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楚懷嚮往自由


齊楚懷走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那晚鄰居家的貓去幽會如意貓君的時候踢碎了一樓人家的花瓶,落了一地碎片。

一  初春

齊楚懷特別滿意她自己的名字。

她說古時候有個王,就叫楚懷王,有個君子,叫楚懷君,她說叫這個名字的都是有文化的人、有情有義的人。我說那是人家姓楚,你姓齊,你跟人家扯不上什麼關係。

我還不懷好意地補充,你別說你這名字,說不定你爹給你取名時想着的是哪家女娃娃的臂彎彎。

齊楚懷罵我,說我一腦子的垃圾思想。

我和齊楚懷的相處方式就是吵架,從白天吵到晚上,商量事情也是吵,打趣也是吵,有時候吵着吵着就惱了,然後她劈頭蓋臉罵我一通。

我也奇怪,爲什麼在外面又慫又無能的我一到了齊楚懷面前就變得像個刺蝟,在外人眼裏溫柔又大方的齊楚懷在我面前變得暴躁又戾氣。我和齊楚懷就像兩種不能放在一起的化學藥劑,一經觸碰便會發生驚天動地的化學反應,炸得滿地狼藉。

齊楚懷總是說我,齊銘,這是我家,你怎麼還不走。

我回敬她,這是我家,你都不走,我憑什麼走。

有時候齊楚懷會忽然黯然神傷,說今天又看見姐妹們出去旅遊了,又看見隔壁四歲的小孩上幼兒園了,說她好喜歡小孩子。說到這時她會咬牙切齒地戳我的額頭,說我就像個扶不上牆的拖油瓶。

不過我們還是有些友好時候的。一次我大發慈悲般地問,齊楚懷,你過生日想要什麼禮物。

齊楚懷斜睨我一眼,老子想要自由。

我笑話她,都什麼時代了還說這種小學生QQ空間裏的非主流個性簽名,齊楚懷白了我一眼。

我說,齊楚懷你別鬧,你認真說。

可齊楚懷想了許久卻還是噤聲。我笑她沒出息。

二  仲夏

我在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瘋玩了兩個月,到了開學時才發現自己簡直一無是處。人家同學什麼唱歌跳舞一字馬說來就來,我操着一副公鴨嗓,五音只齊了四個,翻跟斗能把脖子扭斷。

我和齊楚懷一樣,都好面子、怕遭笑話,我假裝不參與他們的活動,其實心裏特不是滋味。

在大學裏自閉了好幾個月再回家過年的我就像被打了興奮劑一樣,每天拉着齊楚懷吵架,一點一點把這半年的壓抑都放了出來。齊楚懷開始還有點疑惑,後來吵得比我還有勁。吵完之後齊楚懷酣暢淋漓地摸了一把臉,齊銘,你不在家,連個跟我吵架的人都沒得。

我半開玩笑地說,那我不上學了唄。反正我也不想上。

齊楚懷抄起鐵勺就要打我,想得美,你每個月搶我的飯錢還叫我養着你,休想撂挑子。

開學的時候齊楚懷大包小包地陪着我去報到,又大包小包回去。我說她太土,連飯盒這種東西都拿了個全。齊楚懷的雙手絞着衣角,被我奚落了一頓之後,她居然第一次蔫着走了。

舍友問我,齊銘,那你媽?怪年輕。

我瞪眼,老子沒媽。

我在大學裏呆了三年。

我覺得能把秦天打倒純屬僥倖,要不是那天正好下雨,我的鞋防滑;要不是那天小娜姑娘哭得梨花帶雨把秦天擾得心煩意亂;要不是那天秦天正好暈車暈得像一灘泥。

——要不是齊楚懷突然出現。

秦天一個一米九多的壯漢,比我高了一個頭,胳膊有我的小腿那麼粗。在平常斃了我我也不可能敢惹他。

誰叫這有一個小娜煽風呢。

我這人沒什麼特長,就是嘴損,跟着齊楚懷練出來的。我指着秦天的鼻子才說了兩句,秦天就不樂意了,擼起袖子就要收拾我。

小娜是我看上的女朋友,然後就欣然答應我了。後來我才知道像我這樣的冤大頭,小娜身邊有四五個。

小娜說,那你倆就比試比試唄。

秦天說,齊銘,今天就讓你看看什麼叫厲害。

我怎麼也想不到齊楚懷尖厲的高音就像劍一樣把緊張的空氣劃開了口子,也沒想到一米六一的齊楚懷擋在我面前一點都不顯小。齊楚懷一邊擼起袖子一拳懟到愣在原地的秦天的臉上,一邊大罵,跟誰在這兒使厲害呢?

就在小娜向全校吹噓說齊銘把秦天打敗了這個爆炸式的消息之後,我忽然對小娜有點倒胃口。也可能是那天齊楚懷把我的胃口弄壞了。

齊楚懷說,你個敗家的,學什麼不好學打架?把你供到這來就是爲了讓你學打架的嗎?

那天雨下得很大,齊楚懷的頭髮溼了,一縷一縷粘在額頭上,很是喜感。

我當時說了什麼?我說,對不起,齊楚懷,謝謝你,我錯了。

齊楚懷愣住了。

三  暮秋

齊楚懷好像生病了。

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遠走南方的火車旁。齊楚懷買了一個肉鬆麪包叼着,從懷裏扯出一個布包,翻出裏面的存摺甩到我臉上。她嘴裏絮絮叨叨,她說你可算是走了,你走了我以後就自由了。

我說,齊楚懷,我到了後每天給你打視頻電話。

齊楚懷瞪我一眼,你哪那麼有時間,你閒着我可沒那閒工夫。

齊楚懷說,我告訴你,你在那邊混死混活都跟我沒關係了,以後靠你自己打拼,別一有事就哭着喊着叫我,像個烏龜。

齊楚懷說,這次走,就不是學生了,要堂堂正正地走、要挺胸擡頭地走。

我也是後來跟着工廠回到老家,跟小兄弟一起喝酒的時候,才聽說的,齊楚懷病了。

小兄弟醉了八九分,說,好像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感冒咳嗽,人老了就這樣。

我不知爲何忽然紅了眼眶,一定是酒喝多了。我說,放屁,齊楚懷纔多大年紀。

我沒告訴齊楚懷我回來,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在南邊混不下去了。我想等我功成名就的時候大搖大擺地回來,站到她面前。我想開着她一輩子也沒坐過的敞篷車停到院子外,哦,她一定會嫌棄地說,這車不能遮風擋雨,真是一筆冤枉錢。

可我現在拎着個小包,像個窮鬼。

齊楚懷比我想象的要精神好一些,她看到我就大喊,齊銘,你沒病沒災地回來幹嘛?是不是混不下去了回來找我要錢了?告訴你,沒門。

我早就自由了,你休想再拖累我。

我說,齊楚懷,跟我去治病。

齊楚懷用手一指我,你就是錢多得花不完了是不?

我纔想起這是第一次陪齊楚懷進醫院。我半懂不懂地聽着醫生的報告,一個字一個字都虛浮着,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我問醫生,沒事吧?

醫生說,沒事,喫幾天藥就好了。

我帶着齊楚懷回了南方,我說,齊楚懷,你堅持住,你還沒過上好日子呢,你可別撐不住啊。

齊楚懷中氣十足地嚷我,放心吧,我肯定老在你後面。

齊楚懷執意自己住在灰暗的家屬院裏,不跟我住一起,她說自己住着舒坦,想去哪就去哪,不用看人家的臉色。說這話時她瞥了我一眼。

我嘆了口氣,齊楚懷,你遲早會被割舌頭。

不知爲何長大後的我忽然學會了嘆氣,直到很多年後我後知後覺,原來是齊楚懷先學會嘆氣的

四  凜冬

可能是被之前的誤診耽誤了時間,當我再察覺到不對,硬帶着齊楚懷去做檢查的時候,醫生說她的腫瘤已經有指肚那麼大了。

我沒告訴齊楚懷。我只是說,讓你天天喫冷飯,這下好了,胃壞了,以後只能天天喝小米粥了。

齊楚懷嘿嘿一笑。

我想象不到齊楚懷躺倒在棺材裏的樣子,或是那麼鮮活的一個她變成一撮灰安放在一個小盒子中。齊楚懷的生命應該是大笑着奔跑,她不該是如今這樣的。

我說,齊楚懷,你可答應過我要活到兩百歲,你現在這麼不愛護自己的身體,怎麼活到兩百歲。

齊楚懷冷哼一聲,要不是你這個拖油瓶,我早就過美好生活去了,五百歲都有得活。

齊楚懷還是那麼開朗愛笑,罵起人來還是那麼中氣十足。我忽然有些貪婪地聽着她的聲音,可我爲什麼有些懼怕這種貪婪。

我把嬌美的媳婦兒帶到她面前的時候。媳婦兒紅着臉問我這是不是媽,齊楚懷搶着說,不是,我是他冤家。

媳婦兒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苦笑了一聲,你就叫她齊楚懷吧。

那天晚上我站到陽臺上抽菸,看到對面齊楚懷屋子裏的燈也亮着。

我給齊楚懷發短信,齊楚懷說,沒事,就是有點不敢相信,小齊銘真的長大了。

我說她扯。她扶着腰,隔着兩層玻璃,用力向我揮了揮手。

五  聽風聲

齊楚懷被推進了手術室,她在半睡半醒之際,緊緊抓着我的手。

到今天,齊楚懷嫁給我爸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我和我爸經歷了一場荒唐又草率的背叛,自那以後每個雨夜我都會做一個被拋棄的噩夢。這時候齊楚懷還是個老姑娘,她被我爸帶到我面前說,齊銘,以後這就是你媽。

我說,我沒媽。

後來直到那年,沾點血緣關係的親戚去我爸的墓地走完了過場,我獨自站着,看着土坡上最後一隻螞蟻掉了隊。我走上去,一腳踩死了它。

齊楚懷從背後矇住了我的眼睛,半拖半拽地將我拉走。

齊楚懷愛不愛我爸我不知道,可我一直覺得她不愛我。

別問爲什麼,後媽這個不厚道的詞語,在誕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偏見、虛假與不和。

讀到這兒多少人已經想起了水晶鞋和毒蘋果,看來即使在浪漫的童話世界,這個惡毒的詞也是捂不熱的。

這是齊楚懷做手術的第一天。

我在手術室外冰涼的長凳上等着,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手術中的冷燈光亮着,像一隻嚴厲的眼睛。

恍惚間我似乎又在小時候那個髒亂狹小的四合院裏走了一圈,看到了齊楚懷種的花、齊楚懷坐的馬紮、齊楚懷挑過的芹菜。齊楚懷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扔在院子裏,齊楚懷叫我齊銘時土裏土氣的兒化音。

更多時候是齊楚懷做好的一桌飯菜被我揚上了灰土。不知爲何我一見到齊楚懷就喜歡跟她作對,這彷彿與生俱來的劣性唆使我在她追求自由的路途上搗了最大的亂,讓她灰頭土臉的同時,她的生命也朝着另一個方向不可挽回地走遠。

可我,卻靠着齊楚懷,站了起來。

六  等你歸

齊楚懷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我拿着厚厚一沓尋人啓事愣在了原地。

我想起小時候齊楚懷找到玩瘋了的我,把我從麥地裏拎出來,一邊罵,齊銘,你等着,你再這麼瘋跑,叫花子把你抓了去。

我一把拉過齊楚懷的胳膊,一時竟有些哽咽。

齊楚懷你,你小心叫花子把你抓了去。

齊楚懷揚了揚手裏的塑料袋,我早起買紅薯去了,昨天小孫子唸叨着要喫烤紅薯,你不是也饞了嗎?

我知道我多麼害怕齊楚懷忽然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潛意識中我知道自己的懦弱和敏感,就像我不停試探探齊楚懷的耐心,發覺她的耐心又大一點時,我便像開拓了新的疆土一般歡欣鼓舞。

我小心翼翼地得寸進尺,我知道齊楚懷是我的一切,可我害怕我不是齊楚懷的一切。

我怕真的有那麼一天,齊楚懷走了。

我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當我拎着箱子跑向大學,我拎着箱子迫不及待地跑遠時,齊楚懷看着我的背影有沒有想過,今天,齊銘走了。

那她到底會因爲終於得到的自由而開心,還是會因爲我的離開而悵然。

她會不會傷春悲秋般地感慨離別,還是會對着空下來、安靜下來的屋子呆坐一整晚。

像我一樣。

我說,齊楚懷,我以爲你跑掉了。

齊楚懷白了我一眼,買個紅薯罷了,大驚小怪,你還是不是個爺們。

這時候我站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樟樹下,地上乾癟的葉片像齊楚懷的膚色一樣暗黃,可齊楚懷的臉上還洋溢着開心的笑。就像幾十年前她還年輕的時候——我還年輕的時候。現在我老了,她也老了,她劈柴餵馬行走江湖的願望一個都沒有實現,她一輩子都在津津樂道於我給她帶來的麻煩,可她還是那麼笑着。她怎麼沒有變呢?

齊楚懷樂顛顛地說,齊銘你看我挑的紅薯,又大又好,你快誇誇我,讓我自滿一會兒。

我說,真的啊,那我誇了。

齊楚懷說,快誇快誇。

“媽。”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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