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雜記:情到深處已無夢



那天下午,老排長宣佈了團裏的命令,任命張強爲八排排長。消息剛剛傳出,會議室就擠滿祝賀的戰友。

老排長拉着張強的手,語重心長的說道:“我在這裏幹了十五年,也該離開了。哨卡雖然艱苦,但這裏需要你。”

望着眼前飽經風霜的臉,張強鄭重其事的點頭回道:“老排長,我會將您的話牢牢記住。”

夜幕降臨了,遠處的山峯被積雪覆蓋,透着片片亮光,露出的岩石下面,是一個個又黑又深的山洞。張強踱步來到石臺,眺望遠山雪景,心裏非常激動。

來哨卡已經五年了,張強時刻想着出人頭地,幾乎沒休息過。他不是替生病的戰友巡邏站崗,就是幫炊事班的戰友做飯,辛苦的事總是搶着幹。他無怨無悔的奉獻,甘心情願的等待,終於,他這個農民的兒子熬出了頭。

他沒有辜負爹媽的期望,也沒有辜負自己的理想,自豪地邁出了人生第一步。

不要小看這一步,它就是希望的象徵。

張強覺得他高大了許多,眉梢眼底盡是藏不住的喜悅。

他要把喜訊告訴遠在家鄉的爹媽,告訴日夜思念的林夢。“呼”的一下,寒風捲着白色的粉末迎面襲來,張強打了一個寒顫,他想將大衣領子拉高,然而什麼都沒有。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忘了穿大衣。

高山的傍晚,寒風夾着雪花呼嘯而至。張強跑回宿舍鑽進被窩,打開手電筒給林夢寫信,讓她也高興高興。

想到這,他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然而,信好不容易寫好又被撕了,然後揉成紙團扔了。

張強寫了撕,撕了扔,扔了再寫,反覆數十次之後,地上滿是紙團。

五年來,他給林夢寫了許多封信,也收到了許多封回信。一寫一回,兩顆心越來越近。

三個月前,他探親的時候告訴林夢,等自己復員,他們就結婚。

聽到張強的話,林夢笑得很開心,她告訴張強,她要繡一對“百年好合”的枕套。

上個月二十號,張強又寫了一封信,林夢卻一直沒回,這讓他特別詫異。

他的信,她必回,哪怕時間再緊張。

也許她最近太忙了,所以沒回信,不,應該是晚點回信,張強安慰自己。

饒是如此,他還是覺得不安,甚至夢裏都是她的身影。

沒辦法,誰讓他深愛林夢?不但愛她的人,而且瞭解她的家。

林夢的家庭情況並不好,主要原因在於她的母親。林母出生在一個窮苦人家,雖然家境貧寒,但天生的好樣貌卻掩蓋不住。

十八歲那年,林母被一個財主看上並強娶爲妾。在財主家忍氣吞聲了好幾年,林母才終於被解救出來。

雖說林母恢復了自由,但她的身份過於敏感,尤其在那個年代,沒人願意和她共同生活。

林母獨自生活了七年,直到那個鐵路工人出現,她才終於有了一個真正的家。倆人婚後不久,女兒林夢就出生了。

林夢和母親一樣,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尤其一雙大眼睛,會說話似的靈動。她生的好看,人也聰明,不管走到哪都是焦點。

張強在家鄉唸完小學,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重點中學。他不但和林夢分到一個班,還被同時推選爲班幹部,六年中學時光,兩人配合默契。

有一次,張強打球時摔傷了胳膊,林夢知道後非常焦急,好不容易捱到晚自習結束,她忙跑去看張強。

“你來了,快坐,快坐!”

看到林夢走進宿舍,張強掙扎着想起身。

“快別動,好些了嗎?”

林夢一邊將水果放在牀頭櫃上,一邊忙伸手製止張強。等到兩人都坐好了,她才從書包裏取出一套乾淨的衣服。

“張強,這是我爸的衣服,你先湊合換上,我把你的衣服洗一下。”

張強只顧看着林夢,等了一會才說道:“謝謝你!”

“客氣什麼呀?趕緊換上。”

說話間,林夢將衣服遞了過去。

張強看着自己血跡斑斑的衣服,有些難爲情的說:“還是,明天換吧。”

“越是生病,越是要講衛生,現在就換。”

在林夢的再三催促下,張強紅着臉脫掉了身上的衣服。

看見張強用石膏固定的胳膊,林夢的眼圈紅了起來。

“疼嗎?”

“嘶,不疼。”

幫張強換好衣服,林夢坐在一旁啜泣着。

望着梨花帶雨的林夢,張強慌得不知所措,他連忙說道:“林夢,我沒事,真的沒事。”

“你看錯了,我沒哭。”

林夢用手背擦了擦臉頰,順勢在張強額頭點了一下。

“謝謝大叔,也謝謝你。”

話到此處,張強拉過林夢的手,四目相望,別樣情愫油然而生。

大家希望老天爺能年年保佑全村,家家戶戶都能收穫豐收的果實,於是就給村子起名“豐安”。

解放後,豐安村依然貧窮,讀書的人也不多,張強這個高中生就成了村裏唯一的秀才,回村後被任命爲大隊文書兼團支部書記。

那天晚上,老支書找到張強,鄭重其事的說道:“強子,公社給咱村分了三十個知青,我已經給農場通知了,準備好喫的、住的,你明天給五個生產隊各派一輛大車,領着他們去公社接人。”

“好,我這就去安排。”

對於老支書安排的任務,張強向來答應的乾脆。

入夜,張強眼前總出現林夢的身影,他多麼希望三十個知青中有一個就是她。天剛微微亮,他就急急地吆喝着車把式套車,第一個趕到了公社。

會議室裏,一百多名知青正在認真聆聽黨委書記的講話。張強趴在玻璃窗上朝裏張望,努力尋找那張記憶中熟悉的面孔。散會了,公社文書一個村一個村的點名讓領人。

“豐安村!”

“到。”

“這三十個人,你帶着。”

張強看着一個個揹着被子,提着大包小包的青年,嘴裏也開始“一、二、三、四”數了起來。

“二十八、二十九,怎麼還差一個,是誰?請快過來。”

就在這時,一個清瘦文靜,面容有些憔悴的姑娘走了過來。

“是你!”

看到對方的那一刻,兩人異口同聲的喊了出來,都愣住了。張強最先反映過來,他跑過去幫林夢背起被子。

“阿姨的病怎麼樣?你,真瘦!”

“走吧,閒了再說。”

張強的關切並沒讓林夢覺得開心,她淡淡的說完,扭頭便走。

剛進家門,張強就喊着:“媽,快做飯,我下午還要去公社開會,嘿嘿……”

聽到兒子的喊聲,張強媽放下手中的活,瞅着他看了好一會,才緩緩問道:“強啊,你今天是不是遇到啥喜事了,咋這麼高興?”

“開會嘛,當然高興。”張強興奮地說。

下午,張強和大隊幹部去看望知青,支書講完話本欲離開,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大隊黨支部決定,由團支部書記張強擔任知青隊隊長,大家有什麼困難就給他說,我們一定想辦法解決。”

說到這兒,老支書停了一下,向張強揮了揮手:“張強,你過來和大家打個招呼。”

話音剛落,四周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張強不好意思的走了上去。

“我也沒什麼說的,反正咱們要一起勞動,以後就互相幫助。”

黃昏的時候,隊幹部們陸陸續續的離開了。張強和林夢也走出了農場,他們沿着寬寬的生產路向河堤走去。

張強原本想問林夢離開學校後的情況,但一看到她佈滿愁雲的臉,又將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二人默不作聲的走着,一直走到河堤才停下。張強隨手拔了棵小草,用來掩飾心中的焦躁,等了一會,他試探着問道:“家裏有什麼事嗎?”

林夢一動不動的望着遠處,好像沒有聽見張強的話,過了許久,她才說道:“我心裏難受,不知該怎麼告訴你。”

“咱們是老同學,你還信不過我,有啥事儘管說,我一定幫你。”

望着林夢憂傷的雙眸,張強鄭重的保證。

看着張強認真的表情,林夢既感動又無奈,她嘆了口氣說:“我爸去世後,我媽也病倒了,撫卹金都給我媽看病了,可就是不見好轉。我們家也沒親戚可以幫忙,我和我媽就靠每月三十元的補助生活,根本沒錢看病,再說我還要照顧我媽,不能下鄉。我向居委會反映,他們說要研究。”

話到此處,林夢再次嘆了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開口了。

“一個星期後,居委會讓我過去,說我的問題已經研究過了,還是讓我下鄉鍛鍊合適。他們還說,說我媽身份……”

忽的一下,太陽不見了,河面上漸漸掀起了浪潮,岸邊的小柳樹彎着腰。

林夢不再言語,她凝視空中那片黑雲,又看了看岸邊的柳樹,發出了長長的哀嘆。

“你看這顆小柳樹,雖然被風吹彎了腰,可它還有直起來的時候,而我,恐怕這一輩子也直不起腰了。”

聽着林夢悲傷的訴說,張強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過了好一會,等到林夢情緒穩定了,張強才輕聲說道:“你也別想太多了,照顧阿姨的生活,就由咱倆共同承擔。”

“謝謝你,張強。”林夢看着張強,感動不已。

黑雲壓過來了,緊接着就是沙沙的雨點。

“河邊的雨說下就下,不要淋溼了衣服,咱們趕緊回去。”張強站起來催促着林夢,林夢並未吭聲,而是望着河裏濺起的水泡想心事。

風越來越大了,小柳樹左搖右擺地像是在爲自己祈禱,河裏起了浪濤,越來越洶湧。林夢摸了把額頭上的雨水,仍沒有回去的意思。

她是想讓雨水沖掉心中的憂鬱?還是想讓雨水沖掉籠罩在她身上的污垢?

雨越下越大了,他們向農場走去,共同走完這段泥濘的路,給身後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

林夢在豐安村勞動鍛鍊兩年了,眼看三夏大忙季節快要來臨,偏偏她母親的病又重了。她心急如焚,想請假回去照顧母親,卻不好意思再張口。

這兩年,就她請假次數最多,已經有人說閒話了,眼下又是龍口奪食的時刻,張強肯定會照顧她,但給誤會多了一個把柄。

她左思右想了許多次,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昨天,林夢的母親又來信催她回去,她實在放心不下,跑去找張強商量:“我媽的病又重了,我想回去看看。”

聽了林夢的話,張強忍不住埋怨她:“你怎麼不早說呢?下午我騎車送你回去,也看看阿姨。”

第二天剛上工,就有幾個知青找張強請假要回去。

“你們都要回家?家裏都有要緊的事?”

幾個知青同時請假,這不得不讓張強懷疑。

“沒事,夏收太累人了,我們要回家休息。”

對於張強的疑惑,幾個知青並不害怕,他們高聲回答道。

張強不停則已,一聽火冒三丈,他衝他們怒吼:“都不許回家,快下地幹活去。”

“別人回家就允許,我們回家就不許,你太偏心了。”一個身形瘦高的知青嘟囔着。

“誰偏心了?偏誰了?”張強瞪着那個知青,怒聲責問。

“還能有誰?當然是林夢,你的同學。”

瘦高個看着張強,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

“你腦子是不是叫驢踢了?胡說八道。”

“隊長,你怎麼說話呢?”

“就是就是,誰腦子叫驢踢了……”

其他幾個知青見狀,也跟着起鬨。

“行了,趕緊幹活去,再胡說八道我就打你。”

張強不想再和他們糾纏,沒好氣的說了一句,準備離開。誰想瘦高個一聽此話,拽住張強的胳膊嚷嚷道:“打啊!你打啊!”張強本就身體強健,平時對一直刺頭的瘦高個總是忍着,對他的挑釁也不計較。

此刻,當他看着瘦高個趾高氣揚的樣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揮了過去。這一拳,集聚了它主人兩年的隱忍與憤怒,其力度和強度可想而知。

“啊!我的鼻子,我的鼻子……”

瘦高個沒想到張強真的會打他,下手還這麼重,痛的他捂着臉不住哀嚎。聽到喊聲,憤恨的張強又朝瘦高個補了兩腳。

吵吵鬧鬧的聲音將老場長引了過來,當他看到滿臉血污,躺在地上不住“哼哼”的瘦高個嚇了一跳,趕緊將他扶了起來,送到大隊衛生室。

晚上,老支書把張強叫到大隊部。

張強一進門就看到老支書陰沉着臉,蹲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菸鍋,就知道是爲了下午的事,便難爲情地走到老支書面前,怯生生地說:“叔,您批評我吧。”

老支書把旱菸鍋磕了兩下,他站在地上,滿臉怒氣。

“知青離開父母到咱村鍛鍊,你仗着人高馬大打知青,說嚴重這是政治問題,你擔得起嗎?你先說說爲啥打人?”張強結結巴巴把事情說完,老支書的口氣纔有所緩和。

他看着張強,語重心長的說道:“強子,林夢家裏的情況是應該照顧,但你應該給他們講清楚,咋能動手打人呢?明天開知青會,你當衆檢討,向受傷的知青道個歉,下次要是再敢打人,我不會輕饒。”

“好,我知道了。”

聽到老支書的話,張強低頭應了一句。

第二天,他按照老支書的意思向知青道了歉,事情纔算平息了。

這邊的風波剛平息,林夢也從家裏返回了農場。剛回農場,林夢就聽說了張強挨訓的事,她心裏非常內疚。

晚飯還沒喫完,她就找張強賠禮道歉去了。

“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和你沒關係,是我太魯莽了,以後我會注意的,沒事。”

看着既緊張又難過的林夢,張強一陣心疼,忙笑着安慰她,趁機問起她母親的情況:“怎麼樣?阿姨的病好些了嗎?”

“好是好些了,但沒人照顧還是不行。這次回去,我家隔壁的鄰居,就是給王縣長開車的李師傅,他想把我介紹給王縣長的兒子王成,他說我要是嫁給了王成,王縣長肯定會把我調回城裏,這樣就能照顧我媽了。結果我一打聽,才知道農機廠那個愣頭愣腦的門衛就是王成,我怎麼可能嫁給他呢?當場就回絕了。”

聽林夢要找對象,張強立刻忐忑起來,臉上掠過一絲緊張。這一微笑的表情變化被林夢發現了,她小聲問道:“你怎麼了?”

“沒事,可能天熱,不太舒服。”

張強有些心不在焉的說着,停了停,他接着說道:“林夢,知青隊活重也沒有星期天。小學裏有有位女教師休產假去了,我給支書說一下,讓你去當代理教師。學校裏有星期日,你可以那天回家看望阿姨。”

“這,還是算了吧,我不能再給你添亂了。”

能去學校當代理老師當然好,但林夢害怕再給張強帶來麻煩,不免有些猶豫。“這事你就別管了,我去說。”張強語氣堅決的說完,轉身朝村支書家快速走去。

老支書知道林夢家裏的實際情況,也就同意了張強的建議,讓林夢到村小學教書去了。

一個星期後,公社的文教專幹來找支書。

“你還是讓林夢迴去勞動吧,讓她教書不合適。”

文教專幹的話讓老支書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疑惑不解地問:“咋不合適?她都教一個星期了,老師學生反映都不錯嘛。”

對於老支書的疑惑,文教專幹並沒有解釋,而是直接了當的說道:“別問了,照辦就行。”

第二天早晨,林夢剛走到教室門口,校長叫住了她:“你不用代課了,大隊讓你回去。”

校長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林夢本想找校長求情,可思考再三,終究放棄了。

這就是明擺的事,這就是身份問題,還求情幹什麼?

“唉……”

伴着一聲聲無奈的嘆息,林夢含淚離開了學校。

夏收結束後,知青隊放了兩天假,林夢也回家照顧母親去了。上樓的時候,她碰見了鄰居李師傅。

“小夢,你還在學校教書嗎?”

“李叔叔,你怎麼知道我在學校教書?”

“我也是聽王成說的,他到處嚷嚷着,說你要是不嫁給他就什麼也幹不成,只能回農場勞動。他還說,只要你嫁給他,他立刻就把你調回城裏。”

林夢一聽此話全明白了,她氣得狠狠跺了兩下腳,轉身走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到了夏收。林夢站在麥田裏,望着沉甸甸、黃澄澄的麥穗,她沒有農民豐收的喜悅,沒有收穫的渴望,相反,她看到逐漸枯乾的麥杆,感覺心也和麥稈一樣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與此同時,林夢母親的病也越來越重,爲了給母親看病,林夢幾乎將整個家都賣空了,可惜換來的錢依舊杯水車薪。

如果說母親的身體讓她牽腸掛肚,那麼她的去留問題更加焦灼。

眼看一起下鄉的知青陸續回城了,林夢卻沒有一點要走的跡象。

這也難怪,因爲她母親的問題,她每一次都被留了下來。看着別人高興的離去,她既羨慕又心酸。

林夢不是怕在農村喫苦,而是掛念多病的母親。再說豐安村還有她心中的戀人,雖然近在咫尺,她卻不敢愛。這些煎熬折磨着文弱的林夢,她快撐不住了。

張強整日待在知青隊很少回家,漸漸有些風吹到了他母親的耳朵裏。一天晚飯後,張強回家取換洗的衣服,剛要出門,母親喊住了他。

“強子,你等一下,媽有話問你。”

“啥事?嗎,你趕緊說,我還要回農場呢。”

張強回身來到裏屋,母親坐在炕沿的椅子上,父親坐在炕頭,悶聲不響地抽着旱菸,滿臉嚴肅。一看這架勢,張強就知道二老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說。

正思忖着,母親喊了他一聲,又用手指了指炕沿。看到兒子坐下,老太太不疾不徐的開口了。

“強子,知青隊的事挺多吧?”

“嗯,是挺多。”張強一字一頓的回答道。

“事再多,也不能不回家!強子,不是媽說你,你在家的次數一個手都數的過來。我和你爸雖然不用你操心,可你也不能走邪路。實話告訴你,你的事早就傳開了,四丫都跑來問我了……”

“她問啥?”

不等母親把話說完,張強就緊張地問道。

“你別管她問啥?你就說你在農場有沒有事?”

“沒有!我的事你們不用管,還有四丫,她憑啥問我的事?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回農場,先走了。”

話剛說完,張強便氣呼呼的朝門外走去。

“站住!”

就在這時,張強的父親突然吼了一聲。

“憑啥?就憑她是你未過門的媳婦。你別以爲自己長大了,翅膀硬了,我們就管不上你了。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做對不起四丫的事,就別進這個家的門。”

張老漢越說越氣,張強也越聽越氣。

“誰叫你們訂她了?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們不聽我的意見自作主張,你們看着辦去。”

張強說完,頭也不會地走了。張強的父親張老漢真想扇兒子一巴掌,但他忍住了。

直到張強甩門走了,張老漢才重新坐到炕沿上,不住地長吁短嘆。

也難怪張老漢生這麼大氣,他就張強一個兒子,從小被他當寶貝似的呵護着,連大聲呵斥都沒有過。張強也聰明懂事,知道孝敬父母,上學工作都讓他滿意。

不過論的話,張強訂婚的事還真讓他生過氣。當時張強就嫌他們不尊重自己的意見,私自做主給他訂下了這門婚事。今天提到這件事,張強又是一陣埋怨,這可真把張老漢氣得半死。

張家和陳家是鄰居,幾乎是同時在這裏定居。在那災難深重的歲月,兩家人相互幫攜,相處甚密,可說是世交了。到了張老漢這一代,張家只生了一個兒子張強,而陳家卻連着生了四個丫頭,四丫最小。

陳四丫比張強小三個月,雖然模樣不醜,但長得體格高大,說起話來甕聲甕氣,幹起活來更像一個壯實的小夥子,加上心直口快的個性,所以大家都叫她假小子。

小時候,四丫沒上過學,卻總想知道學校裏的事,等到張強回家她就趕緊跑過去,讓張強給她講學校裏面的事。兩小無猜的年齡,他們相處的挺好。

兩家父母看到兩個孩子這樣也高興,都各自說出了心裏的想法。

陳家沒兒子,如果張強娶了四丫,成了他們家的女婿,日後也有個照應;張家沒女兒,鄰家作親家,也是好事,於是一拍即合。張強上初中那年,兩家張羅着給兩個孩子訂親。

訂親那天,張強不知道害羞還是其它什麼原因,反正從早上就跑出去了,一直到天黑纔回家。按照當地風俗,訂親這天,男方家人要送紅包給女方,女方家人則要送信物給男方,最後兩家人再一起喫頓飯,訂婚儀式就算成了。

可張強這一跑,張老漢只能不停給親家道歉,這樣丟人的事張老漢還從來沒有做過,他回去就把張強美美地罵了一頓。也不知道罵了多久,直到張強母親連拉帶拽將他推進屋裏,張強才免了一頓狠揍。

回到辦公室,張強就坐在椅子上發呆。他不知道林夢什麼時候進來的,直到她拍了自己一下,他才條件反射地擡起頭。

“遇到啥麻煩事了?這麼不高興。”

看着眼前這張苦瓜似的臉,林夢擔憂的問着。

“哦,沒事,咱們出去走走。”

說話間,張強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風清月朗,入眼盡是碧綠,秋蟬不時發出嘶嘶地低鳴,一切顯得那麼自然。倆人來到河堤,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當年的小柳樹都長得碗口粗了,枝繁葉茂的排成行。平靜的河面更像一面光滑的鏡子,映照着岸邊的樹影。微風拂來,河面上掀起玉麟波光,水中月不見了,變成一片碎銀。

三潭映月,蘇堤美景,也就如此吧。此刻,張強和林夢卻沒心情欣賞美景,他們各自想着心事。

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張強愈發煩亂,他說不上心裏是什麼滋味,只覺得五味雜陳。

張強的父母都是淳樸善良的農民,對兒子更是愛若生命,但他們自作主張訂的這麼親事,卻讓張強煩惱至極。

四丫雖然勤勞樸實,但斗大的字識不了不了幾個,而且性格急躁的近乎固執,他們能廝守一生嗎?林夢就不一樣了,他們一起相處了十年,他了解她,也深深的愛着她。

可是話說回來,張強總覺得他和林夢之間隔着一道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鴻溝。

林夢來豐安村三年了,他既希望她回城照顧母親,又害怕她回城後,他們再也不能朝夕相處,互訴衷腸了。

矛盾的心裏讓張強左右爲難,實在難!

在林夢的心中,張強一直都是個好青年。他聰明好學,堅韌頑強,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和力量,使她感受到安全和信賴。她早就將自己的心給了他。

有好幾次,林夢都想將心裏話告訴張強,與此同時,她又告誡自己不能這樣。她怕連累他,也怕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厄運。

朦朧的月色下,林夢望着英俊的張強,內心一陣悸動。她忘記了時常唸叨的訓誡,帶着少女的羞澀和不安,顫聲說道:“我,我愛你。”

張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爲自己聽錯了,但林夢確實是這樣說的,期盼多年的時刻終於到了。他緊緊抓住林夢的手,心臟激動的“怦怦”直跳。

“真的?”

“真的!”

倏地一下,張強突然鬆開林夢的手,使勁搖了搖頭。

“不行。”

“爲什麼?”

林夢又急又驚訝地問。

望着緩緩流過的河水,張強平靜地說:“我沒有能力把你調回城,也沒有錢給阿姨治病,再說我是農村青年,不能考學,只能在農村。我連幫你照顧阿姨都辦不到,還有什麼資格愛你?”

“不,你有資格。”

因爲過分激動,林夢的聲音都沙啞了。

張強起身,使勁將一塊小石頭踢到河裏,發出“撲咚”的響聲。

“我要去當兵,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

“你是逃避現實?”

“不是逃避現實,我是真心愛你,但現在不是時候。林夢,你等着我,我要和命運拼一下。”

徵兵剛開始,張強就報了名,經過體驗、政審等程序,他被批准參軍。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張強來向林夢道別。

林夢知道他會來,她一直在農場門口等着。見面後,倆人一起走到河堤,找了個地方坐下。

“林夢,我要走了,我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

“放心走吧,不用掛念我。好好幹,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天晚上,倆人沒完沒了說個不停,怎麼也說不夠。直到東方泛出了魚肚白,他們才依依不捨的告別。

望着不停抹淚的林夢,張強也溼了眼眶。他暗暗發誓,到了部隊一定好好幹,絕不辜負心上人。

張強,確實優秀!

從穿上軍裝第一天開始,他就認真訓練,勤懇勞動,積極參加軍營組織的各項活動,髒活累活也是搶着幹。日子久了,張強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

晚上,張強給林夢寫信,寫着寫着睡着了,還夢見了那天晚上,他笑了。就在這時,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進來的是通訊員小張,他興奮的告訴張強:“團裏來電,後勤處送給養的人上午就到,請大家把要送下山的物件準備好。”

聽到這個消息,張強激動的臉都沒顧上洗。他趕緊把信寫完,然後平整的裝入信封。中午,後勤處來人了,同鄉老遠就喊:“張強,你的信都來一個月了,大雪封山,沒法送上來。”

信是縣城寄來的,地址是林夢家。

不知是心情緊張還是預感到了什麼,張強的手一直在抖。好不容易拆開信,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信的內容很少,少到只有一句話:“七月二十五日晚,林夢外出,車禍身亡。”

半個月後,張強回到了家鄉。

從林家出來後,他馬不停蹄地去看林夢,站在荒涼的墳前,張強哭的撕心裂肺。

他想起林夢母親的話:“夢兒很高興,她要去郵局給你寄回信,飯都沒顧上喫,就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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