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史211 : 開法曹山

二、開法曹山

本寂禪師離開洞山後,首先一路跋涉來到廣東曹溪寶林寺禮拜了六祖慧能大師的真身塔,然後又來到了江西撫州市臨川區遊方,因爲看到吉水山清水秀風水不錯,於是便決定在此居住。

當地佛教界人士和信衆看到良价禪師最爲得意的弟子來到了本地,便立即組團前去恭請本寂禪師開山弘法。

面對當地僧衆的迎請,本寂禪師並沒有拒絕。

因爲仰慕六祖慧能大師,並且希望自己能像慧能大師一樣弘揚禪法,本寂禪師便把自己所居之山更名爲曹山。

有了弘法根據地後,本寂禪師在曹山說法如雲,江湖中來參學之人那是絡繹不絕。不論是僧僚也好大堂也好方丈室也好,那是一天到晚都擠滿了參訪之人。

不過好景不長,本寂禪師在曹山沒待幾年,就遇上了王仙芝、黃巢起義。

起義之初,義軍攻城拔地銳不可當,並且很快的就把江西的幾個州攻打下來了。

本寂禪師看到天下大亂,殺戮遍野,於是就遷居到了相對安全點的江西撫州市宜黃縣居住。

當地一個名叫王若一的佛家信徒看到大名鼎鼎的本寂禪師躲避戰亂到了這裏,於是就把屬於自己的何王觀捐獻出來,並且迎請本寂禪師主持此觀。

有人捐獻弘法基地出來,本寂禪師自然是沒有拒絕的。不過,本寂禪師不但把何王觀所在之山同樣更名爲曹山,還把何王觀更名爲荷玉寺。

這一次,曹山荷玉寺得以保存了下來。雖然它在後來的歷史長河中幾經興廢,不過最終這個弘法根據地沒有被歷史的洪流所湮沒,而是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本寂禪師在荷玉寺一待就是二十餘年,並且直到自己圓寂都沒有離開過曹山。由此可知,本寂禪師還是堅持了一個僧人居山之本色的。

在荷玉寺,本寂禪師同樣說法如雲。他不但在此大弘洞上一宗之禪法,並且還亮出了一套自己獨創的曹山功夫,從而使得天下參禪悟道之士絡繹不絕的前來參學,最終使得曹山在江湖中之聲勢超過了良价禪師弘法時之洞山。

江湖中人不但把良价禪師和本寂禪師一脈相承之禪法尊稱爲曹洞宗,更是把曹山禪法作爲叢林標準。由此,良价禪師洞上一宗,到了本寂禪師這裏就達到了最爲鼎盛之態。

這一天,本寂禪師看到一個僧人在掃地,於是走過去問道:“你在幹什麼?”

看到師父明知故問,這個僧人以實應虛道:“掃地。”

本寂禪師繼續勘問道:“佛前掃?佛後掃?”

這個僧人道:“前後一時掃。”

本寂禪師道:“與曹山過靸鞋來。”

作爲當家師父,那是會利用一切機會開示學人的。所以本寂禪師看到一個僧人在掃地,於是過去明知故問道,你在幹什麼。

這個僧人並不是個初學者,所以他以實應虛道,我在掃地。

此僧這話暫時難辨虛實,不過這並不能難住本寂禪師,所以本寂禪師繼續找出話頭出來勘辯道,佛前掃佛後掃。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記載:世尊經行見地不淨,……即自執彗欲掃林中。時舍利子、大目乾連、大迦攝波、阿難陀等諸大聲聞見是事已,悉皆執彗共掃園林。時佛世尊及聖弟子,遍掃除已入食堂中就座而坐。佛告諸苾芻:“凡掃地者有五勝利。云何爲五?一者自心清淨;二者令他心淨;三者諸天歡喜;四者植端正業;五者命終之後當生天上。”

此處之掃地,且不可狹隘的理解成只是淨地而已,它還包括一切清淨之事。不論是物、身、心,只要有塵埃了,我們都要淨都要掃的。

所以,本寂禪師據此勘問此僧道,佛前掃佛後掃。

本寂禪師此問實在是不易應對的。

如果是在佛掃地之前你來清掃,此時的地上自然是有塵埃的,自然是需要清掃的,可是,你把什麼當作“塵埃”呢?豈不聞慧能大師道本來無一物。既本來無一物,何處又有塵埃需要你清掃呢。

如果是在佛掃地之後你再來清掃,別人都把地掃乾淨了,你又清掃個什麼呢?別人都把地掃乾淨了,還需要你來清掃嗎。

不過,這個僧人看來禪宗課程還是學得比較紮實的,面對本寂禪師的逼拶,他馬上道,前後一時掃。

有“塵埃”我要掃,掃除“塵埃”後,連這個掃除我也要掃。

不過,所謂“靈龜擺尾,掃其行跡,行跡雖去,又落掃跡。”縱是這僧前後一時掃,想要截斷一切掃除一切,但是他終究還是在掃上面用意,沒有達至理事混融體用雙泯之地。

自然,此僧的應對本寂禪師是不認可的。所以本寂禪師對他道,你去把我的靸鞋給我拿過來吧。

你去拿鞋去了,自然也就用不着前掃後掃前後一時掃了。而且你把這種見解蘊在胸中而不能更進一步獲得解脫的話,你也就只有給別人提鞋的分了。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汾陽善昭禪師作偈評唱道:

器量方圓識得伊,問君掃地示慈悲。

前後一時俱掃卻,也是拈他第二機。

北宋五祖師戒禪師代這個僧人回答道:“和尚是何心行?”

明末清初的覺浪道盛禪師評唱道:“曹山一向只會作主,若是山僧則不然。待道前後一時掃,卻喚行者,這僧掃地辛苦,且與他一碗茶喫。

若是紅塵洗夢作這僧,當本寂禪師問道:“佛前掃?佛後掃?”

紅塵洗夢迴道:“要掃便掃,說什麼前後。”

若本寂禪師繼續道:“與曹山過靸鞋來。”

紅塵洗夢即道:“看腳下。”


這一天,一個僧人蔘問道:“學人通身是病,請師醫。”

本寂禪師道:“不醫。”

此僧道:“爲什麼不醫?”

本寂禪師道:“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這個僧人看來是比較調皮的,他來到本寂禪師面前說道,我從頭到腳一身都是病,請師父給我醫治下。

通身是病者,心蘊無限煩惱糾纏不清也;深陷荊棘林中動彈不得也;身處刀山火海無有出路也;無明劫火洞然不得解脫也,苦心修行成佛不得作祖無望也。

如此重病之人,自然是希望師父能使出妙招出來拯救之的。

可是,面對重病弟子之懇求,本寂禪師斬釘截鐵的道,不醫。

我要醫你,那麼你首先得有病纔行啊。可是四大本空,病從何來?本來無一物,病從何處起?

我能醫你,那麼我首先得會醫術纔行啊。可是《金剛經》中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來既不曾得法,更不曾說法付法。既如此,我豈有什麼醫術(法)說給你聽?我又有什麼法能治好你的病讓你有所得?

可惜,此僧不能當機立悟,他馬上追問道,我有病你爲什麼不醫啊,你不就是醫生嗎,你不是有許多名震江湖的獨門藥方嗎。

此僧如此念頭,看來實在是病得不輕啊。

煩惱糾纏不清是病,可是清掃煩惱同樣是病。深陷荊棘林中動彈不得是病,可是起心求解脫同樣是病。劫火洞然無有出路是病,可是眼巴巴的等人搭救同樣是病,而且佛病最難醫。此張拙所謂“斷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也。

況且自己生病了,首先得自己清楚哪個地方有病纔行啊。知道自己病在何處,同樣需要自己動手除病啊,豈能假手他人來除病。豈不聞從門入者不是家珍。

所以本寂禪師道,我不醫你,我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如果你不能認識自己的病並且自己動手醫治的話,那麼你就會終身有病,從而一輩子在病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你要是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之際翻轉身來當機立悟的話,所謂過得荊棘林方是好手,所謂大死一番方爲究竟,那麼,別說一般病痛,就是生死到來你都能安然處之了。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雪竇嗣宗禪師作偈評唱道:

生死既不可求,根塵萬病俱休。

從此俱空獨露,蟾輪一片清秋。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本寂禪師道:“世間什麼物最貴?”

本寂禪師道:“死貓兒頭最貴。”

這個僧人奇怪的問道:“爲什麼死貓兒頭最貴?”

本寂禪師道:“無人作價。”

世間什麼物最貴,其實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在俗人眼裏,金銀珠寶最貴。在帝王眼裏,長生不老藥最貴。在僧人眼裏,成佛作祖之祕訣最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且有貴者,自然就有賤者。一個禪者,怎麼會在是非得失貴賤這種思維中着力呢。

作爲僧人,你即便修爲有成獲得了僧家之無上珍寶,那也是沒什麼了不起的。禪,那是不能執滯於一機一境一物的,所謂金屑雖貴落眼成翳。所以,到此地步如果你不能警覺,醍醐上味翻成毒藥也。

所以,看到此僧如此發問,本寂禪師以賤對貴道,死貓兒頭最貴。

這僧本想索禪家之無上珍寶,卻不料本寂禪師竟然拋出一個污穢晦煞之物出來打發他。

一個死貓兒頭,一般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怎麼可能是禪師眼裏最貴重之物呢,自然,此僧立即滿腹疑惑的問道,爲甚麼死貓兒頭最貴。

看到這個僧人承言滯句,依舊在世人之常情中打轉,本寂禪師只得再次開示道,死貓兒頭最貴,只是因爲無人作價而已。

所謂無價之寶,自然是不能作價計算的,若能作價,也就稱不上是無價之寶了。

李存勖問存獎禪師道:“朕收下中原,獲得一寶,未曾有人酬價。”

存獎禪師立即問道:“請陛下寶看。”

李存勖立即以兩手舒開襆頭腳。

存獎禪師道:“君王之寶誰敢酬價。”

此乃最貴之君王之寶也。

一夥亂兵衝入三角山中進行搶掠,帶頭的將領看見法遇庵主後,立即提着刀衝了過來惡狠狠的問道:“和尚有甚財寶?”

法遇庵主平靜的道:“僧家之寶非君所宜。”

這個將領一愣,隨即大聲問道:“是何寶?”

這個將領話音剛落,法遇庵主隨即衝着他振威一喝。

此乃無上之僧家之寶也。

可是本寂禪師此時卻拋出個死貓兒頭出來道,此物最貴。

且道本寂禪師之寶和前兩寶孰貴孰賤?

如果此時有人在貴賤上着眼,三十棒一棒都不能少。

在這裏,如果有人把死貓兒頭當寶,它又實實在在是個污穢不堪之物,何寶之有?如果有人看到此污穢之死物從而心生厭惡,本寂禪師又分明向你盡情展露了禪家無上之寶。

不知這個僧人面對本寂禪師拋在面前的死貓兒頭是該哭還是該笑。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丹霞子淳禪師作偈評唱道:

腥臊紅爛不堪親,觸動輕輕血污身。

何事杳無人着價,爲伊非是世間珍。

丹霞子淳的弟子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曹山貨物不入行市,仔細看來一文不值。曹山遇賤則貴,我這裏遇貴則賤。且道還有相違處麼?”

南宋萬松行秀禪師評唱道:“世尊拈花,俱胝豎指。且道與死貓兒頭是同是別?”


這一天,一個僧人蔘問道:“皓月當空時如何?”

本寂禪師道:“猶是階下漢。”

這個僧人馬上道:“請師接上階。”

本寂禪師道:“月落後相見。”

在佛家之比喻中,佛性如月。所以,皓月當空者,意即通過艱苦修行後,佛性如皓月般顯現,佛性如皓月般照耀乾坤也。

一個僧人能修行到這種境界是非常不容易的,自然也是值得自豪的。

從古至今,很多人修行至此,就認爲得也,足也。

不過,在明眼宗師眼裏,即便到此地步,猶是階下漢。

階下漢者,臺階下之人也。

在古時候,不論是在法堂上還是在朝堂上,都是身份越尊貴地位越高者,其位置越靠前。

你如果都站在法堂(朝堂)的臺階外了,那就證明你還沒有登堂入室啊。

禪,那是不能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哪怕這個境界是佛境聖境,都是不能執滯的。因爲你若有所執,則一定會被這個境界所束縛。若有所縛,你又如何能得大自在呢,你又如何能真正的獲得解脫呢。

所以,縱使你修行至皓月當空之境,縱使你達至一絲不掛之地,高明的師父都會讓你放下的,都會與你拈卻的。

這個僧人看到本寂禪師說即便皓月當空猶是階下漢,於是馬上道,既如此,那麼就請師父使出點絕招出來把我接上臺階,使我能登堂入室徹悟禪道吧。

對此,本寂禪師抽丁拔楔的說道,你要想我把你接引上階,這沒問題,等月落後在來吧。

月落後相見,並不是說等天上那輪明月落下後再相見。而是要這個僧人把自己苦苦修行才得見的明月從自己的心裏落下去,你只有把自己的心徹底空掉,你只有把蘊含在心中的那些佛境聖境統統拋棄,你才能真正的達至淨裸裸赤灑灑沒可把之境,只有如此,你才能走上臺階來登堂入室。

一個僧人,通過艱苦的修行見到月光,從而皓月當空,這是沒錯的。但是作爲一個禪者,到此地步絕對不能停滯,如果停滯於此,則被皓月所縛。所以,還必須更進一步,達至光境俱忘之地纔是。

所以盤山寶積禪師道:“心月孤圓,光吞萬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復是何物?”

不過,即便如此,後來的雲門文偃禪師也說道:“直饒恁麼猶是半途,未是透脫一路。”

所以,本寂禪師道月落後相見,實在是入髓之語啊。

在這裏學人還得明白一點,本寂禪師道月落後相見,那是對有所得之人說的,如果你是個初學者,還沒有見到天上那輪明月,那麼你還是老老實實的修行,先把月亮看見後再說別的吧。

對於這個公案,南宋在庵賢禪師作偈評唱道:

皓月光中立問端,上他階級轉顢頇。

會須月落來相見,別有靈光照膽寒。

明末密雲圓悟禪師在給學生上課時提舉這個公案後道:“且道既是月落後又如何相見?”圓悟禪師剛說到這裏,下面站着的漢月法藏禪師立即就走出教室去了。圓悟禪師一看,二話不說也走下講臺去了。

明末清初的薦福淨如禪師評唱道:“曹山老漢審症開方,天童萬峯依方合藥,固皆不愧爲杏林中國手。然細撿將來,俱未免帶些子醫生氣態。”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道:“國內按劍者是誰?”

本寂禪師道:“曹山。”

這個僧人接着問道:“擬殺何人?”

本寂禪師道:“但有一切總殺。”

這個僧人又問道:“忽逢本生父母又作麼生?”

本寂禪師道:“揀甚麼。”

這個僧人繼續問道:“怎奈自己何?”

本寂禪師道:“誰奈我何。”

這個僧人又問道:“何不自殺?”

本寂禪師道:“無下手處。”

劍雖然是兵器,但是在佛教的各種經典中卻是頻頻出現,並且在佛教的各種塑像中也是隨處可見,就連許多菩薩的手中也是常常手持寶劍的。

不過,佛教五戒的第一戒就是不殺生,所以菩薩們手持寶劍,自然不是爲殺生而亮劍的。

此僧口中之劍者,佛家之金剛王寶劍也,佛家之慧劍也。此劍能斬妖除魔驅邪匡正,能斬斷一切煩惱摧毀一切愚癡禁錮一切妄想。

既然此劍有如此威力,能持此劍者自然也是非同一般的。

所以此僧問道,國內按劍者是誰。

作爲當時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本寂禪師當仁不讓的回答道,我。

此僧隨即問道,既然手持寶劍,那麼你準備殺誰呢。

臨濟義玄禪師曾道: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

而本寂禪師則更進一步的說道,但有一切總殺。如此,則無遺漏處。如此,則無手軟處。若有絲毫不盡,則有漏網之魚,從而不得徹底自在也。

不過,這個僧人那是存心前來衝鋒陷陣,所以他馬上逼拶道,如果忽然遇上本生父母時,你殺還是不殺呢。

禪宗,那是要學人認識父母未生前之本來面目的。如果有人刻苦蔘究,忽地逢着此時之本生父母從而識得自己之本來面目,大多數人都會喜出望外從而坐在此地的。

但是,禪,那是不能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所以,即便逢着此時之本生父母,同樣要毫不猶豫的殺掉,從而達至真正的一物無倚之境。

不過,到了這裏,這個僧人卻有點疑惑了,如果連本生父母都殺掉,連悟後所得都拈去,那麼自己怎麼辦呢?那麼自己最終的立足處又在哪裏呢?那麼自己豈不是落空了?

看到此僧疑惑,本寂禪師卻是藝高人膽大,你無奈自己何,那麼誰又能奈我何?

到此,這僧馬上調轉槍頭逼拶道,你何不自殺。

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所謂衲僧家生殺由我。所以,要奈何你自己,只有你自己動手自殺了。

可是自己能被殺,則自己是一物,自己是一物,豈不外著諸相了?

自己外著諸相已是墮坑落塹,又更起心動念要殺之,豈不更是頭上安頭錯上加錯?

而且自己本自具足本自圓滿,既如此,你自己動手又能除個什麼?

並且自己不增不減不垢不淨不生不滅,既如此,豈有下手處?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本寂禪師的禪風是迥異於當時江湖中別的大佬的,他的禪法是非常綿密細緻,而且隨時都是做到正偏兼帶的。

對於這個公案,五代宋初的清涼泰欽禪師在這個僧人剛問“國內按劍者是誰?”時,即替本寂禪師應對道:“汝不是恁麼人。”

南北宋交際間的佛性法泰禪師作偈評唱道:

嵯峨萬仞是曹山,氣岸雄雄坐祖關。

橫按鏌鎁全正令,太平寰宇斬癡頑。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道:“靈衣不掛時如何?”

本寂禪師道:“曹山孝滿。”

這個僧人接着問道:“孝滿後如何?”

本寂禪師道:“曹山好顛酒。”

靈衣者,既指神靈的衣裳,也指死者生前常穿的衣裳。

參禪悟道,其實可以理解成爲一個禪客穿衣脫衣的過程。

學人在最初進門修行之時,可謂是赤身裸體一物無遮的。可是當他打開佛法這個大衣櫃後,發現裏面可以遮體取暖的衣服實在是太多了,他自然是欣喜異常的。所以,不論是戒律衣、禪定衣、般若衣、經論衣、慈悲衣等等,只要能穿上身的,學人就情不自禁的不間斷的往身上套。

不過,等到學人衣服看得多了衣服也穿得多了,最終能遮體保暖後,才驀地發覺,自己每多穿一件衣服,那麼自己就多一層負重和多一層牽掛。到了最後,衣服那是穿不勝穿,身體那是纏不勝纏。此時,學人才猛地醒悟,如果不把這些看似可以遮體取暖的衣服脫下,那麼自己不被壓死也會被纏死,又談何能輕裝前行呢。

並且更爲重要的是,此時的學人徹底領悟到自己原本具足,從不曾欠缺什麼,根本就需要這些外來的衣服遮體取暖。

所以,到此地步,不論是神靈之衣還是死者之衣,多年來不停穿上的這些衣服都要一一脫卸掉,乃至於一絲不掛纔行。

而靈衣卸脫之時,自然就是孝滿之日。

本寂禪師之曹山孝滿一語,是有深刻含義的。

很多人都傾慕和嚮往禪師悟道後那種大自在大神通大智慧的風采,可是,他們常常忘記了一個人要達此境界所要付出的心血。

在古時候,一個人的父母去世了,那是要爲父母守孝三年的。而且在這三年時間裏,要居住在父母墳前臨時搭建的屋子裏,心裏要常常因爲父母的去世而感到傷心難過。並且在這三年時間裏,不能大喫大喝,不能出遊交際,夫妻要分居,家裏不能辦喜事。等等。而且這些規矩,那是一條都不能違反的。若有違反,則上不被國家所容,中不被社會所容,下不被家族所容。如此,你在這個世界也就寸步難行了。

而一個參學之士最初參禪悟道時,就如同守孝一般,那是勤勤懇懇而且如履薄冰的。

曾有僧人問本寂禪師道:“學人十二時中,如何保任?”本寂禪師道:“如經蠱毒之鄉,水也不得沾著一滴。”

如此,參學之人和守孝之人,都是如經蠱毒之鄉,那是水也不能沾着一滴的,如沾着,則不死即廢也。

所以,學人蔘學修行時之艱苦、謹慎、精嚴、專一,那是非常人所能體悟的。

不過,學人一旦孝滿之後,則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此時的學人卸脫下了種種的衣服,也就脫卸下了對於身心的種種限制,從而徹底達至淨裸裸赤灑灑沒可把之境,就如龍入大海鵬騰九霄一般,自可縱橫於天地之間了。

此刻,解黏去縛後的禪者,行住坐臥無非是道,縱橫自在無非是法。自可披襟散發,縱酒高歌,成爲一名快活衲僧了。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宏智正覺禪師作偈評唱道:“清白門庭四絕鄰,長年開掃不容塵。光明轉處傾殘月,爻象分時卻建寅。新孝滿,便逢春,醉步狂歌任墮巾。散發夷猶誰管你,太平無事酒顛人。”

南宋萬松行秀禪師評唱道:“曹山有時醉,醉裏惺惺。有時醒,不分晝夜。蓋爲它黃梁夢斷,閨閣情忘。新豐所以謂觸目荒林論年放曠也。然則孝滿後畢竟如何?四時春富貴,萬物酒風流。”

南宋東谷妙光禪師作偈評唱道:

曹山顛酒有誰諳,醉語狂言不自慚。

夜半日頭當午照,騎牛背面着靴衫。


這一天,一個僧人蔘問道:“如何是法身主?”

本寂禪師道:“謂秦無人。”

這個僧人道:“這個莫便是否?”

本寂禪師道:“斬。”

法身,在佛教的各種典籍中含義各有不同。不過在一般人眼裏,法身既指佛性,也指佛之真身。

不過,既是法身,還有主宰者嗎?

須知,法身常住湛然、如如不動、圓滿清靜、本自具足、不生不滅、不來不往,派生諸法也,豈能有師?焉能有主?且法身無相,豈可見之?

不過,這個問題自然是難不倒本寂禪師的。面對此僧之問,本寂禪師迴應道,謂秦無人。

謂秦無人之語,出自《左傳》,其曰:“子毋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

當這個僧人問道,如何是法身主時,本寂禪師迴應道,不要以爲江湖中沒有這種人,只不過他們的言論孤高玄妙,非一般人所能領悟接受,致使你們不知曉罷了。

對於禪而言,不論你修行至何種佛境聖境,你都不能坐在此地的,你都要隨處做得主的。若你到此境地不能做主,則被此境所縛,從而由主變奴也。

所以,即便你見到法身,更須知有向上時節,如此,你才真的是主也。

聽到這裏,這個僧人似乎有所領悟,他馬上問道,師父所說的,莫非就是作得法身主之法麼,我明白了此法,是不是就可以作得法身主了?

禪,那是要一物無倚的,你若坐在一機一物中,則立即由主變奴也。

所以本寂禪師立即呵斥道,你這種念頭要立即斬斷纔行啊。

明末清初的百丈淨泐禪師在給學生們評唱這個公案道:“依門傍戶覓主問奴,只如曹山道個斬字,且道意在於何?”說到這裏,淨泐禪師喝一喝道:“將謂無人,莫言不道。”

百丈淨泐的同班同學白巖淨符評唱道:“窮峯極頂,不可不到。到得不更進一步,也只是個坐地死漢。曹山爲這僧抖擻尿腸,發泄殆盡。雖然,你若便作不守珍御會,卻須斬爲三段。何故?這裏無你着腳處。”

這一天,有個僧人蔘問道:“抱璞投師,請師雕琢。”

本寂禪師道:“不雕琢。”

這個僧人道:“爲什麼不雕琢?”

本寂禪師道:“須知曹山好手。”

對於每一天行走江湖參禪悟道之士來講,他們都是希望能碰上明師的,都是希望明師能好好培養他們的,都是希望明師能施展出出格手段指點他們的。

對於許多老師而已,其實很多人都是好爲人師的,他們面對前來求教的學生,一個個口若懸河唾沫橫飛,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功夫傳給學生,恨不得學生能一日千里突飛猛進早日開悟。

但是在明眼禪師眼裏,他們卻有着和常人不一樣的見解。

對於一個僧人而言,佛性,那是本自天成圓滿自足無所虧欠的,既如此,你還需要別人來雕琢一番嗎?

對於一個老師而言,須知法無所得亦無所授,若有所授,則非法也。既如此,你還能去雕琢什麼呢。

況且,既是璞玉,那就應該天然去雕琢纔是,若假人手,則會毀壞玉之璞也。

想想看,如果一個淳樸之僧人,被懵懂師父用戒律禁之,用經文錮之,用威儀套之,用門規制之,用禪定圈之,用經懺困之,用咒語滯之,等等等等。如此一番雕琢下來,這個僧人不“死”也是個“殘廢”之人了,又何得保存其淳樸無邪天真圓滿之佛性呢。

所以,不雕琢纔是真雕琢啊。

看來,本寂禪師端的是好手啊。

對於這個公案,南宋笑翁妙堪禪師作偈評唱道:

抱璞投師來意濃,一條狹路忽相逢。

誰知妙手不雕琢,分破華山千萬重。

元末明初的雲居普莊禪師評唱道:“且道這僧會曹山語不會曹山語?山僧道直饒會得也是無端。”

明末清初的白巖淨符禪師評唱道:“大小曹山爲一個販骨董漢乃費卻許多斧鑿,未爲好手。今日有問覺王,抱璞投師請師雕琢。便驀頭與伊一棒,直饒是荊山良璧,教他百雜碎。爲什麼?使伊脫卻鶻臭布衫,拈卻炙脂帽子。”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道:“雪覆千山,爲甚麼孤峯不白?”

本寂禪師道:“須知有異中異。”

這個僧人接着問道:“如何是異中異?”

本寂禪師道:“不墮衆山色。”

雪覆千山之雪,既指世法,也指佛法。

一個人只要你活着,你是絕對不能離開世法而存在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和紅塵俗世沒有絲毫聯繫的人,是不存在的。

同樣,對於一個僧人來講,你進入佛門後,佛法,你也是無法迴避絲毫的。

這就如同山中天降大雪一般,大雪所到之處,自然是一片銀裝素裹,不會有絲毫遺漏的。

可是,就在這漫天大雪中,卻偏偏還有一座傲然獨立的山峯沒有被白雪覆蓋,這是爲什麼呢?

一個禪者,那是要做到呼喚不回羅籠不住的,那是要做到獨脫無依的。

不過,這種獨脫無依,並不是遠遁深山不食人間煙火如寒灰枯木般過日。而是要做到身處俗世卻不被紅塵纏繞,置身禪海卻不被佛法所束縛。

若有禪者能達此地步,自能獨坐大雄峯,自能面對漫天大雪,而能確保自己的峯頭不被雪花覆蓋了。

南泉普願禪師曾說道:“今時師僧須向異類中行。”

而本寂禪師也曾給學生們宣講過四種異類,即往來異類、菩薩同異類、沙門異類和宗門中異類。

不過,縱是你在異類中行得,縱是你能斬斷一切攀緣心從而情不附物,縱是你能明得體用理事,縱是你能竿木隨身隨處作主,更須知有向上時節始得。

所以,禪者即便能孤峯不白,猶不能坐在此地。一個僧人,須知還有異中異才行啊。

這個僧人一聽,馬上就問道,如何是異中異。

此僧如此發問,看來實在不是過關之人啊。

本寂禪師稍作開示,他便馬上跳入本寂禪師的話語中,在同異中着眼,而且偏執於一處。

《心經》曰:“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所以,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同中顯異,異中顯同。同即是異,異即是同。

如此,雪覆千山和孤峯不白,就不是迥然不同的兩個境況。正是因爲有雪覆千山,所以孤峯之不白才能顯得如此傲然特立。而孤峯獨立不白,也恰好能在顯示出千山的同時,更突出的顯示出千山之白。

所以,一個禪者在修行中一定要做到理事圓融,一定要做到正偏兼帶,才能徹底過關啊。

如此,孤峯不白,是不墮衆山色的。

從本寂禪師前面說“去亦不變異”,到現在說“不墮衆山色”,我們可以看出,本寂禪師那是處處在展示曹洞宗之理事圓融偏正回互之宗風的。

對於這個公案,南宋樸翁義銛禪師作偈評唱道:

雪覆千山沒路岐,孤峯不白峭巍巍。

五陵公子雖增氣,野老相逢不展眉。

南宋石溪心月禪師作偈評唱道:

混不得,類不齊,六爻宛轉見重離。

夜深下視千山白,不是其中人不知。

南宋末期的覺岸可湘禪師作偈評唱道:

言中彼此帶幽玄,盡向言中辨正偏。

孤負一條官驛路,茫茫沉在月明前。


這一天,本寂禪師在寺院中聽到敲鐘聲,立即道:“阿耶,阿耶。”

旁邊的僧人趕緊問道:“和尚作甚麼?”

本寂禪師道:“打着我心。”

這個僧人一聽,立即愣在那裏不知如何應對了。

在任何一個寺院裏,不論是鼓聲還是鐘聲,那都是天天要多次聽聞的。不過,正是因爲天天要聽很多遍,所以僧人們也就習以爲常了。

而寺院的鐘鼓聲,除了傳遞一些特定的信息外,更重要的功能是起到警醒僧衆的作用,通過每天響在耳邊的鐘鼓聲,提醒僧衆刻苦修行,不忘出家之初心。這就如一副寺院的對聯所說的那樣:“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

可是,正因爲寺院僧衆對於暮鼓晨鐘天天多次聽聞,從而習以爲常,所以很多人對於鐘鼓聲之警醒作用反而不在意了。

所以,當寺院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作爲當家師父的本寂禪師,便不失時機的捂住胸口痛苦的叫喚道,哎喲,哎喲。

旁邊的僧人看到師父如此,趕緊關切的問道,師父怎麼了。

本寂禪師如此,就是要等他發問呢。所以,本寂禪師不失時機的對他道,打着我心了。

這個僧人一聽,雖然明白師父是在找機會開示自己,可是他卻實在找不出話語出來應對本寂禪師的禪機。

可是,明明是寺院在敲鐘,本寂禪師爲什麼會說正好打着他的心呢?

世間無事萬物,從來都不會孤立存在的,從來都是有各式各樣之聯繫的。

而佛家更進一步的提出了無緣大悲同體大悲的觀點,強調衆生與我爲一,我與衆生不二。

馬祖道一曾說道:“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如此,聲也即是心。

既如此,你敲擊鐘,豈不正是敲擊到了我心。

佛家雲,一切聲皆是佛聲。

《大日經》中也講道:“一切音聲皆是陀羅尼。”

如此,鐘聲也是佛聲,我痛苦叫喚之聲也是佛聲。所以,你若具眼的話,就必須要在這些聲音中反聞能聞之心,從而藉助這些音聲領悟自己的自性。

如果你不能如此,卻在我捂着心口裝模作樣的叫喚上犯疑,則不僅辜負了寺院日日響起的警醒鐘聲,更辜負了我現場煞費苦心的一番表演。

對於這個公案,五代時的般若啓柔禪師作偈評唱道:

聞鍾告衆打吾心,遊子閒言醉更深。

楞嚴會上圓通者,正法明王觀世音。

北宋汾陽善昭禪師作偈評唱道:

聞鍾便道打吾心,語淺分明理事深。

上流默默點頭笑,可謂真鍮不博金。

北宋五祖師戒評唱道:“作賊人心虛。”

明末清初的清化淨嶾禪師評唱道:“沒量大人,卻向聲色裏鼓弄人家男女。”

若是紅塵洗夢在場,當本寂禪師聽到鐘聲捂着心口道“打着我心”時,即以雙手作撞鐘勢。你不是痛嗎,且叫你痛個痛快。何故如此?豈不聞知恩方解報恩。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道:“子歸就父,爲甚麼父全不顧?”

本寂禪師道:“理合如此。”

這個僧人接着問道:“父子之恩何在?”

本寂禪師道:“始成父子之恩。”

這個僧人馬上問道:“如何是父子之恩?”

本寂禪師道:“刀斧斫不開。”

子者,臣也、賓也、事也、用也、偏也。

父者,君也、主也、理也、體也、正也。

作爲子,歷來都是很調皮的,他一天到晚種種思維種種作爲,從來都是不會停歇片刻的。不過,子終歸是子,一個遊子在外飄蕩久了,終歸是要想着回家的。

但是一直據有房屋產權的父親對於想要歸來的孩子,卻是一副全然不顧的樣子,這就讓人有點疑惑不解了。

不過,在本寂禪師眼裏,原本就該如此的啊。

須知,父親作爲本體,不論自己的孩子如何折騰如何來去,他都是如如不動的,若有所動,則不名父也。

不過,這個僧人還是不能領悟,如果子不歸於父且父不接納子,那麼父子就不能團圓,如此,父子之恩何在?禪,不就是強調君臣道合主賓相親理事如一體用相即正偏兼帶的嗎。

此僧認識到這裏,不可謂不對,只是不會轉身而已。

一個禪者,既不能只認父而不認子,也不能只認子而不認父;既不能使子歸父,也不能使父納子。即便某天父子相聚舉家歡顏,猶不能坐在此地,更須知有主賓皆亡理事混融體用俱泯時節始得。

如此,纔算是真正的明白父子之恩啊。

而此父子之恩,那是刀斧斫不開的,那是非外力非起心作爲所能達至的,那是原本如此的。

曹洞宗那是非常講究正偏回互的,所以,前面的不雕琢纔是真雕琢,此處的全不顧始成顧。

對於這個公案,明末密雲圓悟禪師作偈評唱道:

子歸就父,父全不顧。

彼此兩忘,浩然獨步。

清初的侶巖荷禪師作偈評唱道:

直下渾忘祖父尊,肯將知解論疏親。

從教六國煙塵靜,須信乾坤奉一人。

明末清初的頻吉智祥禪師作偈評唱道:

密密金刀剪不開,煙沉古鼎浸寒灰。

夜深畢竟無人侍,戶外誰堪着足來。


這一天,一個僧人蔘問道:“五位對賓時如何?”

本寂禪師道:“汝即今問那個位?”

這個僧人道:“某甲從偏位中來,請師向正位中接。”

本寂禪師道:“不接。”

這個僧人道:“爲什麼不接?”

本寂禪師道:“恐落偏位中去。”

隨即本寂禪師問道:“只如不接,是對賓是不對賓?”

這個僧人道:“早是對賓了也。”

本寂禪師道:“如是,如是。”

曹山本寂之正偏五位者,正、偏、正中偏、偏中正、兼代也。

這個僧人問五位對賓時如何,本寂禪師馬上問他道,你現在問的是五位中的哪位啊。

這個僧人隨即道,我從偏位中來,請師向正位中接。此乃由偏轉正舍事入理也。

在本寂禪師的正偏五位中,不論是正位偏位正中偏還是偏中正,都不是極致。只有到達無偏無正非偏非正君臣道合之正偏兼代之地,才能冥應衆緣且渾然無內外。

所以,把學人從偏位中接至正位,一來起心作爲陷於正偏,二來即便居於正位,正位猶未是極致,何居之有?且若人固守正位,則被正位所縛,如此,則又落入偏位也。

所以,本寂禪師毫不猶豫的對此僧道,不接。

到了這裏,本寂禪師反過來勘辯這個僧人道,只如不接,是對賓是不對賓?看來,本寂禪師實在是老婆心切,擔心此僧又反過來坐在不接中。

對於君臣道合之人來講,不論是舍事入理還是舍理入事,要麼重體輕用,要麼重用輕體,都不是極致。須知,理事混融體用俱泯,纔是一個禪客所要達到的終極目標。

所以,不論你接還是不接,都會落於有無,都有主賓存在,都有正偏區別。

故而這個僧人一針見血的說道,你說不接,早是對賓了啊。

看到這個僧人深明曹洞宗之正偏回互之道,本寂禪師不由得高興的對他道,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曹洞宗第九代掌門丹霞子淳禪師作偈評唱道:

月中玉兔夜懷胎,日裏金烏朝抱卵。

黑漆崑崙踏雪行,轉身打破琉璃碗。

宋朝一佚名古德作偈評唱道:

故國安居象帝先,夜明簾外信無傳。

金雞啼破玉人夢,曉色依依錦帳前。

明末清初的益然弘濟禪師作偈評唱道:

淵默無聲拱至尊,纔有消息非存存。

午夜無人聞禁漏,月上梨花深閉門。


這一天,有一個叫清銳的僧人蔘問道:“清銳孤貧,乞師賑濟。”

本寂禪師馬上喊道:“清銳。”

聽到師父招呼自己,清銳趕緊應道:“在。”

本寂禪師道:“清原白家酒三盞,吃了猶道未沾脣。”

《法華經》中有貧子衣中珠之喻,是說一個貧窮之人不知自己粗衣內縫有無價寶珠,從而爲了衣食在外歷盡艱辛之事。

清銳說自己孤貧,實際是說自己還沒有發現自己衣內的無價寶珠,還沒有見到自性。所以希望本寂禪師使出點招數出來開示一下,以使自己能頓見自己的本來面目。

本寂禪師看到學生誠心前來求教,於是喊道,清銳。

清銳趕緊應道,在。

本寂禪師呼叫清銳,實在是在不動聲色中施展出了宗師手段出來接引他啊。

須知,清銳就是你,你就是清銳,除此之外,別有何人?別有何事?

你不能在師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呼喊之下回過頭來當下體認自己,卻還在那裏眼巴巴的苦等着師父別施妙手救濟,實在是辜負了師父一番苦心啊。

看到清銳不能在自己的呼喚下回頭,本寂禪師只得繼續開示道,清原白家酒三盞,吃了猶道未沾脣。

此處之清原,代指江西吉安市青原山,青原行思禪師曾在此開山弘法,從而形成了禪宗之青原系,而曹洞宗就是青原系一脈相傳的。

佛性是本自具足且圓滿無虧的,而且佛性就如貧子衣中珠一樣,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的身邊,既如此,你有什麼孤貧的呢?

而且你有什麼不懂的問題前來問我,而我也殷勤的開示與你。你問我答,是如此的簡單如此的親切如此的圓融。你還有什麼孤貧可言呢?

我接二連三的把祖傳之酒遞與你喝,如此醇厚之法味瀰漫與你,你若不能當機品嚐的話,實在是白費了我的一番苦心啊。這就好比你已經喝了三盞酒到肚子裏,卻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已經喝酒了一樣。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佛印了元禪師作偈評唱道:

清銳孤貧心太粗,曹山攜手步亨途。

白家三盞沾脣酒,醉後添杯一似無。

南北宋交際間的南華知昺禪師作偈評唱道:

滿屋黃金不肯親,吁嗟甘怨自孤貧。

無端更飲三杯酒,醉後郎當笑殺人。

南宋肯堂彥充禪師作偈評唱道:

販海波斯入大唐,先將珍寶暗埋藏。

卻來伸手從人覓,爭奈難瞞有當行。


這一天,本寂禪師問強上座道:“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作麼生說個應的道理?”

強上座道:“如驢覷井。”

本寂禪師道:“道則太煞道,只道得八成。”

強上座道:“和尚又如何?”

本寂禪師道:“如井覷驢。”

《金光明經》雲:“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

所以本寂禪師據此勘問強上座道,經中如此說了,你又如何說個應物現形的道理出來呢。

看到師父出題考察自己來了,強上座立即回答道,如驢覷井。

驢來到井邊往井中觀看,一定會在井水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的,這就如同水中能清楚的倒映出天上的明月一般。

不過,如驢覷井,雖能倒映出影像,但是,學人至此還有能觀之人(驢)和所觀之境存在。這種境地,自然在老師眼裏是過不了關的。

所以,本寂禪師評論道,你雖然曉得一些應物現形的道理,不過你終究只道得八成,還算不上合格啊。

學人須知,在師父眼裏,別說只道得八成,就算你道得九成九,依然是不合格的。

看到本寂禪師不認可自己的回答,強上座馬上問道,師父又如何看待這個事情的呢。

本寂禪師馬上開示他道,如井覷驢。

井者,明鏡也,本體也。本體清清靜靜乾乾淨淨如如不動,不論是驢來馬來人來,井中都會呈現出來者之影像。他們走後,井(井水)並不會隨之而有任何的生滅、來去,此正《菜根譚》所言之“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而這纔是佛真法身應物現形之理啊。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後期的枯木法成禪師作偈評唱道:

出路從來無十成,有言須是脫凡情。

江邊玉女呵呵笑,嶺上石人側耳聽。

南北宋交際間的無庵法全禪師作偈評唱道:

驢覷井,井覷驢,冬瓜葉上長葫蘆。

會不得,莫踟躕,定盤星上絕錙銖。

明末博山無異禪師評唱道:“豪士之鋒,詩人之態。貫協精華,斯無餘蘊。曹山提挈過人,如萬仞巖頭打筋斗下來,攀仰不得。非但三玄五位,直是佛祖髑髏悉穿下過。咦。”


公元895年,雲門文偃禪師在雪峯義存禪師手中拿過畢業證書後,就再次進入江湖遊歷,直到公元911年定居於廣東韶關市靈樹寺(而且在靈樹寺整整當了七年的首座,才接替靈樹如敏禪師當上了主持),雲門文偃在江湖中整整遊歷了十七年之久。這十七年間,文偃禪師遍訪當時江湖中各路高手以增加閱歷錘鍊禪法。自然,作爲當時江湖第一大派曹洞宗的各位高手如曹山本寂、疏山匡仁、越州乾峯、天童鹹啓等人,文偃禪師也是不辭艱辛前往參訪的,況且,文偃禪師的師父雪峯義存也曾九上洞山參訪,算得上是良价禪師的半個徒弟了。

這一天,本寂禪師來到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道:“諸方盡把格則,何不與他一轉語,教他不疑去?”

下面的文偃禪師馬上站出來問道:“密密處爲甚麼不知有?”

本寂禪師道:“只爲密密,所以不知有。”

文偃禪師又問道:“此人如何親近?”

本寂禪師道:“莫向密密處親近。”

文偃禪師繼續問道:“不向密密處親近時如何?”

本寂禪師道:“始解親近。”

文偃禪師立即應道:“諾、諾。”

當是時,江湖中那是大師輩出高手如雲啊,衆多的禪師一個個開山弘法,使得江湖中那是一片熱鬧啊。

所以,本寂禪師說道,衆多的禪林高手一個個開山弘法說東道西,都在施展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出來在學人面前炫耀,一副擔心學人不能明白大事的樣子。那麼,學人爲什麼不能說出一句體現自己真參實修的轉語出來應對他們,從而使他們閉上喋喋不休的嘴巴呢。

看到師叔在上面發問了,文偃禪師馬上站起來問道,密密處爲甚麼不知有。

禪宗之密密處,那是說不盡說說無可說的,那是言語不及思維不至的。

知有者,領悟禪法明白大事也。

可是,到了密密處怎麼反而不知有了呢?

密密處和知有之論,除了別家宗師外,本寂禪師的師父洞山良价和師爺雲巖曇晟,都是多次論及的。文偃禪師能出此問,看來他對於洞上一宗之法門,還是深有了解的。

看到自己的師侄站出來發問了,本寂禪師馬上回答道,既然是密密處,所以不能知有啊。如果知有的話,還稱得上是密密之處嗎。

文偃禪師隨即問道,這種悟後之人如何親近。

本寂禪師馬上回應道,你可千萬不要往密密處親近啊,如果往密密處親近的話,則一定會被這個密密處所縛,從而不得自在的。

文偃禪師繼續問道,如果像師叔說的那樣莫向密密處親近,那麼不向密密處親近時又如何呢。

本寂禪師立即開示道,文偃啊,不向密密處親近,纔是真正的親近啊。

本寂禪師在教學中,那是隨時都在運用曹洞宗之回互功夫的。前面的不雕琢纔是真雕琢,全不顧始成顧,如今的不向密密處親近始解親近,從這些開示中我們可以看出,本寂禪師的禪法在當時的江湖中可謂獨具一格啊。

所以,文偃禪師聽後,立即心領神會的道,是的,是的。

在這裏學人要明白的是,文偃禪師和本寂禪師之交流,那是悟後禪師間的切磋。不論是密密處還是知有處,都是悟後之語。

現在有很多人有個誤區,那就是認爲一個學生拿到畢業證書後,那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在禪宗史上,衆多的大宗師都是強調悟後保任的,都是強調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所以,如果坐在悟中,坐在密密處,那麼不但不能更進一步,而且反而會被自己的那個悟所縛。

所以,本寂禪師纔會深刻的開示道,不向密密處親近始解親近。

而文偃禪師作爲明眼之人,自然是心知肚明本寂禪師之意的,所以聽到本寂禪師如此開示後,便立即應道,是的,是的。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大慧宗杲禪師評唱道:“濁油更點溼燈心。”

元朝楚石梵琦禪師評唱道:“雪山南面三千里。”

明末清初的白巖淨符禪師評唱道:“只爲密密所以不知有,錯。不向密密處親近始解親近,錯。大小曹山,山僧爲諸人捉敗了也,且道如何是此人?只如妙喜楚石二老與麼道,有交涉無交涉?不可一向忽略放過錯會古人,他時閻老子考鞫,莫言不道。”


這一天,文偃禪師參問道:“如何是沙門行?”

本寂禪師道:“喫常住苗稼者是。”

文偃禪師繼續問道:“便恁麼去時如何?”

本寂禪師隨即反問道:“汝還畜得麼?”

文偃禪師道:“蓄得。”

本寂禪師馬上問道:“汝作麼生畜。”

文偃禪師道:“著衣喫飯,有甚麼難。”

本寂禪師道:“何不道披毛戴角。”

文偃禪師一聽,立即給本寂禪師行禮。

如何是沙門行之問,在禪宗典籍中常見記載。比如有僧人問水老和尚:“如何是沙門行?”水老和尚道:“動則影現,覺則冰生。”再如有僧人問洞山良价禪師:“如何是沙門行?”良价禪師道:“頭長三尺,頸長二寸。”

如何是沙門行,顧名思義,自然是說如何是出家人之行處用處。

不過,在這裏需要注意的是,文偃禪師和本寂禪師都是悟道之人,所以,文偃禪師所問之如何是沙門行,就和一般初學者所問不同了。文偃禪師所問如何是沙門行,其實是在問一個禪師悟後如何行履。

本寂禪師是過來之人,自然知道如何應對。所以本寂禪師道,悟後之人,就和寺院裏那些每天如常喫用常住之物的人一樣啊。

文偃禪師接着問道,如果就這樣行履下去如何呢。

本寂禪師馬上反問道,文偃啊,你還駕馭得了自己的這些行履嗎。

文偃禪師馬上道,我當然駕馭得了啊。

本寂禪師隨即問道,你如何駕馭啊,說來聽聽。

文偃禪師道,著衣喫飯,有甚麼難。

對於悟後之人,很多人心裏想當然的都會往高大上方面去想,都會想着悟道了的禪師,肯定是頂放金光,妙語頻出,吸風飲露,高深莫測的。

不過,在禪宗史上,禪師們悟後卻是常常往平凡處平常處着眼的。

馬祖道一道:“著衣喫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

大珠慧海禪師道:“飢來喫飯,困來即眠。”

南泉普願禪師道:“平常心是道。”

所以,對於一個悟道之人來講,要想悟後保任,那是不能有悟了之心,同時更不能有保任之念的。

當此之時,悟後之行履,就要同平常一樣飢來喫飯,困來即眠,從而任運過時。不然的話,別說更進一步,就是想保養聖胎也是不可能的。

對此,文偃禪師那是頗有心得的,所以他說道,著衣喫飯,有甚麼難。

不過,作爲當時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大宗師,本寂禪師自然有他的獨門招數的。所以本寂禪師對文偃禪師說道,何不道披毛戴角。

在曹山本寂的禪法中,披毛戴角是類墮。如何是類墮呢,若執初心,知有自己及聖位,是爲類墮。

《五燈會元》記載道:“師(本寂禪師)凡言墮,謂混不得、類不齊,凡言初心者,所謂悟了同未悟耳。”

所以,本寂禪師其實就是對文偃禪師表達了悟了同未悟的觀點。

披毛戴角,一般意義都是指牲畜。不過此處並不單指畜生,而是指畜生行。也就是南泉普願禪師所說的“今時師僧,須向異類中行”,也即是歸宗智常禪師所說的“雖行畜生行,不得畜生報”。

本寂禪師道披毛戴角,不但有向異類中行之意,也是迴應前面所言的“喫常住苗稼”和“蓄”的,這也是曹山禪法回互特點之體現。

作爲開悟了的禪師,文偃禪師對於本寂禪師的開示自然是心領神會的。

所以在面對面品嚐了曹山獨特禪法後,文偃禪師便立即禮拜本寂禪師。

對於悟後保任之事,南宋兀庵普寧禪師的一首偈頌說得非常好。偈曰:

悟了還同未悟時,著衣喫飯順時宜。

起居動靜曾無別,始信拈花第二機。


這一天,文偃禪師又來參問本寂禪師道:“不改易底人來,師還接否?”

本寂禪師道:“曹山無恁麼閒工夫。”

不改易之人,即是修行至不疑之地,從而歸家穩坐之人。到此地步之人,自然是不被人惑不被物累,從而如如不動的。

禪,那是不能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哪怕你悟了,同樣不能居於佛境聖境。

所以禪師們都是強調悟後還得保任的,都是強調悟後還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文偃禪師已是拿到畢業證書之人,所以據此參問本寂禪師道,悟後之人前來參學,你還接引他嗎。

在高明宗師眼裏,悟和不悟都是兩頭語,都得毫不客氣毫不遲疑的超越之。

而且,既悟之人,何須你接。

既悟之人前來參訪,你不能具眼分辨出賓主,已是一錯。如果再起心動念施展出什麼自認爲不得了的招數出來接引,更是錯上加錯。如此,豈不貽笑大方。

所以,本寂禪師開示道,曹山無恁麼閒工夫。

曹山無恁麼閒工夫之語,充分展現了本寂禪師對於禪道深入骨髓的體悟,也充分展現了本寂禪師悟後之超拔和自在。

本寂禪師“曹山無恁麼閒工夫”之語傳入江湖後,不僅受到了江湖中人的高度好評,而且後來的許多禪師還在教學過程中頻頻引用此語。

如有僧人問首山省念禪師:“學人久處沈迷,請師一接。”省念禪師曰:“老僧無這閒工夫。”

而五祖法演禪師每遇僧來請益,只曰:“無這閒工夫。”


這一天,紙衣道者從洞山前來參訪本寂禪師。

本寂禪師道:“莫是紙衣道者否?”

紙衣道者道:“不敢。”

本寂禪師問道:“如何是紙衣下事?”

紙衣道者道:“一裘才掛體,萬事悉皆如。”

本寂禪師又問道:“如何是紙衣下用?”

紙衣道者馬上走到本寂禪師面前道:“諾。”說完便脫去了。

本寂禪師撫着他的背道:“汝只解恁麼去,何不解恁麼來?”

紙衣道者忽地睜開眼睛道:“一靈真性不假胞胎時如何?”

本寂禪師道:“未是妙。”

紙衣道者馬上問道:“如何是妙?”

本寂禪師道:“不借借。”

紙衣道者對本寂禪師道:“珍重。”隨即便圓寂了。

看到紙衣道者圓寂了,本寂禪師立即作頌一首示之道:

覺性圓明無相身,莫將知見妄疏親。

念異便於玄體昧,心差不與道爲鄰。

情分萬法沉前境,識鑑多端喪本真。

如是句中全曉會,瞭然無事昔時人。

在當時的江湖中,行走江湖身着紙衣者大有人在。此紙衣道者在當時的江湖中也是頗有名氣之人,不過現在已經不知其具體履歷了。

出家人身穿之紙衣,並不是我們現在書寫用的紙張這種紙做成的,它其實也可以算是布的一種,只不過製作簡單經濟適用罷了。所用,紙衣,我們可以理解爲粗衣。

這一天,紙衣道者從洞山來到江西撫州之曹山參訪本寂禪師。

看到有人前來參訪,本寂禪師問道,來者可是紙衣道者麼。

看來,這個紙衣道者在江湖中也是頗有名氣之人,以至於本寂禪師這種人物都對其有所耳聞。

紙衣道者趕緊道,不敢,不敢。

此時的本寂禪師早已名滿天下,不但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大宗師,其禪法更是被江湖中人引爲標準,不然的話,紙衣道者也不會上曹山來參訪了。所以,紙衣道者自然是不會在本寂禪師面前託大的。

既然你身着紙衣,那我就從紙衣上找個話端問問唄。

所以本寂禪師馬上問道,如何是紙衣下事。

事者,理也,體也。

你穿個紙衣倒是挺簡樸的,可是出家人那是講究明心見性的。既如此,如何是佛性如何是本體啊。

看到本寂禪師勘辯自己來了,紙衣道者馬上回答道,一裘才掛體,萬事悉皆如。

紙衣道者的回答,既顯示了自己的功夫,也顯示了自己的本體。那就是任何事物和我有所接觸,以及我接觸到任何事物,都是不會有任何的衝突和糾纏的。萬法都是平等不二的,萬法都是同一本體的,萬法本體是如如不動的,萬法都是如此常在的。

本寂禪師繼續勘問道,你領悟到的事是如此,那麼如何是紙衣下用呢。佛法,那是要理事圓融的,那是要體用雙彰的。所以,你知道了體,還得會用纔行了。

你想看我的用那還不簡單啊,紙衣道者馬上走到本寂禪師面前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在本寂禪師面前脫去了。

如此看來,紙衣道者的修行功夫那是登峯造極讓人歎爲觀止啊。

前面和九峯道虔禪師交鋒的石霜寺首座在展示自己坐脫立亡之功夫時,還要燃香起誓道“我若會先師意,香菸滅則我脫去,不然煙滅不能脫”。而紙衣道者卻是別人要看他的用,他馬上就能脫去。一個僧人的修行功夫能達至此境,從古至今都是異常不容易的啊。

不過,即便紙衣道者展現瞭如此絕妙的功夫,本寂禪師依然不認可他。

本寂禪師伸出手扶着他的背道,你只解恁麼去,何不解恁麼來。

你能坐脫立亡雖然不錯,但是佛家更講究來去自如。所以,你知道去處,更要知道來處纔是啊。

聽到本寂禪師如此一說,紙衣道者忽地睜開眼睛問道,一靈真性不假胞胎時如何。

從這裏可以看出,紙衣道者的修行功夫實在是登峯造極無以復加了啊。不論是禪宗史還是佛教史,其記載的能坐脫立亡者大有人在,可是能來去自如者,卻是寥寥無幾的。就如前面那個石霜寺首座一樣,一去也就不再來了。

而且,更爲難能可貴的是,紙衣道者看到自己縱使修行達到了如此登峯造極的地步,可是本寂禪師似乎還是不許可自己。於是他便誠心參問道,一靈真性不假胞胎時如何。

一靈真性不假胞胎時,是說自己的真性可以不假借於胞胎而存在,也就是說自己可以不借助於肉身而存在。一個人,能擺脫外在有形的形體之桎梏,自然是可以在天地間逍遙自在的了。

從修行功夫的角度來看,能達此地步,那是多少學佛修道之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啊。

可是,縱使紙衣道者達到了這種讓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在本寂禪師眼裏,依舊不是極致,依舊未達至圓滿之境。所以本寂禪師對紙衣道者道,你即便達至了一靈真性不假胞胎之地,也算不上最妙之境啊。

聽到本寂禪師如此一說,紙衣道者趕緊問道,那麼如何才能至臻至善呢。

本寂禪師道,不借借。

在明眼宗師眼裏,你有不借,那麼就一定有借與之對應。這就好像你說不死,看起來不錯了,可是當你說不死的時候,那是因爲有個死在那裏與之對應,所以你才能說個不死出來。

這就如前面百丈懷海禪師禪師所言的不昧因果一樣,你說有因果還是無因果都是不完美的,所以懷海禪師纔會對別人開示道不昧因果。

禪,那是要體用雙彰且體用俱泯的。只有如此,才能跳出有無跳出借與不借之思維和計較。

以不借爲借,纔是真借。如此才能真正的得大自在,從而逍遙於天地間而隨處作主。

紙衣道者聽後,不由得大有所悟,於是對本寂禪師道,師父珍重。說完後,便圓寂了。

本寂禪師看到紙衣道者脫去了,於是作頌一首示他道:

覺性圓明無相身,莫將知見妄疏親。

念異便於玄體昧,心差不與道爲鄰。

情分萬法沉前境,識鑑多端喪本真。

如是句中全曉會,瞭然無事昔時人。

對於此頌,我們只要明白最後那句就行了。

永嘉玄覺禪師道:“絕學無爲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黃檗希運禪師道:“百種多知,不如無求最第一也。道人是無事人,實無許多般心,亦無道理可說。無事散去。”

臨濟義玄禪師道:“設解得百本經論,不如一個無事的阿師。”

本寂禪師也是如此看法如此體悟的,所以在本寂禪師的眼裏,瞭然無事,得也,足也。

對於禪師,現在相當一部分人都在批評他們一天到晚談玄說妙,只會耍點嘴皮子功夫而已。

但是本寂禪師和紙衣道者勘辯之事,再次證明了那些悟道禪師是有真功夫的。

一個禪師要悟道,不止是要學習成績優秀,從而明心見性,同時其還得真參實修,並且其真實的修行功夫同樣要過硬纔行,不然的話,碰上紙衣道者這種能來去自如之人,你拿什麼同別人交鋒,你又如何使別人心服口服。

從本寂禪師和紙衣道者勘辯之事來看,本寂禪師能成爲當時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大宗師,其禪法能成爲禪客標準,實在不是僥倖之事啊。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南堂道興禪師作偈評唱道:

勞形苦骨不知春,得意忘言便出塵。

不假胞胎不借借,金烏出海月離雲。

穆堂念禪師作偈評唱道:

大鵬展翅出青霄,六合雲迸意氣豪。

千載誵訛俱坐斷,春風送雨夾花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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