過陰陽宗十幾年前宗主也已失蹤,門下弟子日漸凋零,在這世上聽過陰陽宗名號的人已經不多了。”李清溪苦澀地笑道。

“原來是這樣,李兄弟也不必過於傷懷,其實,這世上萬物,又有哪樣東西能永遠存在,有時想開點,人也就釋懷了。”王順小聲開解道。

李清溪聽王順這麼說,安靜了一會兒,突然豪氣地笑道:“王大哥說得是,做人嗎,還是想開一點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如此這般,這人活得纔有意思嗎。”

“哈哈哈,李兄弟能這麼想就對了。本來這兩頭狸力我準備過幾日拿去市集出售,既然今日有緣碰到李兄弟,我就宰了它們,給李兄弟當下酒菜。”王順笑道。

王順手中抱着的兒子也拍掌道:“太好了,晚上有狸力肉喫啦。”

“《傀儡經》裏“食珍卷”有云,狸力者,肉質鮮美,骨肋蘊髓,可油炸,可烹煮,可生煎,可清刷,乃四大豚肉之首。今日既然有此口福,我就給王兄露一手廚藝如何?”李清溪笑道。

王順詫異道:“李兄弟,難道你還會烹飪之術?”

“我們傀儡師走南闖北,風餐露宿,除了傀儡術之外,總要多學一兩門手藝伴身,剛好我本人也是饕餮之徒,所以平日裏也曾鑽研過這烹飪之法。我的烹飪手藝不敢說出神入化,但爐火純青還是算得上的。”李清溪對自己的廚藝頗爲自得,微微笑道。

“如此甚好,你到前屋坐一會,我把這兩頭狸力收拾乾淨了,再來嚐嚐你的手藝。”王順將兒子放了下來,對他道:“去,帶你李叔到前屋喝茶。”

王順的兒子走到李清溪的身旁,牽起李清溪的右手,擡頭乖巧地說道:“李叔叔,我帶你到前屋坐。”

“好嘞,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李清溪抱起王順的兒子道。

“我叫王六斤,今年六歲了。”王順的兒子笑嘻嘻道。

“王六斤,好名字,哈哈哈。”李清溪抱着六斤來到前屋,看見王順的女兒正在沏茶,問道:“小侄女,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小云,李叔您喝茶。”王小云面色微紅,把茶端到李清溪面前,有點害羞地說道。

李清溪點了點頭,放下六斤,讓他坐到椅子上,然後將桌上的茶水捧到王順母親手上,說道:“大娘,這是小云剛沏的熱茶,您喝一口,小心燙。”

王順的母親點了點頭,飲了一口茶,對李清溪道:“老身身殘眼盲,行動不便,多有怠慢。李公子把這裏當做自己家就行,我那兒子是粗人,平日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還望李公子多多擔待。”

“大娘,您這是哪裏話,我與王大哥本來素昧平生,就因爲王大哥爲人爽直,與我意氣相投,我今日纔有幸到您家中做客,我四海爲家,一生漂泊,能得此良友,感激都來不及呢,何來擔待之說呀。”李清溪笑道。

“這就好,李公子啊,我這兒子我知道,爲人耿直無比,但就因耿直,朋友反而不多,你能和他交往我真的很高興。”

“耿直之人其實才最適合當朋友,不過耿直之人若見朋友有行差踏錯的地方,往往會直言不諱地批評,所謂忠言逆耳,天下間很多俗人不過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已。”李清溪低着頭,輕聲說道,說完拿起杯子,飲了口茶,往窗外望去,皺起了眉頭,似乎想到往事,沉默了下來。

王小云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站在屋內偷偷望着李清溪皎潔如玉的臉龐,暗暗嘆道:“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好看的男子,好像從畫裏走出來一般,微微皺眉都令人覺得心疼。”

王六斤本來想問李清溪到底傀儡師是做什麼的,見李清溪陷入了沉思,不敢打擾,乖乖地自己端起茶杯喝起茶來。

過了一會,李清溪回過神來,剛想再逗逗六斤,王順已從後院走了進來,對李清溪道:“李兄弟,那兩頭狸力已殺好了,接下來就看你的啦。”

李清溪挽起袖子,大聲地說道:“好,今日我就給咱六斤做頓好菜。”

李清溪做的第一道菜是“香酥狸力骨”,選取的是狸力胸骨後的仔肋骨。

狸力常年在山中奔躥,骨質和肉質緊密度最爲適中,而且喜喫山中落到地上的祝餘果和迷谷花,肉中腥臊味很低。胸骨後的肋骨不僅肉質鮮嫩鬆軟,而且骨質酥鬆多髓,油炸之後,骨內髓汁又可滲入肉中,真的是香氣撲鼻,味道極佳。

第二道菜是“冰玉狸力肌”,將狸力取出內臟後,用清酒沖洗,然後將椒,蔥,蒜填充倒入狸力腹中,用線縫起,用大火蒸熟,取出後馬上用冷泉水浸泡,切成像玉一樣的薄片,最後在外面裹上酒糟,真是色香味俱全。

第三道菜是“山煮狸力肉”,李清溪將剩下的另一頭狸力肉切成塊,把祝餘果搗成漿,抹在狸力肉塊上,放入鍋內,加入冷水,蔥,椒和杏仁,用明火燒煮,不僅肉質酥軟,骨頭也煮得稀爛,鍋內的熱湯撲撲響着,讓人垂涎三尺。

最後一道菜是“春芹碧澗羹”,此時正是立春,溪旁長滿春芹,王順家中也是常備。

李清溪將這春芹洗淨後,用開水焯一下,取出後用剩下的祝餘果果漿醃漬,然後取雞蛋裏的蛋清下水做羹,再加入醃漬好的春芹,一道味道鮮美的“春芹碧玉羹”就做好了。

李清溪常年操控傀儡,一雙巧手天下無雙,此時用這雙巧手做起菜來,真的是如魚得水,揮灑自如。

這幾道菜的香氣把原本在前院的麋鹿白玉和鹿蜀黑子都吸引了過來,白玉的眼神變得溫柔,心中想到,主人也就只有在操控傀儡和烹飪食物時才讓人覺得可靠。

王順一家望着桌上的這幾道菜,心中驚歎不已。

小六斤最是開心,用手拿起一塊“香酥狸力骨”,放到口中,邊喫邊說:“好喫,好喫。”

李清溪望着六斤笑道:“好喫你就多喫點。”

王順笑罵道:“真是沒規矩,客人還沒動筷子,自己倒先喫上了。”

“小孩子,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哪來那麼多規矩。”李清溪笑着擺了擺手。

“李兄弟真是有雙巧手,你做的這幾道菜香氣撲鼻,莫說是六斤,連我見了都覺得嘴饞得緊。”王順笑道。

李清溪笑着點頭,夾了塊“香酥狸力骨”放到王順母親的碗中,輕聲道:“大娘,嚐嚐這塊狸力肉,試試我的手藝”。

“李公子的手藝自當是好的。”王大娘雖目不能視,但飲食卻可自理,她拿起勺子,將狸力肉送入口中,輕輕咀嚼,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點頭道:“這狸力肉外焦裏嫩,真是人間美味,好喫。”

“六斤,進裏屋,把前年釀的那壺酒拿出來,今日爹跟你李叔好好的喝幾碗。”王順輕輕拍了拍六斤的後腦勺道。

“好嘞。”六斤一骨碌跳下來,走進裏屋,出來的時候手裏捧着一壺酒,走到王順面前,把酒壺送到王順手中。

王順拍開酒壺蓋子,一陣清香在衆人四周飄起。

“王大哥,這是什麼酒,怎麼會有果子的清香?”李清溪問道。

“李兄弟有所不知,這酒是由祝餘果釀製而成,所以酒中有祝餘果的香味。”王順給李清溪倒了一碗,道:“李兄弟嚐嚐看。”

李青溪仰頭喝完,笑道:“這酒飲完後口有餘香,而且有回甘之味,確是好酒。”

王順見李清溪喝酒如此豪爽,心中歡喜,又給他倒了一碗,道:“既然李兄弟喜歡,那就多喝些。”

“卻而不恭。來,王大哥,我敬您。”二人碰杯共飲。

他們開始把酒言歡,暢談過往。

當屋外霞光漸退,月光如水,人卻不想隨夜沉睡,這種感覺,古今無不同。

次日,李清溪拜別王順一家,牽着白玉,抱着清水,下了望月山,繼續踏上漫遊人間的旅程。

(全文完)


PS:文中加粗段落修改自《立新街一號和崑崙奴》,致敬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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