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左道書生

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凌渡山位於洛水縣,依着洛江,有“一江春水凌渡山,無數紅雨彩雲間”的美譽。時值三月,山上桃花開得正旺,粉紅花瓣滿山遍野,好似一片粉色海洋。

山頂風動石下有眼活泉,名爲叮咚泉。泉水叮叮咚咚落下的聲音,好似彈奏的古琴聲。流至山間的泉水匯成溪流,被風吹落的桃花經年累月飄進溪流之中,當地人將這條小溪喚作“落紅溪”。

落紅溪的溪水清可見底,常見金色鯉魚和斑斕小蝦在溪中游弋,如懸浮於晶瑩剔透的九重天際,怡然自得的姿態,比蓬萊山雲間的鯤鵬更加快活一些。

溪旁是一片鳳尾森森的竹林。竹林間棲息着千百隻黃鸝,黃鸝婉轉動聽的叫聲此起彼伏,伴着落紅溪潺潺流動的水聲,讓人感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傍晚時分,從山腰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走近一瞧,原來是名青衣綸巾的書生。書生揹着書篋,牽一頭青牛,沿着溪邊山路徐徐而行,腳下黑色布靴染滿風塵。

書篋雨布下是一張清秀白淨的臉龐。這書生面如秋月,顏似春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倒是長了一副令人驚豔的好皮囊。

跟在身後的青牛也與衆不同。一般青牛都長着兩隻犄角,這頭青牛不僅體型巨大,而且僅有一隻白色獨角。白色獨角長在兩眼之間,虎虎生威,令人望而生畏。

走過石砌小橋,繞過青色古藤,書生牽着青牛來到溪旁,摸着青牛的獨角道:“癡貨,總算找到可以解渴的水源,這下你可以開懷暢飲了。”

獨角青牛歪着頭盯了他一會,似乎對癡貨二字頗有不滿,最後還是無奈搖頭,緩緩走進溪流之中。

鯉魚和小蝦望着這龐然大物邁進小溪,“嗖”的一聲躲得無影無蹤。青牛把頭埋進水裏,飲了口溪水,感覺甘甜爽口,擡頭“哞,哞,哞。”叫了幾聲。

書生見青牛如此愜意,也蹲下身,雙手掬起溪水,放進口中,仰頭飲下,又掬起一捧溪水,嘩啦拍在臉上,笑道:“這溪水好甜,還帶着一股桃花的香氣,凌渡山的落紅溪確實名不虛傳。”

“阿翁,前頭有隻獨角大水牛,在那飲水呢。”不遠處傳來一名女童歡快的叫聲。

青衣書生回頭一瞧,一名看起來七八歲的小丫頭,頭上用紅繩扎着兩隻小辮子,此刻正拉着一位揹着竹筐皓首蒼顏的老翁,指着溪中青牛笑道:“阿翁,我們過去瞧瞧那大水牛。誒,水牛旁還有個青衣小郎君。”

那老翁對着書生點頭示意,摸摸小丫頭的頭髮,牽着她的手往前走來。青衣書生點點頭,牽着青牛上岸。

小丫頭剛好拉着阿翁來到落紅溪旁,衝到書生跟前,仰頭道:“郎君,郎君,俺可以摸摸這頭大水牛嗎?”

書生笑道:“有何不可,不過這癡貨性子執拗,小丫頭,你要輕點摸哦。”

“哞,哞,哞。”青牛聽到自家主人如此言語,不滿地擡頭嚎叫,搖頭晃腦,表達義憤填膺的情緒。

“摸,摸,摸。”書生回頭罵道:“就知道讓人摸,滿足你的心願。”說完,抱起小丫頭,把她放到青牛腦袋上,拍了拍青牛的獨角,大聲道:“小心伺候着,咱倆傍晚這頓飯,就靠你啦。”小丫頭開心抱住青牛的犄角,呵呵呵笑了起來。

揹着竹筐的老翁聞言,笑道:“這位郎君,如不嫌棄,就跟老漢回家,老漢今夜請郎君用些齋飯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多謝老丈了。”書生拱手笑道。

此時已至傍晚,霞光四起,落日渾圓,天上彤雲在夕陽映照下愈發緋紅,似乎染上胭脂一般。

落紅溪裏的鯉魚和小蝦又熱熱鬧鬧在溪中游戲,竹林裏黃鸝叫聲愈發婉轉,時不時能看到飛騰而過的鷓鴣,飄逸身影轉瞬即逝。

走在山道上,一眼望去,兩旁桃花嫵媚可人,與霞光交相輝映,粉紅花瓣在霞光照射下慢慢有了光澤。

日漸西沉,霞光漸退,一片片粉色花蕊顯出溫柔光輝,當人置身其中,頓有曲徑幽深的神祕之感。

書生牽着獨角青牛,與小丫頭談笑風生,隨老翁行走在山道上,感覺一路奔波的勞累似乎被飄來的晚風洗去一般。三人一牛走了半個時辰,到了老翁的住處。

這是一座建在山路旁的茅屋,金色茅草覆蓋屋頂,屋前用籬笆圍成院子,院裏種滿秋葵,白菜,黃瓜,香菜和甘藍,儼然是個小菜園。

院子旁是一間簡陋木屋,木屋門前隨意擺放着一堆竹筐,竹凳和斗笠。唯一的一張竹牀上躺着一位呼呼大睡的黑衣男子。

“程叔又喝酒了。”小丫頭指着竹牀旁的酒葫蘆,鼓着腮幫道:“這下好了,不知又要睡到什麼時辰?”

“小云,別吵醒你程叔,待會喫飯再叫他。”老翁拍了拍丫頭的後背,回頭對書生道:“還不知這位郎君尊姓大名?”

“小可姓莊,名子休。”書生道:“不知老丈如何稱呼?”

“山野中人,姓名不足掛齒。”老丈笑道:“你就稱我老黃頭吧。”

“黃老好。”莊子休拱手道。

“你們讀書人,說話文縐縐的,不過就是好聽。”老黃頭點點頭,放下背上竹筐,走進茅屋生火造飯。

夕陽躲進雲層,明月升上夜空,月光灑落在萬物之上,四野俱寂,天地無言,圓盤般的月亮載着人間清夢在璀璨星河中緩緩遊蕩。

莊子休從懷中抽出一根竹笛,抵在脣間,吹起笛子。那笛聲初時不響,好似一灣輕輕流淌的小溪,波瀾不驚,源遠流長,隨着曲調慢慢爬升,那笛聲又如一條波濤壯闊的長河,驚濤駭浪,氣勢磅礴。

他慢慢閉上眼睛,想起與故人的往日情誼,那笛聲愈發高亢,一直飄到九天中央,似乎在璀璨星河中尋找着什麼,最後無功而返,緩緩落到月亮的桂花樹上歇息,輕聲傾訴那無法重逢的思念。

“閣下的笛聲清亮悠揚,恬靜遠淡,到了關鍵處,宛如天籟,洗盡風塵,連我醉醺醺的腦袋聽了您的笛聲都如沐春風,清醒許多。”原本呼呼大睡的黑衣男子,此時已從竹牀上醒來,只見他劍眉星目,高大魁梧,右手提着個酒葫蘆,左手捏着劍訣往前一步道:“只不過,此處乃山野之地,不知閣下到此,意欲何爲?”

“混口飯喫。”莊子休把竹笛藏回懷裏,笑道。

“什麼?”黑衣男子臉上露出疑惑神情。

“你不是問我,到此處意欲何爲嗎?”莊子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笑道:“我和坐騎走了一天路程,到現在還沒用飯,飢腸轆轆,半道遇見黃老和小丫頭,他二人邀我到家中做客。我身無分文,只能吹首曲子,聊做答謝,所以說是混口飯喫。”

莊子休的笑容好似桃花初綻,雪後暖陽。但在黑衣男子眼裏,這書生豔若桃李的笑容太過明媚燦爛,他猶記得當年授業恩師與他說過的那句話——“物極反常必爲妖。”

故,他捏着劍訣,又往前踏了一步,這一步與手中劍訣形成合勢,若再進一步,便是出劍。

“哞。”隨着黑衣男子捏着劍訣邁出那一步,青牛低吼一聲,緩緩走到莊子休身旁,用身體擋在二者之間,低頭狠狠盯着黑衣男子,頭上獨角在月光映照下閃閃發亮。

“這倒大可不必。”莊子休拍了拍青牛的獨角,把它拉到身後,望着黑衣男子,拱手道:“路過寶地,不想惹事,只想喝口熱湯,喫口熱飯,望兄臺成全。”

“程叔,您醒啦,爺爺叫您過去。”小云從茅屋衝了出來,擋在莊子休和黑衣男子中間,擡頭對黑衣男子道:“這是爺爺請來的客人,晚上爺爺要請他們用齋。”說完回頭對莊子休道:“程叔平日也在我家用飯。”

“在下莊子休,多有打擾。”

黑衣男子皺眉望着莊子休,終於點了點頭,拇指“啪”一聲推開葫蘆的瓶蓋,仰頭喝了口酒道:“程長風。”說完搖搖晃晃走進茅屋。

“在遙遠的北海,有一條大魚,它名爲“鯤”。鯤爲了能飛到南海,拜道祖爲師,學了神通,化爲大鳥,名爲“鵬”。

鵬的背部有幾千裏寬,奮起而飛時,如烏雲密佈,巨大的翅膀可以遮住天上的太陽。

當海水激盪,颶風颳起時,鵬隨着颶風往南海飛去。璀璨的南海,對鵬來說,是美麗深邃令人牽掛的詩和遠方。”

莊子休對坐在青牛背上的小云道:“當大鵬往南海飛時,拍一次翅膀就可以飛行三千里,騰空直上可以達九萬里,它乘六月的颶風飛去,那湛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都爲它生命最爲輝煌的那一刻喝彩。”

“那大鵬飛到南海是要幹嘛?”小丫頭抓着青牛的獨角,瞪大眼睛問道,青牛也擡起頭,認真望着莊子休,似乎也在發出相同的疑問。

“爲了給自己的人生找一個心安的歸宿。”莊子休緩緩站起身,望着夜空中孤零零的月亮,嘆氣道:“當鯤還是條小魚時,有條青梅竹馬的同伴,那日,天上神仙在白雲間飲茶,將飲後的殘茶倒進海中,正巧落進鯤的同伴口中,鯤的同伴化爲大鳥,它告訴鯤,它想看看這個世界的樣子,便飛往南海去了。

從此,鯤變得形影單隻,它立下誓言,終此一生,必要找回同伴,再續前緣。

世間萬物,不論是不知朝暮之蜉蝣,還是壽長千年之玄武,在世間活着,說到底,不過是爲了給自己找一個可以安心歇息的最終歸宿而已。”

“那頭大鵬鳥飛到南海了嗎?”小丫頭聽得入迷,盯着莊子休問道:“最後有找到自己的同伴嗎?”

“歷經千辛萬苦,那頭大鵬終於飛到了南海。”莊子休回頭道:“機緣巧合下,也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太好了。”小丫頭拍手道:“那他們又成爲好朋友了嗎?”

“殊不知,那杯仙人的殘茶只有一年的仙效。”莊子休又回望墨藍星空,嘆氣道:“當大鵬的同伴飛到南海時,沒過多久又恢復原樣,成爲了海中的魚鯤。

而那頭跟道祖學完法術化成大鵬的鯤,卻已再也變不回鯤魚了。後來它發現,原來那日在雲中飲茶倒茶的仙人就是道祖,它懇求道祖讓它再化爲鯤魚。

道祖卻與大鵬言,它與同伴的緣分只能到此爲止了,天道早已爲它定下規矩,大鵬的未來,是成爲守護南海天空的王者,而大鵬的同伴,只是一條無法離開大海的鯤魚,大鵬和鯤魚只能天海相隔。

又過了幾年,鯤魚壽命到了,就在海里隕落。天空中就只剩下形影單隻的大鵬。”

小丫頭眼中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到青牛的頭上,青牛回頭,用舌頭舔去丫頭眼中的淚珠。

“這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與地,生與死,而是我就在你的面前,你也知道我愛你,卻永遠無法觸碰你。”莊子休說完,望着月亮安靜下來,過了一會,輕聲笑道:“真是好笑,給希望的是您,抹滅希望的也是您,該讓我如何看您?”

“道祖是三界至尊,你這麼編排他,不大好吧。”程長風從屋內施施然走了出來,冷冷望着莊子休,過了一會,他轉身抱起小丫頭道:“飯煮好了,快進屋。”

莊子休笑了笑,隨着程長風走進茅屋。

三人進屋後,莊子休看到紅色胡桃木桌上放着一口熱氣騰騰的火鍋,火鍋內煮着各種菌菇,正冒着水霧,火鍋旁放着十幾碟瓷盤。

青色白色瓷盤上盛着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山羊肉、以及春筍,秋葵,白菜,黃瓜,香菜,甘藍片和山楊梅,山李子等時令果蔬,看起來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黃老頭把莊子休請到主客位,笑道:“山野之地,只能臨時湊起這一口火鍋,還望見諒。”

莊子休坐到椅子上,望着這一桌山珍果蔬,還有那熱氣騰騰的火鍋,嚥了口口水道:“黃老,這是我幾個月來見過最爲豐盛的一餐,恭敬不如從命,我就不客氣啦。”

“摧枯拉朽”——是的,只能用摧枯拉朽這四字來形容莊子休的用飯姿態,但凡扔進火鍋的東西,不論葷素,不論生熟,都會被他以最貴的速度放進口中。

“這位郎君怕是個餓鬼投胎。”老黃頭和小丫頭瞧着外表斯文喫相豪橫的莊子休,心裏暗道。

程長風坐在桌前,原本只是自斟自飲,見莊子休狼吞虎嚥,終於沒忍住,啪一聲把酒葫蘆拍在一邊,開始搶起放進火鍋內的野味生鮮。

二人對望一眼,爭先恐後喫起桌上的飯菜。當程長風喫完碗中最後一片白菜,莊子休對着他再次露出暖陽般的笑容,那笑容不再令人感到虛僞。

翌日午時,程長風醒來,發現莊子休和青牛已然離去,想起昨夜清澈的笛聲,感覺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2

又過數日,適逢節氣大暑,是洛水百姓祭拜洛水神君的日子。

一千八百年前,妖魔四出,天下大亂。蘭臺書院掌管書庫的書丞莊周橫空出世,騎青牛,攬天書,出函關,滅妖魔,後於崑崙山創“正教”道觀,天下各宗奉莊周爲道界之首,尊其爲“道祖”。

洛水縣傳說原是女媧娘娘補天后留下的沙石所聚,人傑地靈,最受三界妖魔覬覦。

莊周創“正教”道觀一千六百年後,從崑崙山修道出山的李蒼穹打敗原來鎮守凌渡山的各路野神和其首領洛水竹君,佔了洛水縣神格,建了自己的“正教”道場,道號“洛水神君”。

李蒼穹成了洛水縣守護神後,每隔五年,爲醫治當年一戰被洛水竹君所傷要害,洛水縣百姓必須在大暑之日準備十對童男童女,投入洛水河中,明面上是用來服侍洛水神君的道童,其實洛水縣的修道中人和那些魑魅魍魎都清楚,這些童男童女投水後,不過是作爲李蒼穹的補血祭品。

洛水神君是偉大的守護神,童男童女自然就是偉大的祭品,“他們的投水是爲了換取整個洛水的安寧。”——“正教”道觀的道士們一直宣傳着這種理論,久而久之,大暑之日倒成了洛水縣除元宵之外最大的節日。

當無辜的殺戮被謳歌成偉大的犧牲,不明真相的洛水百姓,反而在節日的狂歡中獲得無比的喜悅和滿足。

敲鑼打鼓的隊伍猶如一條長龍,龍頭是洛水“正教”道觀的道士們,個個丰神俊朗,仙氣飄飄。

龍身是當地的士紳遺老,人人面色肅穆,態度莊重。龍尾則是二十頭白色駿馬,駿馬上騎着被打扮成道童的十對童男童女,娃娃們脣紅齒白,目光呆滯。

長龍兩旁是焚香膜拜,磕頭禱告,五體投地的洛水百姓。衆生醉生夢死,倒也讓人覺得洛水縣真是一片繁榮昌盛,其樂融融。

程長風手握寶劍,昂首站在人羣之中。他面色肅穆,一身黑衣,跟拜倒於地上的百姓們形成鮮明對比,頗有些鶴立雞羣的架勢。

五日前,老黃頭帶着小丫頭到洛水縣長安街買糖葫蘆,不曾想遇見“正教”道觀的道士們。

他們正沿街物色祭拜洛水神君的童男童女。小丫頭長得聰明伶俐,俊俏可愛,當場就被巡街的道士綁了去。

老黃頭捱了道士們幾拳,鼻青臉腫跌跌撞撞跑回家裏,把事情來龍去脈跟程長風說完,倒地不起。

程長風趕忙找來山下開醫館的李郎中。李郎中給老黃頭開了幾副藥,對程長風道:“老黃頭原本身體還行,皮外傷幾日就可康復,只是他孫女被綁,氣急攻心,中了風,這心病還需心藥醫。”

程長風默不作聲許久,最後點頭道“我懂了。”

接連幾天,他沒再喝酒,專心伺候起老黃頭的生活起居。老黃頭躺在牀上說不出話,總是握着他的手,淚眼汪汪。

他知道老黃頭是在求他,希望他能出手救出小丫頭。但洛水縣的“正教”道觀守衛森嚴,洛水神君李蒼穹當年又曾打敗過號稱“地仙三傑”的洛水竹君,想救人,豈是那麼容易的。

書曰“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者,人傑也。”程長風考慮數日,想起往日威風,決定再當他一回人傑英豪。

3

程長風是洛水縣紅溪鎮人士。

九歲那年,坐在家門口臺階上啃雞腿,身旁坐着隔壁冉家的小女兒,遇見了一位遊方的老道士。

那道士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好像一陣風吹過來就能讓他扶搖直上九萬里。

他晃晃悠悠來到程長風面前,開口道:“無量天尊,貧道來自崑崙山,已餓了好幾日,這位小兄弟儀表堂堂,天庭飽滿,身旁這位小妹妹明眸善睞,靈氣逼人,一看都是好人,不知能否給些齋飯。”

程長風和冉小妹對望一眼,冉小妹對他點點頭,程長風張着嘴巴想了片刻,無奈將手中咬剩的半根雞腿遞給老道士。

老道士連皮帶骨喫下雞腿,用舌頭舔着嘴脣對他笑道:“不曾想小兄弟年紀輕輕便如此仗義,貧道很是喜歡。本來貧道想傳些劍術功法與你,只是我們緣分太淺,我這劍術功法又是驚天動地的招術,與我有厚緣之人才可傳之,否則,把功法傳與你反而是害了你,真是可惜。”

“那要怎麼樣才能將劍術傳給我呢?”程長風用衣角擦去手中的油污問道。

“咳咳咳,這半根雞腿的緣分委實太淺。”道士撫着鬍鬚擠眉弄眼道:“如果是半隻燒雞,那我倆的緣分就差不離,若是能再多一瓶燒酒,這緣分我想也就夠了。”

那天夜裏,洛水縣紅溪鎮程府附近的左鄰右舍,老少爺們,都聽到老程家小孩偷喫燒雞被父親毆打發出的哀嚎和哭聲。

第二天,程長風躺在牀上,淚眼汪汪,摸着自己被打腫的屁股,翻開遊方道士送給他的那本“厚緣”經書。經書第一句這樣寫到“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馬過隙,忽然而已。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人道爲末,不足勝有餘……”

“唉。”躺在牀上的程長風把經書扔到一旁,望着窗外銀光閃閃的月亮道:“前日裏私塾老師講,人之初,性本善,原來是騙俺的。這本經書十個字裏我有九個不認識,還學個球。”

過了一年,十歲的程長風孤零零坐在家門口啃鴨腿,青梅竹馬的冉小妹跟着父母到鄰縣唱戲去了。

那位仙風道骨的道士又晃晃悠悠地出現在他面前。

“小孩,我給你的經書練得咋樣啦?”道士盯着程長風手中的鴨腿問道。

程長風盯着道士許久,嘆口氣,把鴨腿遞給道士。道士風捲殘雲般把鴨腿塞進口中,這次連骨頭都沒吐。見着程長風要往屋內走,拍了拍他肩膀道:“你還沒答我呢?”

“經書裏面的字都不認識,怎麼練?”程長風想起那日父親下的狠手,心有餘悸地摸了摸屁股道:“道長,說實話,我每個月也就喫一次鴨腿,我們今日的緣分也就是這根鴨腿,您到別處化緣去吧。”

道士望着這小孩倔強的背影,露出陽光般的笑容,從懷中掏出一根毛筆,遞給程長風道:“以後看書時,用這根毛筆描那經書上的文字,自然就會有人教你。”

程長風接過那根看起來沒剩幾根毛的毛筆,剛想再問道士幾句,一擡頭,發現道士已不見了蹤影,心中咄咄稱奇。

夜裏家人睡了。程長風把塞在枕頭底下的經書拿在手上,溜進茅廁,藉着月光用毛筆仔細描着經書第一頁的文字,當他把第一頁描完時,隱隱間瞧見毛筆中的一根狼毫脫落下來。

狼毫快落到地上時,突然銀光乍現,化做那道士的虛像,撫着鬍鬚正襟危坐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這句話的意思是,天道講究中庸和順……”

此時,程長風才明白,這根毛筆是用“人毫”製成,筆毛是那落魄道士的頭髮,每描一次經書上的文字,毛筆上的頭髮就會掉落一根,在落地前幻化成道士的虛像教他道法。

程長風就這樣跟着老道士的虛像學了十二年道法。這十二年裏,不管是風吹雨打,還是嚴寒酷暑,程長風不曾有過一天偷懶。到了二十二歲,洛水縣衙徵招“捕妖吏”,程長風在比試鬥法中勇拔頭籌,成了一名斬妖除怪的捕妖吏。

那是他最風光的日子,由於法術高強,屢屢立功,而且爲人正派,捕妖吏的兄弟們都信服他,不到十年光景,他就成了洛水縣捕妖吏的統領,也成了整個家族的驕傲。

那時,但凡跟程家有些沾親帶故的親戚,在酒樓裏,誰不舉着大拇指這麼說:“捕妖吏的程統領,我們程家人,若論斬妖除魔,救死扶傷,是洛水縣第一號人物。算起來,他得叫我聲叔父,小時候我還抱過他。說實話,這英雄人物,打小就跟普通人不一樣,單單就說那尿尿,我親眼見的,三歲的娃娃,尿尿能有三丈高,當時還淋了我一身。”

“這位爺,沒想到您是程統領的三叔,裏面還有雅間,請往裏走。”聽到有人這麼說,不管真假,店小二們都會熱情許多,那可是洛水縣鼎鼎大名的程統領他三叔啊,還見過程統領年幼時的小雀雀,就衝這點,還不得好酒好肉伺候着。

如果說人生有四季的話,那時的程長風可以算是活在春天裏。可惜,人世間所有事物的歷程都是條先高後低的拋物線——有高光時刻就會有暗淡歲月,有突然崛起便會有無奈隕落。

用蘇軾的話來講就是“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程長風的人生,也像一場大夢。

那次,程長風帶領一干捕妖吏追捕一隻“山魈”,“山魈”姓張名冶鳥,是洛水縣“正教”道觀裏掛單記名的“正妖”。

自道祖創正教道觀以來,世間之妖分兩種,一種是在各地正教道觀掛單記名每月上繳月供的妖怪,稱做“正妖”,另一種則是人人喊打猶如孤魂野鬼般的左道之妖,稱做“左妖”。

張冶鳥平日在洛水縣最大的酒樓礬樓裏做幫工,它身高兩丈,體重估計得有三百斤,因爲個子高,力氣大,要錢少,搬東西一個頂十個,老闆也不嫌它飯量大。酒樓裏偶爾有人鬧事,它樣子雖憨憨的,但巨大的身子往那一站,還是有些威懾力。

礬樓張老闆請它幫忙之前還跟洛水縣正教道觀裏的老道士詢問是否安全,那些道士都說“您問的是張冶鳥那傢伙吧,那妖怪老實得緊,應該沒啥問題。”

每年元宵的前一日,張冶鳥還經常被請去幫忙搭戲臺,搭戲臺時偶爾被不懂事的娃娃們做鬼臉戲弄,它也不惱火,甚至會故意買些糖葫蘆放在戲臺旁,久而久之,娃娃們慢慢也親近它,稱它爲“鳥叔”。

就是這麼一頭品行純良的妖怪,忽然有一天,不知是練功走岔,還是受了什麼刺激,突然間就發了狂,闖進好幾戶百姓家裏,舀水缸裏的水喝,剛開始是用瓢舀起來喝,後來乾脆把整個水缸擡起來喝水。雖說它闖進百姓家裏時沒有害了人命,但還是讓十幾個百姓受了傷,裏面還有一兩個小孩。

那日亥時,天色已暗,程長風接到捕妖吏探子回報,說張冶鳥躲進礬樓的酒窖,正在酒窖裏喝酒。他立即帶了四名下屬往礬樓趕去。到礬樓時,發現礬樓歌舞昇平,尋歡恩客們正在鶯鶯燕燕中留連忘返。他叫來礬樓老闆,對他言明清場捉捕之事。

礬樓張老闆面露難色,小聲道:“程爺,您老也知道,這酒樓我其實只佔個了小股,就是檯面上的郭郎,哪有本事清場。況且這張冶鳥我也熟悉,不過是頭有些力氣的蠢笨妖怪,酒窖在酒樓後面,中間還隔着條小巷子,您武藝高強,英雄蓋世,又帶着四位好兒郎,不如我帶您進酒窖,您悄悄把他捉了,莫攪了樓上大人們的雅興,您覺着如何?”

“大人,”程長風皺着眉頭問道:“哪裏來的大人?”

“國子監祭酒司徒大人的小公子要到崑崙山蘭臺閣修學,路過我們這地方,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正在上面給他接風洗塵,您老不知道,三日前縣衙花了八百兩白銀,從鄰縣太白樓請來了本郡花魁冉雪笑陪酒,圖的就是讓司徒公子一開心,此時貿然清場,攪了司徒公子和大人們的雅興,我可擔待不起。”

程長風默然點頭,國子監祭酒是皇朝三品高官,又兼着崑崙山正教道觀客卿之職,一個唾沫可以讓洛水縣官場翻江倒海,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頭。

只不過,那花魁的姓名好熟悉,似乎是故人的名字。呵呵呵,真是好笑,天下間哪有如此湊巧的事情,自己想多了。

當手下踢開酒窖大門,將張冶鳥團團圍住時,程長風心裏就有不好的預感。

礬樓他來過,作爲捕妖吏的統領,偶爾會跟着縣太尉到礬樓應酬,張冶鳥他也見過,一頭高大但溫順如黃牛的妖怪。

此刻的張冶鳥卻與往日不同,它雙眼血紅,肚大如缸,一邊喝酒一邊用右手抓着自己的胸口,隱隱能聽見它在說“好熱好渴,好熱好渴。”似一頭走投無路的野獸在做最後的掙扎。

張冶鳥見到程長風和其他捕妖吏時,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似乎等這一天已等了好久。只見它哀嚎一聲,用拳頭擊打自己的胸口,一團烈火從它口中噴出,那火遇物即燃,隱隱然透着紅黃紫三色。

捕妖吏中一名兒郎與那張冶鳥靠得太近,眼見避無可避,那火舌已然燒到身前,程長風就地翻滾,一個掃堂腿把發愣的捕妖吏掃倒,望着隨烈火飛奔出地窖的張冶鳥喃喃道“正教道觀的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南明離火和太陰真火被稱做“道門三聖火”。南明離火和太陰真火乃混沌初開,天地大變時從深淵虛空中出現的天地之火。三昧真火則是道祖當年除魔衛道時借自身修爲向天地借來的靈火,此火與普通明火不同,水澆不熄,土埋不滅,遇物則焚,故一直是“正教”道觀的不傳祕法。

“不好。”程長風猛然想起酒窖前方就是礬樓,礬樓上如今正冠蓋如雲,濟濟一堂。若是被這渾身是三昧真火的張冶鳥闖進去,不知會燒死多少個洛水縣的權貴。他一躍而起,運起道家的“乘蹻御風”法,往酒窖門口衝了出去。

當他借御風之法飄到酒窖上空時,發現礬樓已然燒了起來,渾身冒火的張冶鳥如火龍般慘叫着往市集跑去,火光沖天,路上行人和車馬紛紛躲避,躲避不及的馬上被燒成灰燼。

程長風從袖中掏出老道士送他的那根毛筆,拔下四根“人毫”,唸了口訣,那四根“人毫”化成四件金光閃閃的“奇門遁甲”。

他回頭對趕來的四位捕妖吏道:“你們把這遁甲穿上,上礬樓救人。記住,這遁甲雖說能擋住三昧真火,但只能維持一炷香的時間,三昧真火遇物則焚,你們千萬小心。”

“諾。”四位捕妖吏說完,穿上遁甲,往礬樓奔去。

程長風將毛筆拿到跟前,自言自語道:“師傅,爲了阻止這頭妖怪繼續禍害人命,只能把您所贈之物一次性用光了。”說完,他咬破自己左手食指,將鮮血塗於毛筆之上,撕下自己的白衣,在白衣中畫出電閃雷鳴和瓢潑大雨,畫完後,口中念出求雨咒:“五帝五龍,降光行風。廣佈潤澤,輔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聽從。急急如律令,去。”

象隨言出,只見那畫中的滿天雷電和狂風驟雨猶如煙霧般一縷一縷地飛到張冶鳥頭上。轟鳴的雷電一次次敲擊在張冶鳥身上,不僅阻了它的去路,還把他心脈敲斷,它渾身冒火的身體在雷電的敲擊下終於不支,撲倒在大街上。電閃雷鳴中,那驟雨如利箭一般射在張冶鳥身上。

原本雨水無法澆滅張冶鳥身上的三昧真火,但那大雨帶着程長風用鮮血塗於“人毫”筆引來的天地之氣,終於把張冶鳥身上的三昧真火撲滅。

三昧真火熄滅後,張冶鳥燒成灰的屍體旁,有一根金色的羽毛灼灼生輝。

“人毫筆”筆頭的“人毫”在一根一根脫落,程長風再次運起求雨咒,讓白衣畫中的風雷雨電在空中盤旋,過了大半個時辰,把他眼前街道上燃燒着的的三昧真火全部撲滅。

程長風回望礬樓,發現礬樓的火勢越來越大,捕妖吏四名兒郎身上的奇門遁甲已被燒光,正和趕來的衙門捕快們站在礬樓前看着大火。

“老大,司徒公子和花魁還在礬樓上。”其中一名喚作韓三的捕妖吏跑到程長風面前道。

“老程啊,你一定要把司徒公子救出來,不然,上頭怪罪下來,我們都得玩完。”縣太尉陳大人平日裏和程長風關係不錯,爲人囉嗦,此時愁眉苦臉,拉住程長風的衣袖道:“司徒公子平日最受司徒大人母親寵愛,聽說過幾日還要和萊陽郡主定親,千萬不能死在我們洛水縣啊。”

程長風點點頭,握住已快掉光毛的人毫筆,在空氣中寫了個金光閃閃的“風”字,然後躍上那“風”字,口中唸唸有詞,隨“風”而起,往礬樓頂層飛去。

當他飛到礬樓上時,發現一位明眸皓齒,冰肌玉骨,霓裳羽衣的俏女子正閉目端坐,口中唸唸有詞,她身後一名頭戴明珠華冠麗服的貴公子眼神渙散,張皇失措跌坐於地上,口中直呼救命。

燃燒着的三昧真火已將他二人團團圍住,但似乎被一股無形力量所阻撓,無法再進一步。不過,隨着火勢越來越大,礬樓頃刻之間就要被燒榻,若無人及時施救,這二人必定葬身火海。程長風定睛一瞧,那名爲冉雪笑的俏花魁已然是滿臉通紅,汗如雨下,正咬牙堅持,那火勢也離她越來越近。

“這花魁倒也不是人人能當。”程長風心中暗道“無量天尊,幸好這位俏花魁會些道法,用風神咒阻了火勢,不然,就算有十個司徒公子也早被燒成灰燼了。”

冉雪笑此時正苦苦支撐着眼前的局面。這位司徒公子雖說是紈絝子弟,但方纔在自己的勸說之下,已然同意捐銀八千兩用來開棚施粥,接濟災民。怎麼會想到這礬樓突然走水,火勢又如此之猛,本以爲用風神咒可以吹開一條逃生之路,不曾想這火似乎不是普通明火,風神咒只能阻攔火勢,身後這膿包見到大火腿又軟了,邁都邁不動,難不曾今日真的要殞命於此。

她突然覺得一陣清風拂過自己的臉龐,好像還有花香的味道,睜眼一瞧,一名丰神俊朗的黑衣男子蹲在自己面前,感覺有些眼熟。

“冉姑娘,待會你抱住我,我護送你們出去。”程長風覺得眼前這位花魁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不想了,火勢猛烈,救人要緊。他轉頭對司徒磊燈道:“待會也請司徒公子抓住我,我們一起出去。”

“好,好,多謝大俠。”司徒磊燈抓住救命稻草般感恩戴德道。

“起。”程長風左手摟住冉雪笑,右手拉住司徒磊燈,躍上那金光閃閃的“風”字訣。

冉雪笑身姿凹凸有致波瀾壯闊,柔軟曼妙的身體靠在程長風堅強剛硬的身軀上,程長風聞到她身上軟綿清新的香味,心中砰砰直跳,好似一陣春風拂過波瀾不驚的心田,帶起一波驚濤駭浪。

“姐姐的腿不是腿,是三月西湖的春水,姐姐的腰不是腰,是奪命三郎的彎刀……”想起同僚平日裏掛在嘴邊的俚謠,程長風心中暗道:“這花魁的確名不虛傳,我修道十幾載,自問道心堅定無比,沒想到不過是挨着她的身子,就有些心旌盪漾,確實厲害。”

“這大俠看起俊俏灑脫,端的是一副好樣貌。”冉雪笑盯着程長風,心中暗道:“倒是不知婚配了沒有?”

“救命,大俠,救命啊。”程長風身旁的司徒磊燈突然叫道:“我的衣衫燒着了。”

“不好!”左手揉着冉雪笑瘦腰的程長風,望着司徒磊燈從袖口燒到大拇指的三昧真火,口中吼道:“出鞘!”

一道金色劍光,從程長風腰間繫的劍鞘中噴射而出,削去司徒磊燈大拇指和食指,順帶削去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遇物則焚,傳說道祖當年爲了斬殺大妖,淬鍊出的三昧真火不僅會燒燬軀體,甚至連三魂七魄都會被焚燒殆盡。

程長風不敢大意,爲了保住司徒公子的小命,只能連他的兩根手指也全部削去。

就是因爲這一削,決定了程長風未來十年的人生。

國子祭酒程大人看到自己少了兩根手指的兒子爆了粗口,萊陽郡主望見自己未來夫君憔悴的神情心疼不已,皇太后瞧着自己最喜歡的小孫女哭哭啼啼心中煩悶,身體欠安了兩天。皇帝雷霆大怒,下旨徹查此事,當時趕去捕妖的一干人等全部以瀆職罪下獄。

和程長風一同趕去捕妖的兄弟大多拖兒帶女,程長風在牢中與縣太尉陳大人商量,由自己一力承擔全部罪責,保兄弟們一個平安。

陳大人答應程長風后,上下奔走,散盡自己當縣太尉賺來的十萬雪花銀,終於讓程長風的判決從“斬監候”變成“流放十年”。

保家爲民十載,救過生民不計其數,斬妖除魔拼盡全力的程長風,就因爲司徒公子的兩根手指,從一名赫赫有名的英雄變成一個流放宛州的囚徒。

臨別前,程長風忍不住問陳大人:“大人,長風自問與大人私交不深,而且大人平日做派,可以說是視錢如命,這次爲何會爲長風散盡千金家財。”

陳大人莞爾一笑,撫着鬍鬚道:“殺人放火金腰帶,鋪橋修路無屍骸。現如今的官場,容不得清白的官員。若不自污,如何自保,若不自保,如何做事,若不做事,如何造福一方百姓。你可記得那每年會來我縣施粥卻從不現身的神祕富商。”

“難道?”

陳大人點了點頭,道:“正是。這世間的人心就是如此醃臢,你讓那些大戶人家捐錢賑災,他們覺得沒有好處,紛紛推脫,你若讓他們賄賂本官,他們卻覺得物有所值,便趨之若鶩。本官拿着他們的銀子,設棚施粥,污的只是本官的名頭,救的卻是一方生靈,本官覺得這買賣不虧。”

程長風長嘆一聲,拜別陳大人,踏上流放之路。

十年後,程長風重回洛水縣,家中父母和陳大人均已駕鶴西去,他感到天地茫茫,世事滄桑,自己孤身一人,倒不知要去往何處。

後來,他打聽到自己父母的喪事都是由遠房表親老黃頭代爲操辦,便跑到老黃頭家裏道謝。

老黃頭對程長風道,反正你暫時也無去處,不如就住下來,相互有個照應。

程長風見老黃頭年事已高,小丫頭又少不更事,便留了下來,平日裏除了幫老黃頭編些竹筐,竹凳和斗笠外,就是飲酒,這日子倒也一天一天地過下來了。

至於那花魁冉雪笑,這十幾年來,再也不曾在程長風的生命中出現過……

4

閒話不提,言歸正傳。

程長風等敲鑼打鼓的隊伍漸行漸遠,沿街百姓們都從地上爬起,才慢慢跟上隊伍。

這是一處煙林幽曠,峯巒清剛的山水,層巒疊嶂的奇峯,波瀾不驚的湖面,都透着一股傲視天地的豪橫之氣。

此處原來叫做竹君湖,如今名爲洛神湖,正教道觀的道士們到了此處,做好祭祀的準備,紛紛跪倒。這一代觀主“玉陽真人”王道玄開始宣揚“洛水神君”的功德,闡明正教道觀的教義,訴說童男童女祭祀的必要。到了最後,他大聲吼道:“無量天尊,洛水神君在上,請接洛水縣的金男玉女。”

正教道觀的道士們把童男童女紛紛抱下馬來,排成一整排放到湖邊。那些童男童女早已被道觀的“回魂香”暫時迷了心智,此時倒也不會哭鬧。岸邊不遠處跪拜洛水神君的百姓之中,有些是童男童女的父母家人,此刻也只能偷偷抹去眼淚,希望兒女能得神君栽培,而不是化作神君的丹藥。

過了片刻,湖面平空捲起一陣漩渦,巨浪衝天而起,龍捲風把湖水捲上半空,一道金光閃閃的巨大身影隱隱在龍捲風之中顯現。

“恭迎洛水神君,送金童玉女,衆生跪拜。”王真人見到那金光閃閃的巨大身影,心中無來由一陣忐忑,趕忙率衆拜倒。湖邊道士們把童男童女推進湖中,也紛紛拜倒。

程長風一直在等待的就是童男童女落水的這一刻。這一刻,道觀的道士們,跪拜的百姓,就連這金光閃閃的洛水神君,都已覺得大局已定,今天的祭祀要到此結束了。當一件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時,人往往會生出放鬆懈怠的情緒,而這一刻,就是救人最好的時刻。

“劍來!”程長風大吼一聲,背上長劍沖天而起,在空中嗡嗡作響,如那劍中至尊,召喚着此間同道。道士和捕妖吏們配帶的長劍發出響應,紛紛離鞘,俯首稱臣般在那長劍後排成一排。岸上的百姓,正教道觀的道士,連龍捲風中的金色身影,此間的所有人,此刻都轉頭望向了他。

“蓋地訣,去!”程長風眼神漠然,劍訣一下,千百把飛劍以不可抵擋之勢往王道玄方向直衝而去,當飛劍將整個天空遮蔽,連一絲絲的陽光都無法逃離。

“補天鏡!”玉陽真人王道玄見飛劍來勢洶洶,遮天蓋日,趕忙祭起隨身最強法寶,阻擋飛劍的進攻。

王道玄是正教洛水道觀觀主,也是這一代正教掌教“崑崙子”的三弟子,道法高深,已算是正教道觀裏可以排得上名號的人物,此時雖祭起師父親傳的救命法寶,感覺還是無法阻擋這來勢洶洶的飛劍。

當年程長風的師傅曾對他說過,境界的提升靠的是天賦和努力,但實力的對比除了境界之外,有時比的是心性,心強則法強,心弱則術弱,天下萬物,皆有法可憑,有法可借,有法可行,唯有心性和意志,只能靠自己。這蓋地訣下的飛劍,蘊藏着程長風十幾年來的不甘,彷徨,孤獨和再與天比高的雄心壯志,此時已成燎火之勢,不可抵擋。

王道玄的補天鏡在飛劍的衝擊下,慢慢龜裂,啪的一聲,碎成三塊。王道玄不可置信的望着那飛劍衝過自己的身體,口吐鮮血,撲倒在地。

岸上的道士和百姓們瞠目結舌,這如謫仙人一般的道觀觀主,居然在眼前這黑衣男子的一擊之下立馬落敗,對他們的心靈造成極大的衝擊。

程長風此時顧不得去查看王道玄的死活,從懷裏掏出一隻紙鳶,放在掌心之中,嘴巴對着那紙鳶一吹,那紙鳶長出翅膀,變成一隻黑色的魚鷹。魚鷹轉了轉腦袋,在他頭上盤旋。

程長風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放進口中,吹了個長哨。魚鷹歪頭一聽,往童男童女落水的方向飛去,邊飛邊長,飛到童男童女落水的地方時,它的翅膀已有十幾丈長,翅膀拍打的風聲震耳欲聾,那風如刀一般刮進湖中,激起湖裏的水浪,把落進湖中的童男童女從湖裏震了出來,往程長風身旁的梧桐樹飛去。程長風一躍而起,將那些小孩一一接住。魚鷹得意揚揚的擡起頭,長鳴一聲,響徹雲霄。

突然,天空被巨大的陰影遮蔽,魚鷹擡頭一瞧,露出驚恐的眼神。

天空中出現了一頭比它大幾十倍的大鵬鳥,那大鵬的背部似乎有幾千裏寬,巨大的翅膀遮住天上的太陽,如烏雲密佈,泰山壓頂。

大鵬的鳥喙是金色的,翅膀是金色的,連尾巴都是金色的。它冷冷地盯着程長風和魚鷹,口吐人言道:“何方宵小,居然敢管本神君的閒事,還不束手就擒?”

那魚鷹在大鵬鳥的呵斥之下,一陣哆嗦,發出銀光,重新變回一隻紙鳶,嗖的一聲飛進程長風的懷中。

“金色大鵬。”程長風喃喃道:“原來洛水神君李蒼穹是頭金色的大鵬鳥。”

他從袖口裏掏出一根灼灼生輝的金色羽毛,對着天上的大鵬道:“這根金色羽毛是你的吧,你還記得張冶鳥嗎?”

天上的大鵬鳥定睛一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當年那個自命清高的捕妖吏啊,怎麼,十幾年的牢獄之災還沒教會你如何做人?”

“當年在張冶鳥身體裏種下三昧真火火種的就是你吧。”程長風左手捏起劍訣,怒吼道:“鋪天訣!”

只見那飛劍紛紛調轉方向,自下而上對着大鵬鳥,隱隱而發。

“去!”隨着程長風一聲令下,那些長劍猶如后羿射日般化作千百道劍光,卷葉裂風而去,直刺天空中那如山一般的巨大身軀,劍鳴震耳欲聾,地上的百姓紛紛捂住耳朵。

“鋪天蓋地訣,不錯,不愧是李師叔的好徒弟。”隨着一陣大笑,天上的大鵬鳥不見蹤影,化作一個金光閃閃的身影,正是洛水神君李蒼穹。

只見他鼻樑高聳,眼神銳利,一身玄色長袍飛舞,黑色長髮隨風飄揚,揹着黑金箭匣,眉宇之間帶着傲視天地的氣魄。

那疾馳而去的千百道劍光在他身前頓住,好像有一面無形的牆擋住了飛劍的去路。

李蒼穹摸了摸自己金色的眉毛,笑道:“不過,帶火的劍訣,你沒學過吧。”他張開手掌,一團火球在掌心呲呲作響,“三昧乾坤訣!”隨着他劍訣一下,那火球化做千百朵火焰,附在千百把飛劍的劍尖之上,燃燒着的飛劍從天而降,猶如神罰一般,準備將地上的一切全部毀滅。

湖旁洛水道觀的道士們茫然地望着那飛馳而來的火劍,不清楚爲何自己日夜祭拜的神君要置他們於死地。

程長風將紙鳶從懷中掏了出來,咬破食指,將鮮血塗在紙鳶之上,對着紙鳶吹了口清氣,那紙鳶隨即化作一頭兇猛的血色大雕。

他踏上大雕的背部,看了看身後的小孩,湖邊的百姓,還有湖畔的綠柳,梧桐和一朵似乎剛剛凋謝的曇花,輕聲笑道:“人間真美,活着真好。”然後回頭,右手捏起劍訣,咬牙道:“斗轉星移訣,起!”

腳下的大雕載着他拍打着翅膀往洛水神君的方向飛去,滿天火劍被他的斗轉星移牽引着從身後飛來,火劍越飛越快,逐漸靠近飛行中的大雕。

程長風露出視死如歸的眼神,嘴角,鼻孔和耳朵都滲出鮮血,只見他左手張開,控制着後方飛馳而來的火劍,那千百把火劍在天空中匯成一把巨大無匹燃燒着的神劍,這把神劍氣勢磅礴,猶如黑雲壓城,可摧世間一切,而程長風自己,就是那毀天滅地的鋒刃。

他不僅是這把神劍的鋒刃,也是這把神劍的燈芯。他的師傅曾經教過他三昧真火的口訣。可惜,修煉三昧真火若不想被反噬,只能服用崑崙山天池禁地裏的千歲仙桃,那是道祖當年劈開桃山後,從遠古大妖無支祁後院裏奪來的仙藥。

當年師傅曾說過,不服用仙桃的話,催動三昧真火,必被反噬。

“其實,還有一段清心訣可免遭反噬,可惜,這口訣是你師伯所創,他又是天下間一等一的計較人,不學也罷。”

此時的程長風,已顧不了這許多,他準備以自己爲火引,用斗轉星移訣帶動這些附着三昧真火的飛劍,與洛水神君同歸於盡。

“玉石俱焚。”

李蒼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鄭重的表情,只見他從袖間抽出一把黑金製成的彎弓,從後背的箭匣裏抽出那僅剩的一枝桃木箭,桃木箭的箭桿上佈滿符文,箭簇乃天外隕石磨鍊九九八十一年所制,隱隱發出雷崩之聲。這是當年逢蒙射死後羿留下來的桃木箭。

千年之前,道祖將箭匣和彎弓交予他時,箭匣內尚有三枝桃木箭。

道祖曾對他說“你翱翔於九州之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此匣內三枝桃木箭乃箭中之皇,若遇暗處冷箭,可提前示警,到了危急關頭,也可用此箭解危。只是這彎弓和匣中之箭曾射殺過一代射聖,帶有戾氣,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用之。”

還記得自己用第一枝桃木箭是爲了保衛崑崙。

那是道祖遁入混沌閉關之時,各路遠古妖魔齊聚崑崙山,想毀了正教根基,危難時刻,他與十一位師兄不得不使出最後的法寶。他是道祖最小的徒弟,卻一箭誅了東方聖魔,衆魔爲之震驚,紛紛遁逃。

只是,這桃木箭反噬的戾氣委實太大。自從射出那之桃木箭後,李蒼穹感覺自己的心魔越來越不受控制——他想喫人。

他本是海中巨鯤,受道祖點撥,變成空中大鵬,修煉千年,修成人形。只不過,不管如何變化,他的本源畢竟還是一頭野獸。喫人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爲了不傷害同門,他只能拜別各位師兄弟,以創立道觀分觀爲藉口,下崑崙山尋找解脫。

李蒼穹正是在這洛水湖用的第二枝桃木箭,當時的洛水湖還稱做竹君湖。喫人是會上癮的。他到了這洛水湖時,已不知吃了多少妖怪和人。那日是清明,他正準備在這洛水湖邊喫下捉來的兩個小孩,洛水竹君趕來救人。他從沒想過洛水竹君會是那般厲害,若是沒有這匣中之箭,輸的應該是他。

洛水竹君在敗亡之時,拼死使出封印之術,暫時封住了李蒼穹神識之中的戾氣心魔,只是桃木箭的戾氣已經深入他的骨髓神識,每隔一段時間,他還是需要喫人。

他給自己定下規矩,守護洛水縣這一方淨土,要價是五年喫一次人。

隨着打敗洛水竹君的時間越長,他神識中的心魔也越來越不受控制。程長風在洛水縣的所作所爲讓他心生芥蒂,這法術和權力日益猛進的後生讓他感到嚴重的威脅。

若不是程長風和他有些淵源,他早就痛下殺手,後來便用計策讓程長風下了牢獄,磨去他的雄心壯志,也抹去了他的威脅。

此刻,他清楚程長風用的斗轉星移訣是崑崙山正教道觀的禁術,那是引爆自己丹元神識和對手同歸於盡的手段,因會引來天地大動,道祖早已明言不再傳授給宗門弟子。

看來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叔確實偏愛這位未入宗門的小師弟。

如果只是斗轉星移訣,其實還用不上自己身後的桃木箭。但不曾想程長風居然可以掌控自己發出的三昧真火,用來作爲燃燒神識的火引,若是真的被帶着三昧真火的程長風近身,自己也許會當場身死道消,此時可以說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李蒼穹舉起黑金彎弓瞄準程長風,右臂向後緩緩拉伸,桃木箭箭簇的雷崩之聲愈來愈響,愈來愈烈,好似龍吟。他深吸了一口氣,呼氣鬆開手指時,雷崩之聲靜止,鋒利的箭簇帶着箭桿疾馳而去,箭尾白色的湍流再次發出雷鳴,攪翻了此方天地,一時間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那枝被雷電裹挾呲呲作響的桃木箭,轉瞬即逝,須彌間已到程長風面前。

程長風閉起眼睛,無聲嘆息,他聽說過桃木箭和黑金弓的傳奇,在這絕對的速度和力量面前,沒有任何僥倖。

5

然後,他再一次聽見了那悠揚清脆的笛聲。

那笛聲初時不響,好似一灣小溪,波瀾不驚,隨着曲調慢慢爬升,又如一條波濤壯闊的長河,氣勢磅礴。隱隱伴着那笛聲的,似乎還有哞哞的牛鳴。

聽到牛鳴聲時,程長風突然感到刺骨的寒冷,好似天山千年的冰峯被搬到了此間天地。他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睛,發現桃木箭就停在眼前一寸之處,不過已被一層堅冰包裹住,雷崩龍吟之聲已然停止,似乎失去了靈性一般。他回首,發現自己身後燃燒的千百把飛劍也已經被堅冰凍住,巨大的冰塊沖天而起,猶如與天對峙的神器。

冰塊上行走着一頭獨角青牛,青牛旁是一位青衣綸巾面如冠玉的書生,那書生吹着笛子,面帶桃花初綻般的笑容,緩緩向自己走來。程長風定睛一瞧,來者正是幾日前到老黃頭家裏做客的莊子休。

莊子休走到程長風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道:“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吧。”右手一揮,一陣清風帶着程長風從半空緩緩飄落。

程長風落地後,用手背擦去鼻血,喃喃道:“早知道你沒這麼簡單。”

李蒼穹飄在半空,瞠目結舌,擡起左手握着的黑金弓,仔細端詳,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可以射殺后羿的神弓神箭,居然被人以法術定住,這天地之間,自己怎麼從不曾聽過這號人物。

莊子休用右手食指輕觸那被堅冰封住的桃木箭箭簇,堅冰化作春水,桃花箭落到他手上。他把箭簇和箭尾拔下,放進袖裏,將桃木箭放在眼前瞧了一會,對天上的張皇失措的李蒼穹道:“不用看了,那把黑金弓沒問題,是你的箭術不行?”

說完,舉起桃木箭桿,對着李蒼穹方向一指,那箭桿居然長出枝椏,緩緩向李蒼穹伸展而去。

“我知道了。”李蒼穹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大吼道:“你是師尊的心魔。師尊閉關後,不是已把你封進虛空混沌之中,爲何你會重返這方天地?”

“心魔,原來他是這麼叫我的。他應該跟你說過,他本是蘭臺書院一個小小的書丞,日夜觀書,窺破天道,適逢世間妖魔四出,天下大亂,便騎青牛,出函關,滅妖魔。”

莊子休望着遠處那日漸西沉的夕陽,露出微笑道:“他沒跟你說過的是,僅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滅了那麼多妖魔,當年爲了除魔衛道,需要有多少並肩同行的摯友啊。

這洛水湖的竹君便是其中一位,只是他不喜殺戮,便將自己的本命物竹笛贈予你的師尊。如果他的本命物在手,以你的道法,又如何能加害於他。

斬殺妖魔後,爲守世間太平,你的師尊創立正教道觀。受天地靈氣牽引,定下世間萬般道法,只是後來,他漸漸泯滅人性,消除情感,想成爲這方天地的天道規則。而我,是他曾經的初心,曾經的情感,他曾經走過的人道。心魔,這個詞也算合適。”

“何爲天道,何爲人道?”李蒼穹此刻已動彈不得,口中喃喃問道。

“視萬物爲芻狗是天道,讓衆生來去自由乃人道。”

莊子休話音一落,桃木箭桿長出的枝椏居然生出了幾片粉紅的花萼,枝椏繼續往李蒼穹伸展而來,到了李蒼穹頭頂時,花萼裏吐出了幾朵灼灼生輝的的桃花,那桃花開得正豔,花瓣裏還藏着幾滴清晨的露水。

莊子休袖子一揮,一陣清風吹落桃花間的晨露,那露水滴在李蒼穹頭上,李蒼穹哀嚎一聲,化作一尾金色鯉魚,卡在桃木枝椏之間。

“收。”莊子休輕聲道。衆人眼前一花,桃木箭桿已變回原樣。他將箭簇和箭尾重裝回箭桿,把金色鯉魚用紅繩綁在箭桿之上,對着東方,搭弓射箭。那一瞬,天地靜止,萬物俱寂,似乎只有那枝射出的桃木箭是活物。

桃木箭射出不久,天邊傳來雷鳴,似乎塌了一角。

崑崙山,正教道觀,一名鬚髮全白的老者正帶着徒子徒孫們打坐修行,突然一陣地動山搖,他以無距之術來到山門,不可置信的望着那被射成兩半的“正教道觀”牌匾和牌匾上奄奄一息的金色鯉魚,口中喃喃道:“誰有這般法力,可以破了我正教道觀的護觀陣法,難道,是他回來了?”

莊子休方纔,一箭破崑崙!

做完這一切,莊子休騎着青牛來到程長風身旁道:“我想重走這世間路,你可以與我同行,我能教你些道法,現在的你,還太弱了。”

程長風拍拍身上的灰塵,皺眉道:“縱然你有千般厲害,我也不想與你同行?”

“爲何?”

“不想就是不想,又要什麼原因,你自己說過,衆生來去自由乃是人道。我既是人,自然要行人道。告辭。”程長風抱起小云,頭也不回地走掉。

望着程長風的背影,莊子休點點頭,再次露出雪後暖陽般的微笑。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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