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的紅豆

錢謙益紅豆山莊:紅豆生書樓,廿年得一顆

文/韋力

“早歲科名,交遊滿天下。盡得劉子威、錢功甫、楊五川、趙汝師四家書,更不惜重貲購古本。書賈奔赴捆載無虛日,用是所積充牣,幾埒內府。視葉文莊、吳文定及西亭王孫或過之。中年構拂水山房,鑿壁爲架庋其中。晚歲居紅豆山莊,出所藏書重加繕治,區分類聚,棲絳雲樓上,大櫝七十有三。顧之自喜曰:‘我晚而貧,書則可雲富矣!’”

這段話是曹溶所說,曹是描述錢謙益的藏書情況,他說錢謙益的藏書樓有73大櫃,這個數量的確夠大,但我對這段話關注的是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錢謙益的藏書樓。雖然錢的堂號有幾十個之多,但常用者主要是絳雲樓、半野堂和紅豆山莊,但每個書樓之間的關係,尤其前後順序及所處的位置,我始終沒能捋清楚。

按照曹溶這個說法,我讀來讀去,就是覺得絳雲樓在紅豆山莊,可是在其他文獻中,感覺又並非如此,似乎絳雲樓又不在紅豆山莊裏面。鄭偉章先生的《文獻家通考》是我最常用的工具書之一,他的這部大作把錢謙益列在了這部書的第一位,對於錢謙益的藏書樓,鄭先生有如下的論述:“其藏書處因遷徙而有不同:崇禎三年,四十九歲,始在常熟城西廓錦峯之麓其先壟之地構拂水山莊,有耦耕堂、秋水閣、梅圃溪堂,牧齋有《山莊八景詩》。崇禎九年又于山莊添構明發堂。崇禎十三年,五十九歲,移居北廓椐樹弄口半野堂。是年仲冬,河東君柳如是初至,即住茲堂,文宴之遊浹月,度歲與爲西湖之遊。崇禎十六年,六十二歲,構絳雲樓,樓在半野堂之後,雖止五楹,而制度弘麗,以金石文字、宋刻書籍數萬卷充牣其中。順治七年絳雲樓焚於火災。順治十一年,七十三歲卜築芙蓉莊,在小東門外三十里白茆顧氏別業,有芙蓉百株,又有大合抱紅豆樹一株,碧梧數十株,因之又名紅豆山莊、碧梧紅豆莊。至十三年始移居至此。暮歲,即康熙二年初,又自芙蓉莊移居城中絳雲樓燼餘處。此處有云上軒。”

鄭先生敘述的很詳細,但我還是沒弄明白絳雲樓到底在不在紅豆山莊裏面,而鈕琇的《觚剩》一書中有“河東君”一篇,此篇有這樣一段話:“柳歸虞山,宗伯目爲絳雲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乃枕峯依堞,於‘半野堂’後構樓五楹,窮丹碧之麗,匾曰‘絳雲’。大江以南,藏書之家,無富於錢。”按照鈕琇的說法,絳雲樓是建在半野堂的後面,而半野堂又處在常熟市的市內,離紅豆山莊很有一段路,如鈕說的不錯的話,那就證明絳雲樓並不在紅豆山莊裏面。

可是,我又看到了另外一個資料,上面說絳雲樓被火燒了之後,錢謙益才建起了紅豆山莊,這跟鄭偉章先生的敘述順序相同,鄭先生也是說順治七年,絳雲樓焚於火;到了順治十一年,又建起了紅豆山莊;到了康熙二年,又從紅豆山莊回到了絳雲樓失火的地方。這個結果,我有些不願意,因爲我的藏書樓尋訪,錢謙益的藏書處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之一,然而絳雲樓燒光了,我不可能再找到什麼痕跡,那隻能去看紅豆山莊,如果紅豆山莊沒有藏過書,那我的書樓尋訪豈不成了牽強附會。就算如此吧,那我也要借這個紅豆山莊來說說錢謙益的故事。

紅豆山莊本名芙蓉莊,初建於明天順年間,當時有個叫顧松庵的縣令在白茆修建了一處莊園,他在莊園裏種了幾百棵芙蓉樹,因此把這座莊園起名爲芙蓉莊。這個莊園傳到了顧松庵曾孫顧玉柱的手中,這位顧玉柱把芙蓉莊進行了整修,他從南方買來了一些植物,有荔枝和梧桐樹,再後來,這個莊園傳到了顧玉柱的兒子顧耿光手裏,他又從海南移來了一棵紅豆樹,因此把這個莊園改名爲碧梧紅豆莊,而這處莊園後來改名爲紅豆山莊,並且名聲大噪地一直叫到了今天,這件事始於錢謙益。

錢謙益是怎麼得到的這個莊園呢?因爲莊的主人耿家是他的外公。錢謙益跟柳如是爲什麼要住到紅豆山莊,我們在後面再說這個話題。他兩人在此住到了第五年時,也就是順治十八年,這個莊園裏的紅豆樹突然開花結了果,而這一年正趕上錢謙益80大壽,他認爲這件事情是個吉兆,於是把這個山莊改名爲紅豆山莊,同時又請了很多人來唱和,此後紅豆山莊就成了文人圈中世人皆知之地。

在我的想象中,紅豆樹開花結果一定像是一棵大樹上掛滿了閃閃的紅星,然而令我大感意外的是,這個樹上其實僅結了1顆紅豆,這太難令人想象了。一棵大樹上結1顆豆,那恐怕用天文望遠鏡都不容易發現,但錢謙益的眼光如炬,他果真比望遠鏡厲害,當然也可能是柳如是先發現的。不管怎麼樣,這對他倆都是件大事,因爲這一年也是他倆的結婚20年的整數年。這件事在錢謙益的《有學集詩注》中有載:“紅豆樹二十年復花,九月賤降時結子一顆,河東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誇爲己瑞,其可得乎?重賦十絕句示遵王,更乞同人和之。”

老頭子一高興,一口氣寫下了10首詩,可是我怎麼都覺得1顆紅豆差強人意,但柳如是不管這些,只要能讓老頭子開心就行,於是她又做了一件讓錢謙益意想不到的事兒,這件事記載於陳琰的《藝苑叢話》:“柳於後園劃地成壽字形,以菜子播其間,旁栽以麥。暮春時候,錢登樓一望,爲之狂喜,幾墜而顛。”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柳如是在春耕的時候就在後園中用菜子播種成“壽”字狀,在這個大“壽”字的旁邊再種上麥苗,等到麥子長高時,油菜花也已成型,某天錢謙益站在樓上無意間向下看了一眼,竟然看到麥田裏長出一個大“壽”字來,這把錢謙益高興得差點兒樂了一個跟頭,這等年歲的人還如此浪漫,看來錢謙益果真是個大才子,我覺得柳如是的這個玩法比某位歌星向某位女演員求婚時的那個舉措有趣多了,雖然用遙控飛機送鑽戒很有創意,但畢竟不能讓人從中讀出真性情的浪漫。

我後來從一份資料中知道,這棵紅豆樹在近三百年的生活史上,總共只開過9次花,並且開花的間隔期限並沒有規律,最長的一次間隔了70多年,而這9次開花也並不是次次結果,有時結果也並非1顆。1932年,這棵紅豆樹又開了花,並且結了果,這次總共結了多少顆紅豆,文獻中沒有記載,但是白茆鎮的一位姓徐的老人撿到了4顆,其中3顆後來被日本人搶走了,僅剩的1顆不知所蹤,但是在1944年,陳寅恪買到了1顆,他說這顆紅豆就是“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的紅豆一顆”。陳大師是治學極嚴謹之人,他說這顆紅豆就是產自紅豆山莊,那肯定有他的依據,可是他的這顆紅豆卻是得自離常熟極其遙遠的昆明,這件事就有意思了,他把這顆紅豆珍藏了20年,某天重新看此豆時,他突發感慨,於是寫了首七律:“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這首七律的題目就叫《詠紅豆》,陳先生爲了說明這首詩的源起,特意在詩前作了一段小序:“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並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範圍云爾。”

而更爲重要者,陳先生並不僅僅是因豆得詩,而是因這顆紅豆而寫出了一部80萬字的重要著作,這部書的名字我不說,您也就知道了,那就是《柳如是別傳》。

我還是別胡扯了,咱們還是接着說錢謙益的藏書吧。關於錢謙益的藏書地位,鄭偉章先生有這樣一句評語:“錢氏絳雲樓藏書著名於明末清初。大江以南,藏書之富,必推絳雲樓爲第一。何焯記其藏宋元、舊抄本凡三千九百餘部。”因爲錢謙益藏書名氣極大,而歷史上關於他藏書之事記載也很多,我找來找去都難找來一個少有人提及的故事,那就說說佚名所撰的《牧齋遺事》中關於錢謙益購買宋版《前漢書》與《後漢書》的故事吧:“初,牧齋得此書僅出價三百餘金,以《後漢書》缺二本,售之者固減價也。牧翁寶之如拱璧,遍屬書賈,欲補其缺。一書賈停舟於烏鎮,買面爲晚食,見鋪主人於敗簏中取書二本作包裹,諦視,則宋板《後漢書》也。賈心動竊喜,因出數枚錢賈之。而首頁已缺,賈向主人求之,主人曰:‘頃爲對鄰裹面,索之可也。’乃並其首頁獲全,星夜來常,錢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書遂完璧。其紙質墨色炯然奪目,真藏書家不世寶也。”

後來錢謙益爲了蓋絳雲樓,那個時候柳如是無房可住,錢急着蓋起此樓來給柳住,可又正趕上手頭緊,沒有錢,於是就把宋版的《前漢書》與《後漢書》賣給了他的弟子謝象三。柳如是在跟錢謙益之前,有一度曾經是謝象三的女人,後來柳爲了擺脫謝,找了不少名家出主意,最終才歸了錢,而今錢爲了給柳蓋房,又把自己最心愛的書賣給了謝,謝當然很不願意,所以給的價錢不高,但是錢謙益是他的老師,他又不能不買,最終,錢就拿賣書的這筆錢蓋起了絳雲樓。而此樓蓋好後,剛搬進去十幾天,就被家人不小心一把火燒光了,這樣想來,那部宋版的《漢書》倒也真逃過了一劫,雖然我並不確定錢謙益當年離奇地配成全套的《漢書》就是賣給謝象三的這一部,但無論怎樣,有這麼一部宋版的《漢書》逃過了絳雲樓之火。但一些事情還真只能認命,因爲謝象三手中的這部《漢書》後來幾經周折,歸了乾隆皇帝,皇帝也很喜歡這部書,把它收進了自己的善本書室——天祿琳琅中,此後不久的某天晚上,這部著名的《漢書》還是被一把火燒了。如此說來,這部《漢書》雖然名貴,但它的生命中有此一劫。

錢謙益與柳如是故居位於江蘇省蘇州市常熟白茆鎮外增福禪寺旁紅豆山莊。此時我住在常熟已有兩天,第一天跟出租司機生了兩頓氣,換到了第三輛車,終於是可以說話者,於是此後的幾天一直在包用此車。司機是位女士,她跟一些同行組織了一個互助會,每月固定的捐一些錢,幫一些生活困難者。接下來的幾天,我時常她用車裏的電臺跟同行之間交流着這樣的事。有這樣的人在,能讓我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溫暖。

今天一早,出古裏鎮東行十餘公里到白茆鎮,來此尋找紅豆山莊,此爲錢謙益與柳如是所居之舊址。紅豆山莊在白茆鎮外增福禪寺旁,是一個正在建設的工地,工地中央遠遠地就能看到一棵高大的紅豆樹,然而這棵樹四周卻圍起了圍牆,我問旁邊的建築工人,這是不是當年的故物,對方聽不懂“故物”二字,我只好問他是新栽的還是舊的,他說:“哦,你原來問這個,這是老闆去年從南方花了好多錢買來的。”我不知道這個工人所說話的真假,但多少讓我感到有些驚訝,後來細想,這只是我的心裏太過矯情,這棵樹是不是原物,跟我尋訪藏書樓,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我的尋訪不過是以此來寄託,我對古人的憂思以及崇敬之情,至於到某棵樹的生生死死,那是它的命運所在。

整個工地的面積佔地很大,看來這位老闆要把這處遺址打造成一個新的旅遊景點。我在四處尋找着拍攝的角度,邊拍邊想,建設者是如何知道當年紅豆山莊的原有佈局?想到這一層,我又覺得可笑起來:爲什麼一定要計較它是不是原來的佈局呢?只要錢柳曾經生活在這塊故土之上,並在此演義出了那麼多的生生死死故事,這已經足讓我抒發懷念之情了。兩天前,我去祭奠過他們兩人的墓,我把那剩餘還沒有抒發完的濫情,又安安靜靜地傾到在這裏。

歷史上還有另外一種猜測,說錢謙益跟柳如是住在紅豆山莊,其真實的目的是便於跟反清的勢力進行聯絡,因爲從紅豆山莊可以乘船直達長江口,那個時候,江陰人黃毓祺舉兵反清,他從舟山羣島出發,準備沿長江而上。錢本是黃的朋友,他很支持黃這麼做,於是錢祕密地派柳如是坐船去見黃,柳把自己的私房錢全部拿出,用這筆錢召集了500勇士去參加黃的反清大業,但第二年黃戰敗後被俘,他的手下供出了錢謙益,於是錢謙益被抓進了監獄,後來經過柳的冒死營救,使用了很多的計策,也買通了相關的證人,最終纔將錢謙益釋放。

總之,錢爲此兩次入獄,但陳寅恪考證說僅有一次屬實。不管怎樣,他的晚年跟很多反清復明的義士有聯絡,後來對他的歷史評價有太多的貶斥,這種貶斥大多從乾隆皇帝對他的評價開始,這其中的曲折故事我特別想在此替他鳴不平,但這更會把這篇文章變得又臭又長,那麼我們以後再展開聊這個話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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