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史221:越州幹峯

第六十五節 越州幹峯

越州幹峯禪師是良价禪師的得意門生,他雖然在當時的江湖中也是知名人士,不過其個人履歷已經遺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幹峯禪師之法名,在衆多的禪宗典籍中有兩種寫法,一是寫作乾峯,一是寫作幹峯,並且這兩種寫法出現的頻率都非常高。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古時候幹字在讀作gān時的繁體字是寫作乾的。所以,在禪宗典籍中,著者寫作乾峯和幹峯,都是正確的。讀者朋友們在閱讀禪宗典籍時,看到越州乾峯和尚和越州幹峯和尚時,要知道他們都是指的同一個人。

幹峯禪師從洞山廣福禪寺佛學院畢業後,便來到了越州(今浙江紹興市)弘法,所以江湖中人就以越州幹峯來尊稱他了。

幹峯禪師在越州弘法期間,其在江湖中最令人津津樂道者,是他和雲門文偃禪師的幾次勘辯。在這幾次勘辯中,幹峯禪師不僅展現了自己卓越的禪宗功夫,同時也使得文偃禪師領略了曹洞禪法,爲他以後創立雲門宗奠定了一些堅實的思想基礎。

雲門文偃於公元895年從雪峯寺佛學院畢業後,便進入江湖遊歷,直到十七年後才當上靈樹寺主持。公元923年,文偃禪師來到雲門山建寺弘法,從而形成了冠絕天下的雲門宗。此時,文偃禪師禪宗功夫之高、法門之盛、影響之廣,天下無人可及。

文偃禪師畢業時,曾經的天下第一高手仰山慧寂禪師已經圓寂十二年了。在文偃禪師開宗立派前遊歷天下的十多年中,當時的江湖中有兩大宗派的聲勢是異常浩大。其一就是文偃禪師的師父義存禪師及其雪峯禪系,其二就是曹洞宗及其門下各路高手。

義存禪師禪宗功夫之高弘法聲勢之大嗣法弟子之盛,別說在當時,就是在整個禪宗史上,都是極爲罕見的。

不過,同時期的曹洞宗及其諸門人,卻是可以和義存禪師及其雪峯禪系相媲美的。

如果只論宗派間的比較,雪峯禪系雖然人數比曹洞宗多,但是曹洞宗之禪師在江湖中弘法聲勢之總和,並不比雪峯禪系差絲毫。(前面說過,這是在文偃禪師開宗立派前的江湖情況。)

如果就禪師個人間進行對比,曹洞宗的道膺禪師主持的雲居山真如禪寺最高峯時有僧衆一千五百人,這完全可以和義存禪師的雪峯寺相提並論。而本寂禪師不僅禪宗功夫登峯造極無以復加,足可和江湖中任何一人抗衡,其曹山禪法更是被江湖中人推爲宗門標準,成爲大家汲汲參學之對象。而雪峯義存縱是在當時如日中天,其禪法也沒有被江湖公推爲標準。

所以,文偃禪師從義存禪師那裏畢業進入江湖後,曹洞宗那些在江湖中弘法聲勢浩大的高手,自然就成爲了他必須參學的對象。

文偃禪師在江湖中參訪過曹山本寂和疏山匡仁後,又來到了越州參訪幹峯禪師。

這一天,幹峯禪師在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道:“舉一不得舉二,放過一着,落在第二。”

文偃禪師馬上站出來應道:“昨日有人從天台來,卻往徑山去。”

幹峯禪師道:“典座,來日不得普請。”然後幹峯禪師便走出教室去了。

出家人拋家棄子絕名斷利,用心鑽研,刻苦修行,無外乎是想領悟佛法而已。

不過,教下之人,大多數都是汲汲於經論中的,他們窮經皓首,以期能從經文中看出成佛之路,可是鑽研經文者衆,能領悟佛法者寡也。

而禪師們對此是有清醒的認識的,他們知道,佛祖言論,不論多麼的精妙絕倫,都只是指月之指而已。並且同時還得知道,那個月(一),是說似一物即不中的。即便到此地步,更須知如此說法,同樣是落二落三了,那個一,你依然未道着。

所以幹峯禪師纔會開示同學們道,舉一不得舉二,放過一着,落在第二。

文偃禪師乃是過關之人,自然明白乾峯禪師之意。所以他馬上站出來應對道,昨日有人從天台來,卻往徑山去。

昨日有人從天台來卻往徑山去者,南山起雲北山下雨也。若有人在此處思議爲何如此,則又落七落八也。

幹峯禪師眼觀東南意在西北,文偃禪師言外知歸敲唱隨行,兩人一唱一和自然合節合拍。

所以幹峯禪師馬上吩咐典座道,明天就不要安排大家外出幹活了。

幹峯禪師和文偃禪師這個公案傳入江湖後,立即就引起了衆多禪師的熱議。

北宋佛印了元禪師評唱道:“幹峯夢裏閤眼跳黃河,覺來身在牀上。雲門醉後扶人倒上樹,醒來只在座中。二人打作一團,至今分疏不下。若人知得落處,許你解空第一。”

南北宋交際間的大慧宗杲禪師評唱道:“幹峯洗面摸着鼻,雲門喫飯咬着砂。二人驀地相逢着,原來卻是舊冤家。雖然如是,只許老胡知,不許老胡會。”

大慧宗杲的弟子佛照德光禪師評唱道:“眼親手便,彼此作家。檢點將來,猶欠一着。德光即不然,舉一不得舉二,放過一着,落在第二。忽有人出,劈脊便打。何故?擊碎髑髏消息盡,從教大地黑漫漫。”


這一天,又到了佛學院研討教學內容的時候,文偃禪師站出來對幹峯禪師道:“請師答話。”

幹峯禪師道:“到老僧也未。”

文偃禪師道:“恁麼則學人在遲也。”

幹峯禪師道:“恁麼那恁麼那。”

文偃禪師道:“將謂侯白,更有侯黑。”

在古時候,佛學院上課,那可並不僅僅是老師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的宣講禪道的。在非常多的時候,是老師和學生以及別處來的旁聽生們在互相切磋勘辯。

這不,在教室裏文偃禪師就首先站出來挑戰老師道,請師答話。

你根本就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卻直接喊老師回答,這算什麼話語啊。

文偃禪師的這個話頭,可謂突如其來,讓人摸不着頭腦,自然也是讓對方難以應對的。

幸虧幹峯禪師是明眼之人,所以面對憑空而降的話語,他裝模作樣的道,輪到我回答問題了啊。

一個以無問爲問,一個以不答作答。此正可謂問在答中,答在問中。

不過,文偃禪師同樣是過關之人,看到幹峯禪師揣着明白裝糊塗,他也順坡下驢的說道,跟你沒關係,看來是我問問題遲了啊。

文偃禪師明明沒有正面問什麼問題,幹峯禪師同樣沒有正面回答什麼問題,可文偃禪師依舊把責任歸咎於自己問問題遲了點,看來,文偃禪師這是要活生生把幹峯禪師拖到有正面問答的坑裏來啊。

面對文偃禪師在自己面前不動聲色的挖坑,幹峯禪師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所以他照樣以不答作答道,恁麼那恁麼那。

幹峯禪師道,這樣吧,這樣吧。可這樣吧究竟是哪樣啊?

這算回答嗎?這難道不算回答嗎?

不過,在這裏如果你這樣領會,又落二落三了。

看到幹峯禪師在自己的步步緊逼之下,依舊城關緊閉不露半點破綻,同時更揣着明白裝糊塗,讓別人無懈可擊。文偃禪師至此也不由得讚賞道,江湖中實在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啊。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弦筈相銜,網珠相對,發百中而箭箭不虛,攝衆景而光光無礙。得言句之總持,住遊戲之三昧。妙其間也宛轉遍圓,必如是也縱橫自在。”

南宋萬松行秀禪師評唱道:“雲門晴空激電,幹峯旱地奔雷。及乎雙放雙收,雖作家衲僧難爲摸索。”

明末博山無異禪師評唱道:“非常之問,非常之答。迅雷不及掩耳,良駟不及追風。宛轉偏圓,各負鉤深索隱的手段。然檢點將來,好與痛棒。何也?爲他無事生事,放過即不可。”


這一天,幹峯禪師來到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道:“法身有三種病,二種光。須是一一透得,始解歸家穩坐。須知更有照用同時,向上一竅。”

文偃禪師馬上站出來問道:“庵內人爲甚麼不知庵外事?”

幹峯禪師一聽,立即呵呵大笑。

文偃禪師道:“猶是學人疑處。”

幹峯禪師道:“子是甚麼心行。”

文偃禪師道:“也要和尚相委。”

幹峯禪師道:“若恁麼,始得穩坐。”

文偃禪師應道:“諾,諾。”

在這裏讀者朋友們須知,幹峯禪師之開示,不是針對初學者的,而是針對那些學有所得學有所成之人的進一步開示。

三種病者,修行人見不到法身苦苦追尋是病,見到後心中暗喜執滯不放亦是病,更須知喚作法身早是病也。

兩種光者,人人皆有法身之光,你見和不見,它都在那兒的。所以長沙景岑禪師道:“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三世諸佛,法界衆生,是摩訶般若光。光未發時,汝等諸人甚麼處委悉?光未發時,尚無佛無衆生消息。”文偃禪師後來也道:“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時不見暗昏昏,作麼生是諸人自己光明?”

修行成就後如蒙塵之明鏡塵去光現。此亦是光之一也。

對於禪者而言,這些修行中出現的病和光,必須要一一明白一一透過,才能歸家穩坐的。

不過,禪,那是絕對不能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即便你歸家穩坐了,同樣不能坐在此地,更須知有照用同時,向上一竅在。

幹峯禪師的這番開示,可謂透骨透髓,更兼高拔一籌。

如果是初學之人,面對幹峯禪師的這個開示,一般都會立即問如何是三種病或者如何是兩種光。但是文偃禪師乃是過關之人,自然是不會問這些問題的。並且幹峯禪師的開示,本就是對有根基之人說的。

所以文偃禪師馬上站出來應對道,庵內人爲甚麼不知庵外事?

知有向上一竅之人,法身猶不顧,又怎肯留心着眼於法身之光病。既是庵內人,又怎麼可能不知庵外事。若庵內人真不知庵外事,此庵內人早已是庵外人了。

所以文偃禪師此問,實在是自己內心明白之際,想活生生的把幹峯禪師拖入到內外之境中去。

幹峯禪師自是明眼之人,自然知道文偃禪師之心思,所以呵呵大笑,既是一笑了之,同時也是以不答作答。

不過,到了這裏文偃禪師猶不放過,他又對着幹峯禪師道,此猶是學人疑處。

幹峯禪師不由得對文偃禪師說道,什麼你疑惑處,你心裏明白着呢。你步步緊逼,安的是什麼心啊,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文偃禪師馬上回應道,也要和尚相委悉。此種言語和意思,正和前面提及的幹峯禪師道“到老僧也未”之意一樣,我不說我要幹嘛,但是我已經說了我要幹嘛。

自然,幹峯禪師對文偃禪師的語言和思路都是非常滿意的,所以他表揚文偃禪師道,如果這樣的話,纔算是真正的歸家穩坐了啊。

面對老師的表揚,文偃禪師自然也是不敢落在表揚這個泥坑中的,所以他也只能順口應道,是,是。

這個公案傳入江湖後,歷代評唱之禪師,那是非常多的,此公案對許多修行人之影響,也是非常大的。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後期的楚安慧方禪師作偈評唱道:

三種病兮二種光,法身於此露堂堂。

時人不會個中意,猶把法身謾度量。

南北宋交際間的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坐着病在膏肓,用着光不透脫。直饒縱橫十字圓轉千機,也未知有向上一竅在。還得穩坐地麼?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

明末清初的伴我淨侶禪師評唱道:“幹峯無端劃地成牢,韶陽亦乃就空作跌。檢點將來,總成笑具。且道笑個什麼?賊是小人智過君子。”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幹峯禪師道:“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門。未審路頭在甚麼處?”

幹峯禪師馬上用拄杖劃一劃道:“在這裏。”

這個僧人立即愣在那裏不知所措。

後來,這個僧人就這個問題去請教文偃禪師。文偃禪師一聽,馬上拈起扇子道:“扇子(⻊+孛)跳上三十三天,築着帝釋鼻孔。東海鯉魚打一棒,雨似盆傾。會麼?”

《楞嚴經》曰:“此阿毗達磨,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門。”

阿毗達磨者,無上妙法也。

薄伽梵有多義,此處指佛的十大名號之一,意即世尊。

此阿毗達磨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門,意即這個阿毗達磨無上妙法,是十方諸佛共同依循的無比甚深微妙的修行法門,十方諸佛依此法門,最終都會一路達至無餘涅槃之門。

這個僧人據此問道,既然這是進入無餘涅槃之法門,那麼入門之路頭在哪兒啊,我怎麼進去啊。

幹峯禪師一聽,立即提起拄杖劃一劃道,在這裏。

灌溪志閒禪師曾說道:“十方無壁落,四面亦無門。”所以,當處坦蕩無有阻礙也。既如此,當處即入也。

不過,在這裏如果學人認爲幹峯禪師給此僧指了個門路,卻又不是了。須知,禪無門可入,無門可出,若有出入,則不名禪也。

可惜,這個僧人不能當機立悟幹峯禪師之意旨。自然,沒領悟師父的禪機,他是不甘心的。

後來,此僧想到文偃禪師天縱英才傲視古今,更兼遊方於曹山本寂疏山匡仁以及越州幹峯之門,對曹洞禪法那是深有體會,所以他一定知道幹峯禪師之用意。所以這個僧人便拿着這個話頭去請教文偃禪師。

文偃禪師聽後,馬上拈起扇子道:“扇子(⻊+孛)跳上三十三天,築着帝釋鼻孔。東海鯉魚打一棒,雨似盆傾。會麼?”

既然幹峯禪師對你當機直說你不能領會,那麼我就對你繞路曲說一番,截斷你的思維語路,讓你無可用心,讓你更覺無門可入,看看你能不能言下知歸。故而文偃禪師如此囉嗦一番。

如果學人在此要對文偃禪師之話語作道理理會,則糾纏於句意而不得窺見門徑也。

而明眼之人才聞舉着,便知落處,自會言下知歸。

不過,如果學人在文偃禪師未開口之前便明得路徑,又何勞文偃禪師東說西道。

這個公案傳入江湖後,歷代評唱之禪師那是非常多的。

北宋真淨克文禪師評唱道:“幹峯與麼道,還夢見也未?山僧則不然,待這僧問,劈脊便棒,卻問他路頭在什麼處?待伊擬開口,熱喝出去。更有個雲門不辨邪正,拈起扇子云雲。似這般和泥合水漢,糞掃堆頭埋卻十個五個,有什麼過?阿呵呵,樂不樂,足不足,而今幸對山青水綠,年來是事一時休,信任身心懶拘束。大衆,休瞌睡好。”

北宋靈源惟清禪師評唱道:“若向幹峯句中會去,正是死句,坐殺闍黎。若向雲門語下承當,業識茫茫,隨波逐浪。既俱不許,畢竟向甚麼處會?諸人還知落處麼?自古上賢猶不識,造次凡流豈可明。”

南北宋交際間的大慧宗杲禪師作偈評唱道:

扯破雲門一柄扇,拗折幹峯一條杖。

二三千處管絃樓,四五百條花柳巷。

若是紅塵洗夢在場,當幹峯禪師提起拄杖劃一劃道在這裏,紅塵洗夢即馬上以腳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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