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東京風情抄

東京古稱“汴州”,地處中原腹地,居黃河之濱,有“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會寰宇之異味。”的美譽,爲大趙王朝的都城。

此時是重和元年元月初九,夜裏大雪,飄落的雪花將整個東京城點綴得猶如瓊樓玉宇,又好似天上人間。

大雪過後,雖無宵禁之律,尋常百姓也大都已關門閉戶,上牀歇息。

天地間萬籟俱寂,讓人感覺整個東京城似乎在這白茫茫的世界裏沉睡了一般。

這是東京城內的一個小院子,鵝毛般地大雪覆蓋了整個院落,就連院子裏兩棵青松都已披上了白衣,遠遠望去,像兩個挺拔的雪人。與別處不同的是,院內仍亮着星點燭火,微微的燭火在這寂靜的雪夜裏反而顯得敞亮,猶如無垠大海中的燈塔一般,讓人感到心安。

“少年觀雪礬樓上,佳人紅霓裳。壯年觀雪歧路旁,孤橋老樹,昏鴉鳴冬風。

而今觀雪屋檐下,鬢已點點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臺前,花落到天明。”

男子的聲音在這安靜的世界裏響起,氣息渾厚,直上九霄,好似虎嘯,又如龍吟。

“龍衛軍”棍棒教頭嶽東來身領一件白色團花長袍,腰繫一條墨黑衣帶,穿着束腿練武長褲,舉着筷子,輕輕敲打放在桌前的白色瓷碗,大聲地念着自己昨日剛填好的新詞。

“龍衛軍”是大趙禁軍上四軍之一。

太祖李廣胤立國之初,循後周舊制,分設殿前司、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並稱三衙,統轄全國八十萬禁軍。至太宗李廣義時,將禁軍改了名號,其中捧日軍、天武軍、龍衛軍和鎮邪軍乃是禁軍中的上軍,統稱上四軍。能進這上四軍的將士,都是趙朝軍隊中的精英,而能在這上四軍中當教頭的,不敢說個個身懷絕技,稱一句武藝高強倒也不會言過其實。

嶽東來是八十萬禁軍周總教頭的師弟,爲人有些懶散,但卻是練武的奇才,在龍衛軍中受到的評價是武藝高超,性格風趣。與其他禁軍教頭頗爲不同的是,他喜好風雅,在詩詞方面有一定的造詣,經常與文人騷客一起舞文弄墨,結交了一羣朝堂的底層文官。

可惜,也正因了這喜好結交朋友的性子,但凡朋友裏有人出點事,需要花銀子,他都是二話不說,傾囊相授,事後也不追討,因此總是攢不下銀子。沒錢自然無法娶妻生子,故如今還是孑然一身,光棍一個。

嶽東來敲打的白色瓷碗的前面放着一口熱氣騰騰的火鍋,火鍋旁放着七八碟汝窯瓷盤,青玉色的瓷盤上盛着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山羊肉、肥牛肉以及茭白、蓴菜、蘿蔔、野菇菌和李子、櫻桃、西京雪梨、烏梅等時令果蔬,看起來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嶽東來望着火鍋內紅白相隔撲撲作響的熱湯,笑着對院子裏演武的少年大聲道:“阿飛,你快練完那八八六十四路少林伏魔棍法,然後過來喫火鍋,這可是你蘇姐讓礬樓最好的廚子做的鴛鴦鍋,味道極佳,若不是你蘇姐特別交代,咱們今日還真喫不到這東京城裏剛剛興起的火鍋菜式。”

院中被喚做阿飛的少年約摸十七八歲,臥蠶眉,懸膽鼻,一雙星目英氣十足。他與嶽東來一樣,大冬天的只穿一件白色團花長袍和練武束腿長褲,不同的是腰間繫了一條玉錦青色龜揹帶。只見他雙手握着一根盤龍棍,對着嶽東來點了點頭,也不搭話,含胸拔背,舒項收頦,起了個“開天勢”,突然間一躍而起,在院中練起伏魔棍法。

這少林伏魔棍法源自達摩祖師。

相傳達摩祖師於嵩山西麓五乳峯的一孔天然石洞中面壁十年,爲的是苦心練魔,明心見性。面壁之初,達摩心中神魔交替,爲了遏制心中邪念,於腦海中創出了這八八六十四路伏魔棍法,不僅可伏心中之魔,更可殺人間之惡。

這伏魔棍法專爲伏魔除惡而來,是達摩七十二絕技中最爲剛猛的武藝,尋常人一般難以習練,就算是少林寺中的武僧,練這棍法也要二三十年方有大成。

但這喚作阿飛的少年天生勇猛,骨骼清奇,加之年紀輕輕就心思穩重,又曾得名師指點,於院中練起這伏魔棍法,行雲流水,剛勁有力 ,不到一刻鐘的時辰,已快將這六十四路棍法練完。

當他練到這棍法的最後一勢——雷落之勢時,嶽東來喊了一聲“橫掃千軍”,見這阿飛從空中揮棍而下,盤龍棍觸地之時,借勢轉了一圈,盤龍棍在他手中如活了一樣,勢如破竹,氣吞山河,感覺身邊就算有千軍萬馬也會讓他這盤龍棍打散一般,棍勢捲起的氣勁將地上的雪花紛紛捲起,周身白茫茫一片,令人稱奇。

“好!”嶽東來望着阿飛練完這伏魔棍法的最後一招,輕輕地點了點頭道:“日練夜練,你這伏魔棍法快有你師傅五成功力了,放好那盤龍棍,過來喝口熱湯。”

阿飛將盤龍棍放到院旁的兵器架上,走到嶽東來身旁,接過嶽東來遞過來的熱湯,輕聲道:“謝師叔。”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要嗎叫我師兄,要嗎叫我嶽大哥,不要叫我師叔,會讓人誤會的?”嶽東來沒好氣地說道。

“誤會什麼阿,師叔?”阿飛摸着後腦勺問道。

“誤會什麼,誤會我年紀已經很大啦。你師傅年輕的時候就長得比較着急,做了這禁軍總教頭後,估計是日夜操勞的緣故,蒼老的速度更是突飛猛進,現在用風燭殘年來形容他也不爲過。況且他名氣又那麼大,別人一聽你叫我師叔,肯定都會以爲我看着年輕,其實年紀也不小。你也知道,我到如今還沒有娶媳婦,你可別害我討不到娘子。”

“師叔,師傅不在,您這樣編排他不好吧。他哪裏有半點風燭殘年的樣子,去年神衛軍裏三個教頭聯手,在他手上也走不過十招,您當時不也在旁邊大聲叫好嗎。”阿飛知道自己這師叔跟師傅感情極深,倒也不以爲意,笑嘻嘻地說道。

“武功高歸武功高,年紀老歸年紀老,這是兩碼事。來,今天天氣冷,喝口酒熱熱身。”嶽東來拿起酒壺,給阿飛倒了杯酒。

“師叔,師傅常說,酒乃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練武之人,一定要戒酒戒色,武藝方能大成。這酒,我還是不喝了吧?”阿飛爲難道。

“你今年幾歲?”

“十七。”

“你師傅今年幾歲?”

“六十七。”

“這不結啦,他六十七歲,什麼酒沒喝過,什麼事沒玩過,到了如今戒酒戒色是應該的。你今年才十七歲,什麼世面都沒見過,有什麼好戒的,等你到了六十七,我肯定不會再叫你喝酒。來,幹啦!”嶽東來拿起酒杯,碰了阿飛面前的酒杯一下,一飲而盡。

“師叔,我敬您,幹。”阿飛拿起酒杯,也是一飲而盡。

阿飛年輕人心性,過去跟着師傅不敢造次。半年前師傅遠赴西北,將他託付於嶽東來,這半年來他跟着嶽東來,知道自己這師叔生性灑脫,爲人最看不慣那些清規戒律,剛開始時不習慣,相處久了,反而覺得舒服。

“這就對了嗎,我們年輕人喝酒,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來,這次用碗喝,我們先幹三碗,喝完開始涮羊肉。”嶽東來拿起酒壺,給自己和阿飛都倒了一碗。

阿飛見嶽東來今日興致這麼高,端起酒碗道:“師叔,我先乾爲敬。”說完一口喝光。

嶽東來哈哈大笑,也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後,嶽東來將瓷盤中的羊肉放到鍋中,涮了幾下,放到阿飛碗中,大聲道:“別叫師叔,叫哥。”

阿飛端起碗筷,吃了口羊肉,笑嘻嘻地說道:“哥,這羊肉真香阿,您到底什麼時候娶蘇姐阿?”

嶽東來拍了阿飛後腦勺一下,笑道:“別亂說,你蘇姐只能算是我的紅顏知己,更何況她是白礬樓的小老闆娘,想娶她的達官貴族多着呢,哪能輪得到我阿。”

“可我總覺得她好像對您有意思,隔三差五地讓小玉給您送喫的來。”

“算啦,不聊這個話題啦,喝酒喝酒。”嶽東來拿起酒碗,一飲而盡,心中暗道,不知今日大雪,她是否也有在飲酒。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礬樓。”美妙動人的歌聲從白礬樓裏傳了出來,隨着今夕何夕的樂曲,不知飄往了何方。

白礬樓,又名豐樂樓,是東京城內七十二家酒樓之首,乃整個大趙王朝最爲有名的“天下第一樓”。

白礬樓位於東京城內的御街北端,共有三層之高。由東、西、南、北、中五座閣樓相向組成,五座閣樓之間有飛橋欄檻,夜晚時分,燈火通明,樓與樓的橋欄之間明暗相通。

每座閣樓都有十六間包房,包房門前珠簾繡額,特別是到了十五月圓之時,整座樓上燈燭晃耀,五光十色,宛如瑤池仙境。

瑤池仙境中有美酒佳餚,紅裳佳人,佳人似仙女下凡,鶯聲燕語,婀娜多姿,讓人流連忘返。

白礬樓是王孫公子,文人雅士推杯助盞,揮斥方遒的最佳場所。

穿着淺綠衣裳的蘇小小此時正坐在白礬樓的帳房內,眉頭微皺,五指飛動,噼裏啪啦打着算盤,算着今日樓裏的開支和收成。

她是個天生的美人,面如芙蓉眉如柳,嘴似櫻桃眼帶羞,身段苗條,氣質清雅,秋波盪漾,玉指纖纖,就算跟白礬樓裏的頭牌姑娘們相比,也是不遑多讓。平日裏雖不施粉黛,總以素面示人,卻讓人產生親近之感。

唯一的缺點,應該是她不會流淚吧,不知爲何,蘇小小自小就不曾流過一滴眼淚,即使遇見再傷心的事情,也流不出淚水。還記得九歲難念,因爲和小玉掏鳥窩,從樹上掉了下來,斷了右腿,乾嚎了半天愣是半滴淚水也流不出來,也算是件奇事。

蘇大官人對於蘇小小流不出眼淚這件事似乎也是耿耿於懷,很早就交代家裏人不可對外亂說。

白礬樓的掌櫃蘇大官人是蘇小小的養父。

當年蘇大官人落魄之時,蘇小小的父親仗義疏財,出手相助,讓魏大官人的生意起死回生,最後甚至買下了白礬樓。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福旦夕。沒過幾年,蘇小小的父母都因病去世,留下她一人,成了孤兒。家中的田產和生意也被同族叔伯們奪了個精光。

蘇大官人是個記恩之人,見蘇小小孤苦無依,便把她接到家中撫養,雖未讓她改姓,平日裏卻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寵愛有加。

蘇小小如今已經二十二歲,若是尋常人家的閨女,早已嫁爲人婦,生下來的小毛頭都可以上街打醬油了。

無奈,當初她年滿十八正值情竇初開的時候,在大相國寺門前碰上了讓她一生牽掛的男人。

每當想起嶽東來在大相國寺門前意氣風發,英姿颯爽的樣子,蘇小小都會偷偷臉紅,心中暗道,這世間怎會有如此懶散,又如此英武的男子。

正所謂情人眼裏出潘安,在蘇小小心中,世間的其他男人,不管他是王公貴族,又或是文人雅客,在嶽東來面前,都會失了那幾分顏色。

而失的那幾分顏色,也正是她不甘嫁與他人的心魔。

造化弄人,那一年,如果嶽東來沒有在大相國寺門前一展英雄氣概,也不會害得蘇小小如今孑然一身,依然在這樓中苦苦等待。

大相國寺是東京城內最大的寺院,相傳是戰國四公子之一信陵君魏無忌的故居。

唐朝延和元年,唐睿宗爲紀念自己由相王身份登上皇位,賜名此寺爲大相國寺。

大趙時期,大相國寺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擴建,香火鼎盛,是整個大趙王朝的佛教聖地。

相國寺的大三門樓及資聖門內,有金銅鑄就的佛像和羅漢五百尊,形狀各異,栩栩如生。大三門前左右各有一座琉璃塔,塔身瓶狀,遠遠望去,與觀音大士手中的玉淨瓶一般無二。

三道門前有販賣奇珍異獸的買賣,特別是“王道人蜜餞店”旁邊的“文家鳥獸坊”,專門出售一些從波斯和暹羅尋來的貓犬,最得東京城的貴婦們喜歡,往日裏生意也最爲火爆。

二、三道門內商販們搭着五色帳篷,擺着露天鋪位,買賣蒲合屏緯,時令果蔬,牛脯臘肉,鞍馬強弓與名劍寶刀,靠近相國寺佛殿處,還有有名的“趙文秀筆店”,“潘谷名墨坊”和“孟家道冠閣”,都是歷史悠久的百年老店。

往前走,越過二道門,來到相國寺內,佛殿門前兩邊走廊外擺着小攤鋪,專門出售各寺院師姑們製作的刺繡珠翠,銷金花樣和領帽頭冠。

寺內有大雄寶殿,智海殿,惠林殿和寶梵殿諸殿。智海殿門後的東,西塔院內,住着相國寺的主持和僧侶們。

大雄寶殿巍峨莊嚴,大殿左邊牆上繪着“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圖”,右邊牆上畫的是“大日神佛降鬼子母揭盂圖”,就連大殿的朵廊牆上,也畫着佛經典故中的神話人物,畫工精妙絕倫,令人讚歎不已。

資聖門外,聚集着各地被罷官員們擺的小攤子,售賣古董書籍,名家圖畫,玉器珍玩,以及各地的土味特產和龍麝香料,真可謂琳琅滿目,數不勝數。

蘇小小還記得,那天是政和元年八月十五,人們闔家團圓祈求平安的好日子。

蘇大官人本要陪蘇小小一起到大相國寺燒香拜佛,後來礬樓進的河鮮出了點問題,魏大官人一時走不開,蘇小小和丫鬟小玉二人就男扮女裝一同前往。

蘇小小並不是第一次來相國寺,但之前來相國寺身邊都有蘇大官人陪着,自己帶着小玉到這麼熱鬧的地方倒也是頭一遭。

小玉比蘇小小還小着兩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聽說可以女扮男裝出門遊玩,一大早天微微亮就拉着小姐出門。

蘇小小與小玉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平日裏蘇小小待小玉極好,並不把她當做普通的丫鬟對待,姐妹的情分倒大過主僕的關係。

就這樣,兩人一路上走走鬧鬧,不知不覺來到了相國寺的二道門內。

望着琳琅滿目的刺繡珠翠,小玉走到師姑們擺的小攤前,拿起一朵金光閃閃的珠花,突然做勢要戴到蘇小小頭上,蘇小小笑嘻嘻地躲開。

小玉邊追邊道:“蘇公子,你不要躲,讓我把這枚珠花戴到你頭上,看合不合適,合適的話就買下來,到你成親的時候就可以送給你的娘子。”

蘇小小邊躲邊笑罵道:“臭小玉,你自己戴,戴上後若是好看,我就幫你找個如意郎君,把你嫁出去。”

兩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一個不小心,蘇小小踩到了旁邊一人的靴子,那人抓住蘇小小的右手,大聲罵道:“是哪個鳥人敢踩老子的腳。”

此人姓程,名小乙,是大相國寺附近出了名的青皮流氓,人送混號“玉面狼君”,平日裏最喜歡拉幫結派,帶着一羣無業青皮在相國寺附近胡作非爲,欺行霸市。

相國寺門前的商鋪店主們平日裏深受其害,苦不堪言,無奈此人早年練過武,又帶着一幫地痞流氓,一言不合就亮刀子,店主們也是敢怒不敢言。

蘇小小見此人面目猙獰,一看就是窮兇極惡之徒,趕忙低着頭小聲賠禮道:“這位兄臺,對不住,是我不小心踩到您,請您見諒。”

“對不住?你也不打聽打聽,在這相國寺附近,誰碰到我玉面狼君不得靠邊走,你居然敢踩我靴子,禮尚往來,那我就還你一巴掌當回禮了。”程小乙揚起手,往蘇小小的臉蛋扇了過來,蘇小小往後低頭一躲,臉沒打着,頭上戴的帽子倒被打掉了,露出了一頭飄逸的長髮。

“哎呦喂,是個小娘子阿?長得真是水靈。”程小乙見到蘇小小的真容,垂涎欲滴,笑道:“莫不是老天爺見我天天在這相國寺轉悠,給我送壓寨夫人來了。小娘子,你莫害怕,你方纔踩了我的靴子,等會陪我喝頓酒,咱倆就一筆勾銷。成不?”話一說完,就過來拉蘇小小。

“你要幹嗎,放開我家小姐。”小玉衝了過來,帶着哭腔道。

“又一個小娘子,今日我真是豔福不淺阿。兄弟們,把這兩個小娘子帶回去。”

程小乙的手下們一聽,都獰笑着往蘇小小和小玉走來。

蘇小小帶着哭聲對着路人求救道:“誰來救救我們?”

“美人,在這相國寺附近,誰不知道我玉面狼君的名聲,誰敢救你們,你們就從了我吧。哈哈哈”程小乙擡頭大笑。

“敢問閣下,是否有五品以上官職的親朋好友,或者有五品以上官職的官員當你的後臺?”一道洪亮的聲音從人羣中傳來,氣勢磅礴,如戰龍在野,又似猛虎下山。

已然絕望的蘇小小聽到這石破天驚的聲音,擡起頭,第一次見到了後來成爲她心目中蓋世英雄的那個男人。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我操,你個王八蛋,路見不平居然還蒙着個臉?”程小乙指着來人罵道。

“若你沒有五品官職以上的朋友,我就拉下這手帕跟你們打羣架,生死各安天命。若你有五品官職以上的好友,我就戴着手帕與你們切磋,不過我們點到爲止,大家不要傷了和氣。倘若讓我贏了一招半式,請尊駕放了這兩位姑娘,不知尊駕意下如何。”來人拱手說道。

“我操你姥姥,哪裏來那麼多廢話,一起上,揍死這蒙臉的王八蛋。”程小乙大手一揮,和他身旁七八個青皮一起衝了上去。

蘇小小不忍看着眼前這打抱不平的年輕人被揍成肉醬,趕忙用手遮住眼睛。耳邊傳來噼裏啪啦一陣亂響,夾雜着幾聲哀嚎,大約過了半刻鐘,她掙開眼睛,驚奇地發現程小乙和他的狐朋狗友都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已然暈死過去。

那位年輕人掀開自己臉上的手帕,來到蘇小小面前,微笑着說:“小可嶽東來,不知這位女公子尊姓大名,女孩子出門在外,還是多帶些家丁護衛爲好。”

“我家小姐姓蘇,名小小,多謝嶽大哥相助。”小玉見蘇小小臉色通紅,以爲她不好意思回話,來到嶽東來面前,行禮道。

“哦,原來是蘇姑娘,小可孟浪了。”嶽東來本是灑脫性子,不知今日爲何見了蘇小小,特別是被她那純真無邪的眼睛一瞧,倒感到有些窘迫緊張,心中暗道,這世間怎會有如此清新脫俗的女子,怪不得方纔那程小乙要綁她。

這邊廂,蘇小小的心中更是小鹿亂撞,恨不得飛出來一般,這位公子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又是這般的英俊瀟灑知書達禮,這該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阿。

蘇小小緩過神來,行禮輕聲說:“方纔多謝嶽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嶽公子可是本地人士?”

“我家就在西城丈二胡同,姑娘以後若是有空,也可過來飲茶清談。”嶽東來本就是灑脫性子,抱拳道:“如此,就後會有期了。”說完轉身離去。

望着嶽東來氣宇軒昂的背影,蘇小小整個人都快癡了,小玉在旁邊偷笑道:“小姐,莫再看了,再看下去口水都流出來了。”

蘇小小醒過神來,捶着小玉的肩膀道:“壞小玉,臭小玉,我讓你亂說。”

自此以後,嶽東來就住進了蘇小小的心裏。

陽光明媚的日子裏,蘇小小會望着窗外,想像着和他一起外出踏青時執子之手的安心;

大雨傾盆的日子裏,蘇小小會窩在被子中,想象着和他一起外出踏青時執子之手的安心;

白雪飄飛的日子裏,蘇小小會自斟自飲,想像着和他一起把酒言歡時意氣風發的開心。

可惜,所有的安心,溫馨和開心,都只發生在蘇小小自己的心裏。

除了隔三差五,讓小玉帶些礬樓的新菜式到嶽東來家裏,讓他品嚐,聽小玉訴說一些嶽東來的近況,二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一次面。

那次相遇之後,嶽東來其實也喜歡上了如花似玉的蘇小小,可一想自己一窮二白,蘇家又是豪門大戶,若是嫁了自己不得跟着自己受苦,想想也就算了。只是偶爾在醉酒之時,和阿飛發發牢騷。

二人的心裏,都塞滿了戀愛時的酸甜苦楚。天下間癡男怨女的悲歡離合,大抵也都是這般模樣,如此一來,二人也就耽擱了。

蘇小小等得起,蘇大官人可等不起了。

那一日,鎮邪軍方將軍的二公子方玄感和自己父親到蘇府做客,無意中見着了蘇小小,驚爲天人,回去日思夜想,不久就讓自己的父親向蘇大官人提親。

蘇大官人是個實誠人,見對方真心實意來提親,便把蘇小小不會流淚的事情和盤托出,不曾想這方玄感不以爲意,反倒是把生辰八字都送到府中來,定下了婚配時辰。

這一切,蘇小小都讓小玉告訴了嶽東來,希望嶽東來可以來向父親提親,可惜,嶽東來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方玄感,我聽過他的名字,仕途正旺,你家小姐嫁過去,倒是戶好人家。”

哀莫大於心死,從小玉的口中聽到嶽東來這般說法,蘇小小傷心欲絕,倒也沒有氣力再來反對這門親事了。

迎親的日子終於到了,蘇小小蒙着紅頭蓋,穿着大紅衣裳,拜別了蘇大官人,坐上了方家的花轎。轎外敲鑼打鼓,歡天喜地,蘇小小的心中卻只有肝腸寸斷。

在洞房裏,蘇小小回想起嶽東來當日救自己的情形,想到今日成了方家二少奶奶,再也沒有機會再見嶽東來一面了,不禁悲從心來。

五年來的思念,五年來的期盼,五年來的輾轉反側,都化做了布天蓋地的悲傷,一縷的哀怨化成了一滴滴的淚珠,從沒流過眼淚的蘇小小,在這一刻,終於流下了淚水。

奇怪的是,她的淚水與普通人不一樣,掉到地上,會凝結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夜明珠,閃耀着五彩斑斕的光芒。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本以爲要使些狠辣的手段,才能逼你流淚,沒想到你倒自己成全了自己。”方玄感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門邊,全身鎧甲,手握長槍,背後還帶着一羣鎮邪軍的士兵。

蘇小小摘下了紅頭蓋,望着地上的夜明珠,茫然道:“你在說什麼?”

方玄感笑道:“也許連你都不清楚自己的真正身份。《鎮邪天書》裏有云:南海龍女,貌美如仙,額有桃花,不喜流涕,傷心欲絕生不如死時,其淚可化爲夜明,能醫治百病,起死回生。你,其實是龍族女孩,你的淚水凝成的夜明珠價值連城,也許不能起死回生,但延年益壽,醫治百病卻是肯定的。本來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想把你娶進門來好好觀察,若你不是龍女,我賺了一個美嬌娘,若你是,我就大義滅親,把你獻給皇上,不,應該是把你的淚水獻給皇上,爲我的前程鋪路。哈哈哈,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原來這一切都是你設計好的,所以這場婚配,是假的。男人,都是這麼精於算計的嗎。”蘇小小漠然道。

“你的確很美,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可惜跟我的前程比,就不值一提了。過幾天我會將你押進鎮邪司的大牢,在牢裏,我會使盡各種手段,讓你好好哭泣的。”

“你就不怕我的父親過來問罪?”

“一介商賈,有何可懼。更何況你是龍女,算不得是人,我想,你父親也可以理解我的大義滅親吧。來阿,把她銬啦。”

至少,我還沒有嫁給他,看來,以後真的再也見不着嶽大哥了。蘇小小的心中,除了如雪般的淒涼,再也沒有任何波瀾。

蘇大官人知道此事後,四處奔走,甚至跑到都城府衙去狀告方家父子,可惜,胳膊拗不過大腿,最終還是於事無補。

小玉將此事告知了嶽東來,嶽東來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原來是龍女阿,怪不得那麼好看。”也不提營救之事,就把小玉趕出了家門。

小玉氣急,在門外罵了句:“小姐真是瞎了眼。”哭着回到了府裏,終日以淚洗面。

押送蘇小小的軍隊行走在山道上,鎮邪司的大牢建在東京城外的天宇山,距離東京城大約有二十里路。此次押送龍女,雖路途不遠,方玄感也極爲慎重,隨行帶了二百多名鎮邪司的士兵。蘇小小衣裳單薄,戴着手銬腳鏈,坐在牢車裏。

天又開始下雪了,一朵朵的雪花如鵝毛般的飄了下來。蘇小小伸出手,讓雪花落在自己的掌心,望着雪花慢慢地融化,無奈地笑了,這世間,真的是無趣阿。

突然,軍隊前方的隊伍亂了,哀嚎聲不停的傳來,一個個的士兵倒在了山道上,蘇小小緊張地望着前方,她的蓋世英雄,嶽東來,單槍匹馬,白衣束髮,緩緩地向她走來。

“夜來幽夢還鄉,軒窗明臺梳妝,回首望君無言,惟有淚千行。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寒蟬悽切,驟雨初歇,多情自古傷離別,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閱……”

嶽東來唸着情詩,舞着長槍,殺出了一條血路,來到了蘇小小的面前,從懷裏掏出一疊紙,放到蘇小小手中,輕聲道:“那日遇見你後,常常想起你,夜不能寐之時,索性就起身寫首詩,或作首詞,沒想到五年下來,作了有百來首,沒辦法全帶過來,挑了幾首比較中意的,你瞧瞧。”

蘇小小望着手中那些詩詞,眼淚不禁一滴滴流了出來,輕聲道:“你心中有我,爲何不來提親,這些詩詞,爲何不早些讓我見着,你可知道,我等了你整整五年。”

“還不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如今我坐在牢車裏,就覺得自己配得上了。”

“倒不是這麼說,現在我想清楚了,不管配不配得上,總得爭取一下。還有,你莫再流淚了,你的淚水是你身上的靈氣凝結而成,流多了,會傷到身子的。”

“嶽東來,你居然敢來劫我鎮邪軍的道,不要命了是不是?”方玄感握着把方天畫戟,來到了二人身前。

“就是他想搶你的淚珠?”嶽東來問道。

“是的,他是個無恥小人。”蘇小小咬牙道。

“我這輩子最喜歡打無恥小人了。”嶽東來一躍而起,手中長槍刺向了方玄感,方玄感祭起方天畫戟,想擋下長槍,可惜嶽東來的長槍變化太快,越過了方天畫戟,紮在了方玄感的肩上,方玄感哀嚎一聲,坐到了地上。

鎮邪軍的將士們見方玄感一招即敗,再也不敢上前。嶽東來用手中長槍去掉了蘇小小的手銬腳鏈,將她抱進懷裏,對她,說:“前幾日聽說你是龍女,我才知道爲何會對你一見鍾情。”

“爲何?”蘇小小緊張地問道。

“抱緊我,我就告訴你。”

蘇小小抱緊了嶽東來,嶽東來長嘯一聲,背後居然長出了一對白色翅膀,他大笑着說:“因爲我也是龍人,是長翅膀的龍人,你是龍女,我們自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哈哈哈。”

大雪中,一對璧人呼嘯而去,留下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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