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史216:疏山匡仁

第六十節 疏山匡仁

疏山匡仁禪師是洞山良价禪師的得意門生,在洞山門下,其在江湖中之聲勢和影響,僅次於曹山本寂和雲居道膺兩人。

匡仁禪師參訪過當時江湖中許多知名人士,從而閱歷豐富。並且匡仁禪師善於勘辯且禪風銳利,所以大家都認爲匡仁禪師能作爲評判他人之標準。而且匡仁禪師在主持疏山寺後也能大弘曹洞禪法,使得疏山寺在江湖中頗有聲望,進而使得自己也成爲江湖中赫赫有名之人。

匡仁禪師,《宋高僧傳》《景德傳燈錄》寫作光仁,但是中國禪宗史上的第一部典籍《祖堂集》以及《五燈會元》《指月錄》等等衆多的典籍都寫作匡仁,所以本文也以匡仁爲準。

匡仁禪師,不知出生年月,江西吉安市新幹縣人。

匡仁禪師身材矮小,而且五官不那麼好看。不過從小氣概凌物,精神卓越,與常人那是迥然不同。

因爲匡仁禪師身材矮小,所以後來出家後,江湖中人都以矮師叔來稱呼他。

不知何年何月,匡仁禪師來到本市元證禪師處出家爲僧。不過,就是這個元證禪師,在後世引起了一些誤解。

因爲曹山本寂禪師之諡號爲元證禪師,所以現在很多的作者和資料,都把這個元證禪師說成是曹山本寂禪師。

紅塵洗夢以爲這個說法是錯誤的。

匡仁禪師依元證禪師出家,最先出自《五燈會元》之記載。其曰:“投本州元證禪師出家。一日,告其師,往東都。聽習未經歲月,忽曰:‘尋行數墨,語不如默。捨己求人,假不如真。’遂造洞山。”

依據上述記載,就可以判定如下一些問題。

首先,如果元證禪師就是曹山本寂,那麼匡仁禪師還會外出學習經論嗎?還會認爲經論不能使自己徹悟從而去洞山良价處學習正宗的禪宗課程嗎?

其次,在包括《五燈會元》在內的所有古代的禪宗典籍中,提及某位禪師時,通常都不會直呼禪師的法名,而是用禪師的某個簡稱(山名、寺院名、弘法地、外號、籍貫等)來代指這個禪師。

比如有人去參訪本寂禪師,在書中一定會寫去參訪曹山。即便上面引用的《五燈會元》說匡仁禪師去參訪良价禪師,也是明白無誤的寫作去參訪洞山。

而且在禪宗典籍中,即便在正文處單獨提到某位禪師,也會縮寫禪師名,比如曹山寂、雲居膺、疏山仁,而不會直接寫作本寂禪師、道膺禪師和匡仁禪師。

再次,元證禪師乃是曹山本寂禪師之諡號,更不可能直接用作禪師名。而且即便要把諡號作爲禪師名寫出,也一定會寫作曹山元證禪師,而絕不會單獨寫作元證禪師。

另外,早於《五燈會元》百多年面世的北宋慧洪覺範禪師(1070年——1128年)所撰的《禪林僧寶傳》一書中,明確記載良价禪師夜間傳法於本寂禪師時,匡仁禪師躲在禪牀下偷聽一事,這就說明匡仁禪師和本寂禪師都在洞山跟隨良价禪師學習。所以,匡仁禪師和本寂禪師是同學關係。而這一點,那是禪宗史上所有的書籍中都公認了的。如此一來,匡仁禪師也就不可能在本寂禪師處出家了。

所以,一些作者看到元證禪師四字,就想當然的認爲此元證禪師就是曹山本寂禪師,這是錯誤的。


依據《五燈會元》之記載,匡仁禪師在本市元證禪師處出家爲僧。不過,匡仁禪師雖在元證禪師處出家,但是想必沒有學到什麼東西。於是他對元證禪師說自己想去洛陽學習佛法,元證禪師自然也同意了。

不過,在洛陽寺院中沒待多久,匡仁禪師就感覺學習那些經論不能使自己明白大事。於是他嘆息着道:“尋行數墨,語不如默。捨己求人,假不如真。”

當是時,良价禪師在江西宜豐縣之洞山大弘禪法威震天下,於是匡仁禪師便離開洛陽,來到洞山參訪良价禪師。

不過,依據衆多禪宗典籍之記載,匡仁禪師除了參訪過良价禪師外,還參訪過別的一些禪師,比如潙山靈祐、香嚴智閒、夾山善會、長慶大安、巖頭全奯、鼓山神晏、明招德謙等人。

諸多禪宗典籍中,匡仁禪師參訪衆多禪師之記錄,其參訪時間有些無法確定。並且就匡仁禪師參訪之人來看,其年齡跨度比較大。

按照當時佛家規矩,僧人一般情況下是二十歲受戒。如果匡仁禪師二十歲具戒後便外出來到潙山參方,並且在潙山還和香嚴智閒有過交往,而此時的香嚴智閒還沒有開山說法,所以,當潙山靈祐於公元853年圓寂時,匡仁禪師應該超過三十歲了。

而匡仁禪師參訪過的明招德謙,乃是巖頭全奯之徒孫,而巖頭全奯和匡仁禪師是同輩人,所以,只有匡仁禪師是個高壽之人,才能在明招德謙開山弘法後,纔有機會去參訪他。

綜上所述,匡仁禪師只有是個高壽之人,才能確保其能參訪到這些禪師。

下面,我們就按照大概的時間順序,來看看匡仁禪師的參訪歷程吧。

匡仁禪師出家具戒後,當時江湖中的第一高手是靈祐禪師。所以,外出參訪的匡仁禪師,第一站就來到了湖南長沙市寧鄉市潙山同慶寺參訪靈祐禪師。

這一天,靈祐禪師來到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道:“行腳高士,直須向聲色裏睡眠,聲色裏坐臥。”

匡仁禪師馬上站出來問道:“如何是不落聲色句?”

靈祐禪師馬上豎起拂子示之。

匡仁禪師道:“此猶是落聲色句。”

靈祐禪師一聽,馬上就離開教室回方丈室去了。

匡仁禪師看到師父在自己一問之下竟然課都不上就回方丈室去了,不由得百思不得其解。

禪,那是充滿活力充滿生機的。

禪,不在枯木寒巖中,也不在死水冷灰裏。

佛家也強調,煩惱即菩提。

所以,歷代禪師都是強調禪人不能脫離生活,不能逃避紅塵,而是要求在生活中領悟佛法,在紅塵中明白禪道的。

所以,靈祐禪師對同學們道,行腳高士,直須向聲色裏睡眠,聲色裏坐臥。

不過,匡仁禪師卻別開生面問道,如何是不落聲色句。對於一個禪人來講,在聲色裏睡眠聲色裏坐臥也許容易,不過,如何才能不落聲色中呢。

靈祐禪師聽後,立即舉起拂子示之,此時你若認爲落聲色還是不落聲色都不對,須知,禪師豎拂,本就是要截斷你的種種念頭的。

不過匡仁禪師看到靈祐禪師豎拂,就認爲靈祐禪師是有所作爲,既然有所作爲,自然就是落於聲色。所以他道,此猶是落聲色句。

看到學生不能明白自己的禪意,靈祐禪師立即起身回到方丈室去了。

靈祐禪師如此作爲,也只是想截斷學人之思維而已。不過,匡仁禪師對此卻不能領會。

看到自己不能領會靈祐禪師的禪機,匡仁禪師覺得自己的悟道因緣不在潙山,於是便決定到別的佛學院去學習。

臨走之前,他特意去給自己的好朋友香嚴智閒禪師辭行。

看到匡仁禪師要走,智閒禪師問道:“你爲什麼不在這裏學習了啊?”看來,智閒禪師並沒有參加先前的上課。

匡仁禪師不好意思的道:“我和靈祐禪師無緣。”

看來,匡仁禪師多半是在師父處喫癟了。所以智閒禪師問道:“你有什麼因緣不契的,給我說說看。”

於是匡仁禪師就把自己和靈祐禪師交鋒的經過告訴了智閒禪師。

智閒禪師聽後,便對匡仁禪師道:“我有個話語。”

匡仁禪師趕緊問道:“你怎麼下語?”

智閒禪師道:“言發非聲,色前不物。”

匡仁禪師一聽,不由得大有所悟,他高興的對智閒禪師說道:“原來這裏還有你這樣的高手存在啊。”

隨即匡仁禪師又對智閒禪師道:“以後你要是開山弘法了,我定會再來找你請教的。”

說完後,匡仁禪師就告辭而去了。

靈祐禪師得知匡仁禪師找過智閒禪師了,於是問智閒禪師道:“問聲色話的矮闍梨,在麼?”

智閒禪師道:“他已經走了。”

靈祐禪師道:“你給他說了什麼話?”

智閒禪師於是就把自己和匡仁禪師的對話告訴了靈祐禪師。

靈祐禪師道:“矮闍梨說什麼了嗎?”

智閒禪師道:“他非常認可我的話語。”

靈祐禪師道:“我將謂他有長處,原來只在這裏。此子向後設有住處,近山無柴燒,近水無水喫。”

智閒禪師之言發非聲色前不物,可謂是對靈祐禪師行腳高士直須向聲色裏睡眠聲色裏坐臥之語的完美應對。

靈祐禪師要求學人向聲色裏睡眠聲色裏坐臥,不過,在這裏學人更須知雖可坐臥睡眠,但卻不能被聲色所浸所染,若被浸染,與凡俗何異。

所以,智閒禪師言發非聲色前不物,就非常精準而簡練的表達了這一思想。

不過,禪,那是充滿生機和活力的,那是不能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如果學人得個境界就坐在此地,則此活境也就變成死境了。

所以靈祐禪師批評匡仁禪師不該坐在此地,並且讖言其後弘法艱辛。


後來,智閒禪師在河南淅川縣香嚴寺當上了主持並開山弘法,匡仁禪師聽聞後,便如約來到香嚴寺參訪智閒禪師。

智閒禪師在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時,因爲匡仁禪師不認可智閒禪師的話語,兩人便在課堂上交鋒起來,不過,最終匡仁禪師敗下陣來,並被智閒禪師讖言“須三十年倒屙,設住山無柴燒,近水無水喫。”

因爲此事在前面香嚴智閒禪師章節處有詳述,所以就不在此複述了。

長慶大安禪師乃是百丈懷海禪師之高徒,他經常在上課時勘問下面的學生道:“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意旨如何?”

匡仁禪師在江湖中聽聞後,便一路跋涉來到了福建福州市西郊之怡山西禪寺,準備找大安禪師切磋一下。

匡仁禪師來到西禪寺見到大安禪師時,大安禪師正在泥牆。

匡仁禪師毫不客氣的上前問道:“承聞和尚道,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是否?”

大安禪師道:“是。”

匡仁禪師馬上逼拶道:“忽遇樹倒藤枯,句歸何處?”

大安禪師一聽,立即放下泥盤,呵呵大笑着走回方丈室去了。

匡仁禪師追上去道:“某甲三千里賣卻布單,特爲此事而來,和尚何得相弄?”

大安禪師馬上把侍者喊了過來,吩咐他去拿二百錢來給匡仁禪師。然後大安禪師對匡仁禪師道:“向後有獨眼龍爲子點破在。”

大約在公元907年,德謙禪師來到浙江金華市明招山弘法。因爲明招德謙禪師瞎了左眼,所以江湖中人都尊稱其爲獨眼龍。

匡仁禪師獲知後,便立即趕到明招山參訪德謙禪師。

兩人見面後,德謙禪師問道:“甚處來?”

匡仁禪師道:“閩中來。”

德謙禪師道:“你參訪過大安禪師嗎?”

匡仁禪師道:“參訪過。”

德謙禪師道:“大安禪師有何言句?”

匡仁禪師於是就把自己和大安禪師的上述對話告訴了德謙禪師。

德謙禪師道:“大安可謂頭正尾正,只是不遇知音”

可是匡仁禪師不明白德謙禪師的話意,於是便依舊問道:“樹倒藤枯,句歸何處?”

德謙禪師道:“卻使大安笑轉新。”

匡仁禪師一聽之下,不由得大悟道:“大安原來笑裏有刀。”

隨即匡仁禪師便向福建西禪寺方向禮拜懺悔。

有句無句如藤倚樹之勘辯,以前靈祐禪師也和同門曇晟禪師以及圓智禪師切磋過。

匡仁禪師上述公案在好幾種禪宗典籍中都有相同記載,不過,這個公案有個明顯的失誤。

前面說過,匡仁禪師參訪過靈祐禪師,而靈祐禪師於公元853年去世時,匡仁禪師已經超過三十歲了。

而德謙禪師於公元907年纔開始弘法,即便匡仁禪師在德謙禪師開山之時便去參訪,此時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難道匡仁禪師八十多歲了纔在德謙禪師言下大悟嗎?

所有的禪宗典籍都說匡仁禪師師出洞山,《宋高僧傳》更是直言匡仁禪師“早參洞山深入玄奧”,所以,匡仁禪師參訪過德謙禪師也許是事實,但是需要獨眼龍來爲他點破禪機,卻一定不符合史實了。

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有句無句者,說有說無也,四句百非也,不說說也,一切語默動靜也,乃至一切作爲也。不過,這些東西都好像藤要倚靠樹木而立倚靠樹木而生一樣,即便有人於此說得頭頭是道,終究是“身”外之物,終究不能直顯佛性。這就好像手指能指月,但手指終究不是月一樣。

樹倒藤枯,則是表示一物無倚的絕對之境。

既然樹倒藤枯了,什麼有句無句,還有有無的問題嗎?還有歸於何處的問題嗎?

就如有僧人問法真禪師:“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法真禪師道:“壞。”這個僧人接着問道:“恁麼則隨他去也?”法真禪師道:“隨他去。”

並且,這個一物無倚之境,那是無法用任何的語言文字來描述的。既然說不可說說不盡說說不能說,那我只有一笑了之,那我只有回方丈室去歸家穩坐了。

所以,德謙禪師說道,大安禪師可謂頭正尾正,只是不遇知音。

可惜,匡仁禪師還是不明白,他只好再次問道,樹倒藤枯句歸何處。

德謙禪師馬上道,你這個問題很可笑啊,大安禪師已經笑過你一次了,你卻還承言滯句死不悔改,難道還想要大安禪師再笑你一回嗎?

至此,匡仁禪師才幡然領悟道,大安禪師原來笑裏有刀啊。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真淨克文禪師作偈評唱道:

呵呵大笑意難論,樹倒藤枯問有因。

縱向明招言下悟,眼開只是舊時人。

南宋天目文禮禪師作偈評唱道:

有句無句如藤倚樹,迴避無門毒蛇當路。

樹倒藤枯句歸何處,明眼衲僧一場罔措。

北宋琅玡慧覺禪師評唱道:“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樹倒藤枯,好一堆爛柴。”

宋末元初的高峯原妙禪師在給學生們上課時提舉這個公案道:“有句無句,金烏吞玉兔。如藤倚樹,癩馬系枯樁。樹倒藤枯,一冬燒不盡。句歸何處,石虎當途踞。呵呵大笑,龍頭蛇尾。捺倒爛泥裏,剛刀不斬無罪之人。且道大安過在甚處?”隨即原妙禪師呵呵大笑着走出教室去了。


匡仁禪師雖在江湖中游歷了一番,不過並沒有明白大事。後來聽聞良价禪師在洞山大弘禪法威震天下,於是便一路跋涉來到江西宜豐縣洞山廣福禪寺參訪良价禪師。

不過,在廣福禪寺學習期間,良价禪師雖然多次用自己獨創的功勳五位和正偏五位來教導匡仁禪師,但是匡仁禪師始終不能領悟禪道,這不禁讓匡仁禪師覺得十分苦惱。

自己歷盡艱辛刻苦求學,可是始終不能領悟禪道,看來,自己得想點法纔行啊。於是匡仁禪師便處處留意和自己悟道有關的任何信息,終於,匡仁禪師看到機會來了。

這一天,匡仁禪師的同學本寂禪師覺得學業圓滿了,便來到方丈室給良价禪師辭行,準備出去自立門戶。

在廣福禪寺佛學院所有的學生中,良价禪師覺得本寂禪師是最類似自己的,所以,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學生要離去了,良价禪師馬上對本寂禪師道:“本寂啊,你晚上三更時分到我方丈室來一趟,我再給你詳說一下我的那些獨門招數。”

不料,良价禪師給本寂禪師說這話時,就被一直留意老師動靜的匡仁禪師聽到了。

匡仁禪師聽後不由得心頭狂喜,老師要給得意門生開小竈單獨傳授絕招,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怎麼會放過呢。

於是,匡仁禪師提前潛入方丈室,然後在良价禪師的禪牀下躲了起來。

到了三更時分,本寂禪師依約來到了方丈室。於是良价禪師便坐在禪牀上對本寂禪師詳細的講解了寶鏡三昧、五位顯訣、三種滲漏等等自己的獨門招數。

本寂禪師認真聆聽後,拜謝過良价禪師就出去了。

就在此時,在禪牀下偷聽得津津有味的匡仁禪師再也忍不住了,他從牀下伸出腦袋大叫道:“洞山禪入我手矣。”

良价禪師沒想到竟然有學生膽敢躲在自己的禪牀下偷聽自己傳法,於是他馬上對匡仁禪師道:“盜法倒屙無及矣。”

倒屙者,嘔吐也。既然你“盜”走了東西,那麼以後你就得“倒”出來。後來,匡仁禪師果然如良价禪師所讖言的那樣。

上述匡仁禪師盜法一事,是《禪林僧寶傳》之記載。在禪宗典籍中,匡仁禪師三十年倒屙之讖言,在多種禪宗典籍中都有記載,有所是靈祐禪師讖言的,也有說是智閒禪師讖言的。

不過,在中國禪宗史上的第一部典籍《祖堂集》中,就明確寫明是香嚴智閒所讖,並且在記載此事的禪宗典籍中,記錄是香嚴智閒所讖的典籍要多些。


匡仁禪師在良价禪師的教導下,終於領悟了禪道。從此後,他在洞山意氣風發激揚玄奧,並且禪機銳利善於勘辯,江湖中人都認爲匡仁禪師是能評判他人之高才。所以,不論是在洞山還是在江湖中,都有很多人來找匡仁禪師請教和勘辯。

公元869年,良价禪師在洞山圓寂。

良价禪師圓寂後,匡仁禪師和一幫同學在廣福禪寺後山建造墓塔安置了良价禪師的全身,隨後匡仁禪師便離開了洞山,再次進入江湖遊歷。

這一天,匡仁禪師來到了湖南常德市石門縣夾山寺參訪善會禪師。

按照宗門輩分的話,善會禪師是匡仁禪師的師伯。所以,當善會禪師坐在禪牀上給同學們上課時,匡仁禪師便站出來問道:“承師有言,目前無法,意在目前。如何是非目前法?”

善會禪師道:“夜月流輝,澄潭無影。”

匡仁禪師立即作出掀禪牀勢。

善會禪師馬上問道:“闍黎作麼生?”

匡仁禪師道:“目前無法,了不可得。”

善會禪師道:“大衆,看取這一員戰將。”

善會禪師曾經講過: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他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

目前無法者,法本無法,無法法也。

意在目前者,不離眼耳鼻舌身意而存也。

從前大安禪師道“有句無句,如藤倚樹。”匡仁禪師馬上就逼拶道“忽遇樹倒藤枯句歸何處?”

現在善會禪師道“目前無法,意在目前。”匡仁禪師馬上就問道“如何是非目前法?”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匡仁禪師善於抓住對方的話語往根本上提問勘辯,其思維是很刁鑽的。如果對方不是明眼之人,那是很容易在匡仁禪師一問之下就茫然不知所措的。

面對師侄的逼拶,善會禪師道,夜月流輝,澄潭無影。意即天上的明月雖然流光溢彩照亮大地,但是潭水卻不會因爲貪戀明月的光輝而留住夜月的影子。這充分體現了色空相即相融之意,也表明了一個禪者在紅塵中坐臥卻不被紅塵所染的自在境界。

但是,面對善會禪師的回答,匡仁禪師並不滿意。不過,因爲善會禪師乃是他的師伯,所以他只是作出了掀禪牀的姿勢,而沒有直接上去掀翻禪牀。

看到師侄不認可自己,善會禪師馬上問道,換做是你,你又如何應對呢。

匡仁禪師馬上道,目前無法,了不可得。

既然目前無法,自然得無所得。並且,就算是這個目前無法之思維,同樣要拋棄掉,須知,對於一個真正的禪師而言,那是要理事俱遣的。

其實匡仁禪師之意,和善會禪師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的意思之內涵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善會禪師一聽,不由得讚賞道,同學們,你們看看,這真是一員禪林戰將啊。

對於這個公案,南宋無量崇壽禪師作偈評唱道:

八花毬上繡紅旗,百戰場中赤手提。

一自凱歌歸去國,英雄嬴得作清時。

明末清初的浹水淨洽禪師作偈評唱道:

靈符匕首暗藏弢,獨入重圍膽氣豪。

無奈中軍能殺活,致人謀略總徒勞。


這一天,匡仁禪師來到湖北咸寧市崇陽縣巖頭寺參訪全奯禪師。

全奯禪師看見匡仁禪師來了,遂在禪牀上低頭佯睡。

匡仁禪師便走到他的身邊站着,可是全奯禪師依舊不搭理他。

匡仁禪師於是就用手拍了禪牀一下。

全奯禪師於是回過頭來道:“作甚麼?”

匡仁禪師道:“和尚且瞌睡。”說完後,匡仁禪師就走出去了。

全奯禪師呵呵大笑道:“三十年弄馬騎,今日被驢撲。”

全奯禪師乃是德山宣鑑之高徒,算是匡仁禪師的師兄了。他以禪風犀利迅猛而著稱,江湖中人都感覺他的那些招數太猛從而難以抵擋。

不過,全奯禪師看到匡仁禪師來了,卻並沒有施展出他平常管用的招數出來切磋,而是假裝躺在禪牀上睡覺,從而不搭理匡仁禪師。

匡仁禪師看到全奯禪師裝模作樣的不搭理自己,便直接走到他的身邊站着。

別人都站到身邊來了,可是全奯禪師依舊不搭理匡仁禪師。

你不搭理我,那我就搭理你唄,於是匡仁禪師便用手拍了禪牀一下。

看到對方動手了,全奯禪師只得回過頭來道,作甚麼。

看到全奯禪師終於開口搭理自己了,匡仁禪師立即道,你慢慢瞌睡吧,我不陪你玩了,隨即匡仁禪師便揚長而去。

從兩人見面後的表現來看,全奯禪師確實是全程在打瞌睡。一開始便裝模作樣的打瞌睡,別人來到身邊站立,他還是在打瞌睡,別人拍打禪牀驚醒了他,他不施展德山棒法迎頭就打,卻在睡眼朦朧的問別人作甚麼,依舊是在打瞌睡。

等到別人喊他繼續打瞌睡並揚長而去,他纔回過神來,明白自己碰上高手了。不過,全奯禪師終是絕頂高手,他趕緊笑着自嘲道三十年弄馬騎今日被驢撲。須知,全奯禪師如無此語回互,就真的是被驢撲了。

而匡仁禪師能在全奯禪師這種絕頂高手面前遊刃有餘,這也證明了他的禪宗功夫是非常過硬的。


這一年的冬至日,匡仁禪師照例來到教室給同學們上課。有僧人站出來問道:“如何是東來意?”

匡仁禪師道:“京師出大黃。”

在禪宗的寺廟裏,除非出現不可抗力,不然老師都會如常來到教室給同學們上課的。所以,在寺廟裏,是沒有什麼節假日休息一說的。自然,冬至之日,佛學院還是會正常上課的。

不過,在課堂上提問的這個學生思維敏捷,所提之問也有點獨特,既然是冬至之日,他就利用冬來作文章提問。並且,一般僧人都是問如何是西來意,他卻別出心裁的問如何是東來意。

但是,不論是東來意還是西來意,在明眼宗師眼裏都是一樣的。你東說西說,無非是想問那個而已,無非是想明白那個而已。

所以,匡仁禪師開示道,京師出大黃。

對於禪道,通常情況下學人都會往神聖玄妙處着眼,都會覺得禪道是那麼的高不可及。所以,對於此類學人,高明之師常常對之以平常熟悉之事熟悉之物。一來以實應虛,二則禪道本就蘊含於日常事物中的,所謂行住坐臥穿衣喫飯皆是禪也。

所以,當有學人問及東來意時,匡仁禪師開示道,大黃的主產區包括陝西,所以,京師中產大黃,這麼平常的事你難道都不知道嗎。

匡仁禪師京師出大黃之語傳入江湖後,立即引來了衆多禪林高手的熱議。

北宋丹霞子淳禪師作偈評唱道:

京師出大黃,熟處最難忘。

道吾常作舞,元是謝三郎。

密庵鹹傑禪師作偈評唱道:

有問冬來事,京師出大黃。

貪他一粒粟,失卻半年糧。

明末清初的牧雲通門禪師評唱道:“有問山僧如何是冬來意?向道興化蓮殼好種火,且道與古人相去多少?諸人若作世諦流佈,佛法未夢見在。更作佛法商量,千里萬里。畢竟如何?須知遠煙浪,別有好商量。”


匡仁禪師在疏山寺常常手握木蛇,有僧人覺得很奇怪,於是上前問道:“師父手中是什麼?”

匡仁禪師提起木蛇道:“曹家女。”

對於禪宗江湖而言,凡言禪,皆本曹溪。所以,匡仁禪師要說禪論道,也是別開生面的說自己手中的木蛇是曹家女。

而且,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朵花可以是一個世界,一片葉子可以是一個如來,那麼我手中的木蛇,爲什麼不可以是曹家女呢?

所以,學人只要具眼,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如果你不具眼,那麼,木蛇始終是木蛇,曹家女終究還是曹家女。

不過,如果學人坐在此地,認爲曹家女就是木蛇,卻又不是了。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慈受懷深禪師作偈評唱道:

別面不如花有笑,離情難似竹無心。

因人說着曹家女,引得相思病轉深。

南宋天目文禮禪師在給同學們上課時評唱此公案道:“手中木蛇,是曹家女,美態異常,噁心難御。”隨即文禮禪師一下把拄杖提起來道:“如今變現在南山,倒用橫拈誰敢覷。”接着文禮禪師又把拄杖扔下去道:“照顧性命。”

明末清初的白巖淨符禪師評唱道:“疏山年老忒殺懵懂,分明手中木蛇卻喚作曹家女。可惜這僧乏屠龍手段,放過疏山。當時若是個漢,待提起曰曹家女,便與禮拜而去,管教他性命落在我手裏。”


這一天,疏山寺佛學院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之一靈泉歸仁禪師參問匡仁禪師道:“枯木生花,始與他合。是這邊句,是那邊句?”

匡仁禪師道:“亦是這邊句。”

歸仁禪師接着問道:“如何是那邊句?”

匡仁禪師道:“石牛吐出三春霧,靈雀不棲無影林。”

良价禪師曾經在教室裏開示學生們道:“欲知此事,直須如枯木生花,方與他合。”

歸仁禪師藉此問匡仁禪師道,枯木生花始與他合,是這邊句,是那邊句?

枯木生花者,絕後復甦也,死中得活也。希運禪師有詩曰: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所以,此等境界,那是登上峯頂後極目四望無所遮攔心曠神怡之境,那是君臣道合後春風吹拂大地無處不是春之境。若到此地步,豈有這邊那邊之分。

不過,歸仁禪師於此疑着,所以問道,枯木生花始與他合,是這邊句是那邊句?禪者,總是要刨根問底的,縱是想要拔進一層的。

面對學生的疑問,匡仁禪師如實通告道,此亦是這邊句。

雖然良价禪師道欲知此事直須如枯木生花方與他合,不過,這也只是老師一期之說而已,學人切不可坐在此地。須知,指月之指再如何的玄幻莫測高深奇妙,指終究還是指。

並且,所謂千虛不如一實,巧說不如直道,所以匡仁禪師直截了當的告訴歸仁禪師道,此亦是這邊句。

歸仁禪師馬上問道,既如此,如何是那邊句。

看到學生刨根問底要確知那邊事,匡仁禪師只得開一線道,石牛吐出三春霧,靈雀不棲無影林。

在常人眼裏,石牛自然是不能吐霧的,而且這個世上只要是樹林,就一定會有影子。所以,這個世界是沒有無影林的。

但是,在禪師的眼裏,理事是可以混融的,色空是可以轉換的。而且,禪師們從來都不會把自己的思維固定在一機一境的,他們常常語出常情,用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物來截斷學人的念頭和思維,以期學人能迴轉身來。所以,在禪師眼裏,鐵牛可以出汗,石女可以唱歌,石牛自然也可以吐出三春霧了。

不過,這些出格之境縱然絕妙,學人更須知平平淡淡纔是真。所以,學人雖然明白了石牛吐霧之境,更需轉卻過來居於平常之地。所以,伶俐衲僧(靈雀)是不會棲息(執滯)於無影林這種玄妙之地的。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丹霞子淳禪師作偈評唱道:

滄海無風波浪平,煙收水色虛含月。

寒光一帶望何窮,誰辨箇中龍退骨。

明末清初的伴我淨侶禪師作偈評唱道:

霧鎖雲封體浩融,箇中無路若爲通。

靈泉喝出無私響,檢點將來尚涉功。


匡仁禪師在疏山寺說法如雲,從而吸引了很多江湖中人前來參學,就連雲門文偃這種人物,也慕名來到疏山寺參訪匡仁禪師。

這一天,匡仁禪師來到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道:“病僧鹹通年前,會得法身邊事。鹹通年後,會得法身向上事。”

文偃禪師馬上站出來問道:“如何是法身邊事?”

匡仁禪師道:“枯樁。”

文偃禪師又問道:“如何是法身向上事?”

匡仁禪師道:“非枯樁。”

文偃禪師隨即問道:“還許學人說道理也無?”

匡仁禪師道:“許。”

文偃禪師道:“枯樁豈不是明法身邊事?”

匡仁禪師道:“是。”

文偃禪師又道:“非枯樁豈不是明法身向上事?”

匡仁禪師道:“是。”

文偃禪師馬上問道:“只如法身還該一切也無?”

匡仁禪師道:“法身周遍,豈得不該。”

文偃禪師隨即指着旁邊的淨瓶道:“只如淨瓶還該法身麼?”

匡仁禪師道:“闍黎莫向淨瓶邊覓。”

文偃禪師聽後,立即對着匡仁禪師禮拜致謝。

對於任何一位參禪悟道之士來講,他們都是希望能明得法身向上事的。爲此,他們可謂撓破頭皮歷盡艱辛。

不過,要明得法身向上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匡仁禪師曾道“法身之理,理絕玄微,不奪是非之境,猶是法身邊事。”所以,匡仁禪師依據自己的親身求學經歷告訴同學們道,自己鹹通年前會得法身邊事,鹹通年後會得法身向上事。

看到老師拋個話端出來,雲門文偃禪師馬上站起來問法身邊事和法身向上事,匡仁禪師立即對以枯樁和非枯樁。

不過,對於匡仁禪師的回答,文偃禪師是不滿意的。

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這只是說明法身(般若)藉助於萬法來顯示而已,並不是說萬法就是法身(般若)。

所以,文偃禪師馬上問匡仁禪師道,只如法身還該一切也無。

法身之理,周遍無遺,自然是遍該一切的。所以匡仁禪師自然據實回答是遍該一切的。

既如此,文偃禪師馬上指着旁邊裝水的淨瓶道,只如淨瓶還該法身麼?

既然你說枯樁可以明法身邊事,既然你說法身遍該一切,那麼淨瓶也可以包括法身了。看來,文偃禪師想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啊。

匡仁禪師乃是明眼之人,他馬上就明白了文偃禪師的心思,所以他立即截斷文偃禪師的思維道,你不要向淨瓶邊覓什麼法身,須知,法身可以藉助淨瓶來顯示,但是淨瓶卻不是法身。

而且,若論向上事,踢翻淨瓶尚遲半刻,更何況在淨瓶上尋有覓無。

文偃禪師看到匡仁禪師道眼通明,於是立即給匡仁禪師禮拜致謝。

不過,文偃禪師同樣是功夫高絕之人,他禮拜匡仁禪師,同樣是笑中有刀泥中有刺的。

這就好像有人在誇誇其談,旁邊有人道你說得真好。這裏須知,他可能是在表揚你,但是他同樣可能是在反諷你。

對於這個公案,宋朝禪宗第一高手圓悟克勤禪師評唱道:“眼觀東南意在西北,撥轉天關掀翻地軸。法身向上法身邊,間氣英靈五百年。膠漆相投箭相拄,南山起雲北山雨。”

南宋石溪心月禪師作偈評唱道:

法身向上法身邊,會得鹹通無後先。

一個矬來一個跛,擔爲一檐更無偏。

明末清初的白巖淨符禪師評唱道:“不是疏山老漢,淨瓶子幾乎粉碎。”

不知何年何月,匡仁禪師感覺自己不久就要離開這個塵世了,於是安排主事僧聘請工匠就在本山中提前給自己建造好了墓塔。

這一天,匡仁禪師感覺世緣已盡,於是把弟子們召集攏來,隨即匡仁禪師示偈一首道:“我路碧空外,白雲無處閒。世有無根樹,黃葉風送還。”

這首偈子說完後,匡仁禪師便圓寂了。

匡仁禪師圓寂後,弟子們便將他的遺體安置在了提前就爲他建造好了的墓塔中。

匡仁禪師在疏山寺弘法多年,使得疏山寺在江湖中頗有聲望,自然也吸引了很多江湖人士前來參學,故而其法門也比較旺盛。依據《景德傳燈錄》之記載,匡仁禪師有法嗣二十人,這在良价禪師衆多弟子中,是僅次於雲居道膺禪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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