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史225:瑞巖師彥

第六十九節 瑞巖師彥

瑞巖師彥禪師是大名鼎鼎的巖頭全奯禪師之得意門生,他在當時的江湖中算得上是聲名顯赫的一方大佬,所以包括《祖堂集》《宋高僧傳》等等衆多的禪宗典籍皆有其傳。

師彥禪師不僅禪宗功夫過硬,從而有諸多禪語在江湖中流傳,同時還有許多異跡顯現讓人嘖嘖稱奇,更以統衆嚴整受到了長江以南地區江湖中人的高度稱讚。

師彥禪師,不知其生卒年,福建人氏,俗家姓許。

師彥禪師在很小的時候就看破紅塵,夢想着脫離世網之束縛和糾纏,所以他便來到了寺院出家爲僧,希望能離苦得樂。

在寺院裏,師彥禪師對佛家之戒律那是非常看重的,所以他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一定要符合佛戒之規定纔行。

不過,當行走江湖已經成爲一個僧人的必修課時,師彥禪師也沒能例外。所以,出家多年的師彥禪師也毫不猶豫的加入到了行走江湖的大軍中。

不知何年何月,師彥禪師來到了湖北咸寧市崇陽縣之巖頭寺參訪全奯禪師。

見到全奯禪師後,師彥禪師問道:“如何是本常理?”

全奯禪師道:“動也。”

師彥禪師接着問道:“動時如何?”

全奯禪師道:“不是本常理。”

師彥禪師一聽,不由得沉思良久。

全奯禪師道:“肯即未脫根塵,不肯即永沉生死。”

師彥禪師一聽,不由得當下就領悟了禪宗旨意,並且身心皎如。師彥禪師於是立即禮拜全奯禪師。

佛家之無常者,謂緣起緣滅,緣滅緣生,因緣不停,生滅不止,所以,世間的一切事物和一切現象都是流轉不停變幻不止的,這就是無常。《金剛經》曰:“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此亦是說無常。

無常之對立面,則是常。無常流轉不停,常則不流轉。無常變幻不止,常則不變幻。如此,常者,如如不動也。

僧人遠離俗世出家修行,就是要通過艱苦的修行,做到不被外物所纏所迷所惑,從而能在風雲變幻中保持如如不動之境。

所以,師彥禪師參問道,如何是本常理。

佛家是非常講究不二之理的,所以,煩惱涅槃不二,生死不二,常不常不二。當你問如何是本常理時,你就已經把常和不常分作兩截來體認了。

而且,當你着意去追尋本常理時,你已經起心動念了,你已經“動”了。

所以全奯禪師立即回答道,動也。

師彥禪師接着又問道,動時如何。

全奯禪師回答道,既然你“動”了,自然就不是你所要理解的“不動”之本常理了啊。須知,佛性是非常非無常的。

師彥禪師一聽,不由得在那裏沉思許久。

禪家所謂思而知慮而解是鬼家活計,你在那裏沉思又能沉思個什麼出來呢。所以全奯禪師馬上開示道,即便你當下體認,依舊沒有脫離六根六塵。不過,你要是不能體認,卻又會馬上墮入生死,不得翻身。

學人都是想着要脫離苦海的,都是想着能不被外物所迷所惑所縛的,都是想着能無所住而生其心的,都是想着能如如不動的。

不過,如果你認爲有個如如不動之物可以求得,如果你認爲有個如如不動之境可以到達,卻又不是了。相反,你去尋思追求之際,你早已動了。

但是,你如果不去追求不去尋思不去體認,那個如如不動之地更是無從談起。所謂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如果你不能在當下體認,那麼,你馬上就會陷入生死之中隨波逐流,難有出期。

禪,那是不在兩頭立亦不居中間的,所以,你動不對,你不動也不對,你想既動又不動同樣不對。

高明的老師就是要在如此進退維谷之際逼拶你,讓你能在思維和念頭被截斷之際有個轉身之路。

你要是不能轉身,那麼你就沉入生死海翻身不得。你要是能轉過身來當機體認,那麼恭喜你,什麼常無常,在你口中都是剩語。

慶幸的是,師彥禪師在全奯禪師的逼拶下,馬上頓悟了禪宗旨意。從此後,他的身心一片皎潔明亮,而此皎潔明亮並不是追尋而來的,而是本來就是如此的。

對此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宏智正覺禪師作偈評唱道:“圓珠不穴,大璞不琢,道人所貴無棱角。拈卻肯路根塵空,脫體無依活卓卓。”

明末清初的破山海明禪師評唱道:“將金博金,瓦罐不離井上破。以楔出楔,水母何曾離得蝦。縱使瑞巖漆桶子快,也是君子可入。”

清初存焉睿禪師評唱道:“巖頭老漢雖有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之能,奈無奪食驅耕之手。今日若有人問如何是本常理,劈脊便棒。更問動時如何,向他道:三汲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

師彥禪師不僅遵守戒律嚴於律己,更在全奯禪師一言之下領悟禪宗旨意後身心皎如,所以寺院裏的人都稱他爲小彥長老。

不過,師彥禪師雖然當下領悟了全奯禪師之禪意,但是作爲當時江湖中超一流的高手,全奯禪師自然不會輕易把自己佛學院的畢業證書頒發給他。

於是全奯禪師便不停的利用各種機會出題來考覈師彥禪師,一來可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過關了,二來也可以藉此來磨練他。

師彥禪師自然是來者不拒,不論全奯禪師出什麼樣的題目,他都能應答自如且完全符合全奯禪師之禪意。

看到師彥禪師能在自己的手下應對自如,全奯禪師終於放心的把巖頭寺佛學院的畢業證書頒發給了他。

師彥禪師從巖頭寺佛學院畢業後,便進入江湖中四處遊歷。

這一天,他來到了湖南常德市石門縣之夾山,參訪大名鼎鼎的善會禪師。

善會禪師看到有人來參訪,於是問道:“什麼處來?”

師彥禪師道:“臥龍來。”

善會禪師道:“來時龍還起未?”

師彥禪師於是顧視之。

善會禪師道:“灸瘡瘢上更著艾燋。”

師彥禪師道:“和尚又苦如此作什麼。”

善會禪師便休。

看到有人前來參訪,善會禪師不動聲色的遞個尋常話頭道,你從哪裏來的啊。

師彥禪師如實應對道,我從臥龍山(寺)來的。

善會禪師馬上抓住臥龍這個名字借題發揮道,臥龍者,龍臥也,躺(趴)下之龍也。那麼你來的時候,這條龍起來沒有啊。

善會禪師此話可謂一語雙關啊,他既在借題發揮問臥着的龍有沒有起來,同時也是在問你有沒有“起來”,也就是問你有沒有明白大事。

此時的師彥禪師早是過關之人,自然知道其中的玄機,所以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善會禪師面前目不轉睛的望着善會禪師。

師彥禪師此舉,亦是一舉雙關。你問龍,那我就盯着你看,也就是說我把你當作龍來看待了啊。這既是在推崇你,也是在恭維你,因爲你畢竟是這個山頭的主持,更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宗師。再則我就在你的面前,而我也在緊緊的看着你,你我(龍)起沒起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還用說嗎。

學人蔘問時不動聲色的推崇或者恭維師父之招數,前面趙州從諗禪師參訪南泉普願禪師時也用過。

從諗禪師參南泉,泉偃息而問曰:“近離甚處?”從諗曰:“瑞像。”泉曰:“還見瑞像麼?”從諗曰:“不見瑞像,只見臥如來。”泉便起坐,問:“汝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從諗曰:“有主沙彌。”泉曰:“那個是你主?”從諗近前躬身曰:“仲冬嚴寒,伏惟和尚尊候萬福。”泉器之,許其入室。

不過,面對師彥禪師的推崇(恭維),善會禪師卻和普願禪師之作法完全不同,他馬上對師彥禪師道,灸瘡瘢上更著艾燋。

灸瘡瘢上更著艾燋者,雪上更加霜也。因爲艾絨燒灼身體後之結疤處本應用清涼消炎之藥物處理纔對,可是你卻還在用艾絨燒烤,豈不令傷口(疤口)之傷越來越嚴重。

所以你表面看起來是在推崇我恭維我,其實那是泥中有刺啊,我要是這點都看不出來,那還不被你活生生埋在坑裏啊。

而且,我一說龍,你馬上就陷入龍之相中打轉,從而著相應對。如此,豈非不但不能解黏去縛,反而更著相更糾纏不清了。這樣的話,你又怎麼能算是“起來”之“龍”呢。

面對善會禪師之批駁,師彥禪師馬上應對道,你又何苦如此上綱上線說這些話語呢,你又何必如此呢。

你深辨來風,知道炙瘡上更著艾燋,可是,若論著相的話,你要明白你同樣是著相了啊,你同樣是坐在明白裏了啊。豈不聞知是般事便休。所以,你何苦如此呢。

善會禪師看到師彥禪師是個過關之人,也就不再繼續和師彥禪師勘辯了。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真如慕喆禪師評唱道:“瑞巖雖然威獰厇(zhé)愬,怎奈夾山水清不容。”

南北宋交際間的大慧宗杲禪師評唱道:“若不藍田射石虎,幾乎誤殺李將軍。”

元末明初的恕中無慍禪師評唱道:“二尊宿一挨一拶,如善舞太阿不傷其手,然也有到處也有不到處。”


師彥禪師參訪過善會禪師後,便來到了浙江台州市遊歷。

師彥禪師雖然闖蕩江湖多年,擁有全奯禪師頒發的畢業證書,並參訪過善會禪師這種大宗師,但是他來到台州後,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終日如癡如愚的。

不過,師彥禪師終究是擁有禪門正統傳承之人,更兼其戒律精嚴,所以逐漸的受到了當地信衆的傾慕。

於是當地信衆就迎請師彥禪師來到台州市瑞巖寺擔任主持弘法,從此後,江湖中人也就以瑞巖師彥來稱呼他了。

師彥禪師最初主持瑞巖寺時,寺院只有僧人居住,不過後來隨着寺院大規模擴建,並且在江湖中聲譽鵲起,瑞巖寺也吸引來了很多尼姑求法。

師彥禪師雖然非常看重佛家之戒律,但是卻並不反對自己主持的寺院同時有僧尼居住,所以,師彥禪師特意允許尼姑在自己的寺院安居求學。須知,這在當時是需要極大的魄力才能如此決定的。就這樣,瑞巖寺就形成了從古至今都非常少見的僧尼共同居住的寺院。

不過,師彥禪師雖然允許自己的寺院僧尼同住,但是師彥禪師畢竟是個非常看重佛家戒律之人,所以他對寺院常住僧尼的要求那是非常嚴格的,寺院裏不論是誰,一旦言行稍有違規,師彥禪師肯定毫不客氣的就會呵斥之乃至於處罰之。就這樣,瑞巖寺在師彥禪師的嚴格管理下,寺院衆多的僧衆一個個都是嚴守戒律,無有越軌的。

所以,瑞巖寺雖然是個禪寺,但是寺院管理之規範,僧衆僧儀之嚴整,言行之合體,即便是那些正宗的律寺都趕不上。

就這樣,在整個江南地區所有的寺院中,瑞巖寺不論是寺院管理還是人員管理,都處於第一的位置。這也可以看出,師彥禪師不僅禪宗功夫過硬,其管理寺院的能力也是出類拔萃的。

師彥禪師在主持瑞巖寺期間,傳出很多的異跡,從而在僧俗兩界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這一天,有三個僧人結伴來訪。這三個僧人一看外貌就知道他們是印度人士。他們雖然外形清瘦,但是一個個目光深邃,且眼睛轉動間就好像有閃電流轉一樣。更爲讓人感覺奇特的是,這三人走在一起,舉手投足間完全一模一樣,三個人就好像是一個人似的。

看到有人來訪,師彥禪師問道:“你們從哪裏來的啊?”

他們回答道:“我們是從印度來的。”

師彥禪師又問道:“你們幾時從印度出發的啊?”

他們回答道:“早上出發的,剛剛到你這兒。”

師彥禪師道:“看來你們一路辛苦了啊。”

他們回答道:“爲了求法,那有什麼辛苦可言。”

師彥禪師問完話後,仔細看了一下他們三人的腳下,發現這三人雖站在那裏,但是他們的腳竟然根本就沒有踩在地上,也就是說他們三人是懸空而立的。

師彥禪師也沒聲張,於是立即叫他們進入法堂參學,並且安排他們三人在上位站立。

不過,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三個人忽然就不見了。寺院負責參學之事的主事僧趕緊來給師彥禪師彙報。師彥禪師道:“不用慌張,他們三人是闢支迦果人,只不過不知道他們究竟修證到了那個階級。”

這三個印度人走後,師彥禪師主持的瑞巖寺,就不時有神異之人來到教室裏聽師彥禪師說法,這不僅讓寺院僧衆嘖嘖稱奇,更使得當地信衆對瑞巖寺崇敬有加。

這一天,有一個鄉下的老婆婆來到寺院禮拜師彥禪師。師彥禪師一見,便對她道:“你不要跪拜我,你恭敬僧人之利益,遠遠比不上你回家去拯救百十個生命的利益大啊。所以,你還是趕緊回家去吧。”

這個老太婆一聽師彥禪師如此說,便趕緊急匆匆的往家趕。剛到家,就碰上媳婦從外面撿拾了一竹籃田螺回來。老太婆想起師彥禪師的話,趕緊上前去接過竹籃,然後來到水邊把這些田螺全放生了。

看來,師彥禪師實在有預知之明啊。


師彥禪師在瑞巖寺說法如雲且威儀具足,從而深受當地信衆崇敬。所以這一天,有好幾戶人家來到瑞巖寺恭請師彥禪師去他們家享受齋宴,並且他們邀請師彥禪師去用齋的時間都是同一個時間。看到有信衆誠心想請,師彥禪師並沒有拒絕,而是全部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就這樣,這幾戶人家都各自在自己的家裏設置齋宴款待了師彥禪師。

一個僧人到信衆家去接受供養,從古至今都是一家非常普通的事情。

可是恭請師彥禪師到自己家用齋的幾戶人家卻發現,他們同時恭請師彥禪師,而師彥禪師又的的確確來到了他們家用齋,師彥禪師只有一個,而恭請者有幾個,那麼唯一的師彥禪師怎麼會同時出現在幾戶人家中用齋呢?莫非師彥禪師會分身術不成?

自然,這個事情傳開後,當地信衆對師彥禪師那是崇拜不已啊。

師彥禪師雖然有許多異跡顯現,也頗得廣大信衆之尊崇,但是瑞巖寺終究是禪寺,而他也終究是有正宗傳承的禪師,所以,在寺院裏傳授禪宗課程,纔是師彥禪師最主要的工作啊。

這一天,有僧人蔘問道:“頭上寶蓋現,足下雲生時如何?”

師彥禪師道:“披枷帶鎖漢。”

這個僧人接着問道:“頭上無寶蓋,足下無雲生時如何?”

師彥禪師道:“猶有杻在。”

這個僧人又問道:“畢竟如何?”

師彥禪師道:“齋後困。”

任何一個出家人,只要嚴守戒律,並且在師父的指導下刻苦修行,就一定會獲得某些成績的,就一定會達至某種境界的。

頭上寶蓋現足下雲生時,即是僧人修行所至之境地也,亦可形容爲得道也。

所以這個僧人就此問道,我修行到了這種境界時如何呢。

學人須知,禪,是沒有最高境界可言的,當你說你到達那個最高境界時,那個最高之境界已經不是最高的了。

並且對於禪而言,不論你達至何種境地,你都不能坐在此地,更不能由此沾沾自喜,須知,金屑雖貴落眼成翳。

所以,禪,那是不能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如果至此你不能警覺,那麼,你所至之境就會成爲纏縛你之境,從而讓你陷於此境而不能自拔。

所以,師彥禪師一針見血的迴應道,你縱使達至此境,照樣是披枷帶鎖漢。須知,禪者佛之一字猶不喜聞,何況頭上寶蓋現足下雲彩生之境。

這個僧人一看不對,馬上換到另一邊問道,頭上無寶蓋,足下無雲生時如何。

佛家常常讓人放下,可是如果你有放下之心,那麼你這個放下同樣沒有放下啊。

並且你執滯於高處之境不對,反過來,你坐在平實處而以坐在平實處自居,那麼你和執滯於高處有何區別呢,都是執滯於一機一境啊。

所以,師彥禪師法眼如炬的迴應道,縱使你頭上無寶蓋足下無雲生,你照樣是被拷住之人啊,你照樣沒有達至淨裸裸赤灑灑沒可把之境啊。

這個僧人一看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於是問道,師父啊,高處不行,平實處也不對,那麼究竟如何纔是啊。

面對這個僧人之刨根問底,師彥禪師道,我剛喫過齋飯,有點困了,準備休息了。

師彥禪師“齋後困”之語,實在具有大宗師手眼啊。

對於參禪悟道之人來講,他們都是想知道禪到底是何物的,都是想知道悟道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境地的。

可是,禪,不會像白菜玉米一樣擺在你的面前,讓你看個清清楚楚,也無法像某個常見物體一樣能給你說個明明白白的。禪,那是說似一物即不中。既如此,你讓我說個什麼,我又能說個什麼。

如果我能給你清清楚楚的說禪是什麼,那麼這個是什麼之物也就不是禪了。如果你聽了我的話後能明明白白的知道禪境是何境,那麼你所明白的這個禪境也就不是禪境了。

所以,我剛喫過齋飯,困得很,想休息了,實在沒時間和精力和你說什麼禪道啊。

在師彥禪師眼裏,坐於獲得之境不對,居於放下之地同樣不對,那麼究竟如何呢,我困得很,沒工夫和你說三道四。

你說我沒給你說嗎,我已經說了啊。你說我說了,可是我困得很,準備休息了,和你說什麼了?

由此可見,師彥禪師的禪宗功夫那是非常過硬的,他能在江南一帶成爲坐鎮一方的江湖大佬,實在不是浪得虛名啊。


這一天,鏡清道怤禪師也慕名來到瑞巖寺參訪師彥禪師。

道怤禪師是雪峯義存禪師之得意門生,按照宗門輩分的話,他和師彥禪師是師兄弟。

道怤禪師問道:“天不能覆地不能載豈不是?”

師彥禪師道:“若是,即被覆載。”

道怤禪師道:“若不是瑞巖,幾遭也。”

一般人在人世間生活,都是希望自己能做個頂天立地之人的。而禪宗,更是強調學人要作自己的主人公,更是強調學人要頂天立地。而天不能覆地不能載,更勝於頂天立地之境,並且更加形象的展示出了一個禪者羅籠不住呼喚不回的高大而超拔之態。

一個禪者能達如此地步,實在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不過,禪,同時也絕對不允許學人執滯於任何一機一境的,不論這個境地是多麼的不得了了不得,你都不能有絲毫的執滯,也不能有絲毫的自滿自足,不然的話,一來你會坐於此境而不能更進一步,二來你執滯於此境,則一定會被此境所迷所惑所纏所縛,從而死在當下。

所以,對於那些自認悟道之人,對於那些修行大有所得之人,高明的禪師往往在這個時候更會對之加以鞭策加以警覺的,這既是啓迪學人,同時也是顯示宗師眼目之際。

所以,面對道怤禪師天不能覆地不能載豈不是之語,師彥禪師一針見血的迴應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就一定會被覆載了。意即如果你坐於此境而不知警覺,如果你坐於此境而自以爲是,如果你坐於此境而不知自拔,那麼,你就會被天所覆蓋被地所承載,如此,你也就達不到你自以爲是的天不能覆地不能載之境了。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禪宗學校的老師和世俗學校的老師雖然都是老師,不過在開示學生上,那是有根本的區別的。

在世俗的學校裏,如果有那個學生考試考了滿分,對於世俗之老師來講,通常都會大張旗鼓的表揚這個學生的,通常都會號召同學們向他學習的。

但是禪宗學校的老師絕對不會這樣做,相反,高明的老師會告訴這個學生,如果你認爲滿分就是頂點了,那麼,你的考試成績已經不及格了。如果你自以爲是於自己的滿分,同樣,當你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你的考試成績當下就不及格了。你唯有認識到這些,你纔有可能更進一步啊。

對於師彥禪師的回答,道怤禪師感到非常的滿意,他不由得讚賞道,幸虧是你,換成是別人的話,恐怕就會落入我所提之問的陷阱中去的。如此看來,道怤禪師應該以相同的話語去勘辯過一些同行,而這些人之答語並沒有讓他感到滿意。

道怤禪師和師彥禪師交流後,對師彥禪師的禪宗功夫那是非常的認可,於是他便留在瑞巖寺繼續跟隨師彥禪師學習交流。

在瑞巖寺學習交流期間,不論道怤禪師提出什麼問題,師彥禪師都能立即予以回答,並且其應對之語讓道怤禪師感到非常滿意。所以,通過一段時間的學習交流後,道怤禪師對師彥禪師的禪宗功夫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道怤禪師參學弘法的一生中,恐怕只有他的師父雪峯義存對其之影響可以稍微超過師彥禪師了。


師彥禪師弘法一生,其在江湖中最令人津津樂道之禪話,是其“瑞巖主人公”之公案。

師彥禪師雖然說法如雲,但其實他是一個不愛多說話之人。在瑞巖寺,師彥禪師每天都會一個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如癡如愚的。

不但如此,每當師彥禪師坐在石頭上時,還會自言自語的說個不停。

師彥禪師坐在石頭上喊道:“主人公。”

然後師彥禪師自己應答道:“在。”

隨即師彥禪師又說道:“惺惺著,他後莫受人謾。”

然後師彥禪師又自己應答道:“好的,好的。”

禪宗,那是要求學人必須解黏去縛的,只有把黏縛在自己身上和心上的各種東西解除掉,你才能徹底的認識自己,你才能真正的做自己的主人公,從而不被一切外物和內境所迷所惑所纏所縛,從而真實而自由的活在當下。

所以,禪者必須要自我做主,必須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公,這可以說是禪宗的終極目標。

師彥禪師看來是深知這點的,所以他即便是一個人癡坐時,也是常常在這個問題上自言自語的。

當然,師彥禪師如此自編自演,一來是自我警醒,二來也是在用一種比較特殊的方式給寺院的同學們上課。

師彥禪師坐在大石頭上喊道,主人公。

自己的主人公當然是自己了,所以師彥禪師趕緊自己迴應道,在呢。

既然你喊主人公,主人公也答應了,那麼你肯定有點什麼話要對主人公說啊。

於是師彥禪師接着說道,你要機靈點啊,你要隨時警覺點啊,不管在什麼時候,都不要被別人矇騙啊,都不要被別人所迷惑啊。

自己要隨處做主,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公,那麼,就必須要隨時提高警惕,隨時自我警覺,做到不被佛祖言論不被歷代宗師以及這人那人所迷所惑。

要知道,佛家有非常多的各類經典,歷代祖師也有非常多的開示,而且當今江湖中同樣有許多赫赫有名的禪宗大佬在各處弘法,他們只要有點什麼奇言妙句,很快就會傳遍天下的。

所以,面對上述種種,學人一定要明白那些東西都是指月之指而已,自己一定不要被那些奇妙絕倫的手指晃花了眼睛。當此之際,學人一定要自己站穩腳跟,不被任何經論和各種言教所迷惑,從而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公。

師彥禪師特意強調的這種莫受人謾的思想,其實在以前就有禪宗大師言及的。

臨濟義玄禪師曾經開示道:“自達摩大師從西土來,只是覓個不受人惑的人。”

義玄禪師還開示道:“如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隨處作主,立處皆真。但有來者,皆不得受。”

大梅法常禪師聽聞馬祖道一宣講即心即佛後大悟而去,後來又聽聞僧人傳言馬祖道一又宣講非心非佛。但是大梅法常根本不爲所動的道:“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而這,就是不受人謾的表現。

所以,當師彥禪師提醒道“惺惺著,他後莫受人謾”,師彥禪師自己趕緊迴應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師彥禪師在瑞巖寺的一塊大石頭上如此自編自演,一來是自我警醒自我修煉,二來也是通過這種手段來開示學人。自然,瑞巖寺裏面的所有僧衆對此都是天天目睹習以爲常了的。

不過,瑞巖寺的僧衆雖然天天目睹師彥禪師的開示,但是真正能領悟師彥禪師之禪意者,還是寥寥無幾的。

後來,師彥禪師圓寂了,瑞巖寺的一個僧人看到師彥禪師圓寂了,自己在寺裏沒有可以參學的師父了,於是就離開瑞巖寺,去參訪當時江湖中非常有名的玄沙師備禪師。

看到有僧人前來參訪,師備禪師起個話端道:“近離甚處?”

這個僧人道:“瑞巖。”

看到這個僧人是從師彥禪師那裏來的,師備禪師於是問道:“師彥有何言句示徒?”

這個僧人於是就把師彥禪師自喚主人公之事告訴了師備禪師。

師備禪師一聽,馬上評論道:“一等是弄精魂,也甚奇怪。”

隨即師備禪師問這個僧人道:“何不且在彼住?”

這個僧人道:“已遷化也。”

師備禪師馬上勘問道:“而今還喚得應麼?”

這個僧人無言以對。

這個僧人雖然不能應對師備禪師之勘問,但是北宋保寧仁勇禪師卻替這個僧人應對道:“和尚爲什麼對面不聞?”

不止是師備禪師,江湖中還有別的禪師也在批評師彥禪師撥弄精魂,故弄玄虛。

但是,師彥禪師作爲大名鼎鼎的全奯禪師之得意門生,豈有不知這個之理。他故意如此表演,自然是有其深意的。

曾經有僧人蔘問潙山靈祐禪師道:“頓悟之人更有修否?”潙山靈祐禪師道:“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如今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淨,須教渠淨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不道別有法教渠修行趣向。”

所以一個禪師並不是拿到畢業證書就一了百了了的,而是悟後還要做好保任功夫的。那麼如何保任呢。那就是要隨時自我監督,隨時作好自我警覺的功夫。如果你有絲毫的懈怠和自滿,那麼你一定會退轉回去的。

師彥禪師自喚主人公之公案傳入江湖後,立即就以其手段獨特禪語奇妙在江湖中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從而導致非常多的禪師紛紛站出來表達自己對此公案的體悟。

北宋法雲惟白禪師作偈評唱道:

一生長喚主人公,不受人謾迥不同。

今日惺惺何處去,滿山松柏起悲風。

南北宋交際間的龍翔士圭禪師作偈評唱道:

一主人公死,一主人公活。

若解弄精魂,兩頭皆透脫。

南北宋交際間的天衣如哲禪師作偈評唱道:

瑞巖常喚主人公,突出須彌最上峯。

大地掀翻無覓處,笙歌一曲畫樓中。

明末清初的天章行玉禪師作偈評唱道:

特地髑髏前見鬼,自起自倒假惺惺。

脫賺許多英俊士,覷透肝腸能幾人。


師彥禪師在瑞巖寺說法如雲聲勢浩大,並且還把瑞巖寺管理成爲江南地區威儀第一之寺院。

自然,師彥禪師和其所主持的瑞巖寺就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關注。

當時佔據兩浙十三州的地方大佬錢鏐崇敬佛法,並且對自己地盤上的禪師歷來尊崇有加。所以看到自己的地盤上有師彥禪師這種禪宗高手,錢鏐自然是不會放過親近的機會的。

於是錢鏐馬上派人去迎請師彥禪師到首府杭州來弘法,但是師彥禪師卻並沒有接受邀請。

錢鏐一看師彥禪師沒接受邀請,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他又接二連三的派出使臣來到瑞巖寺迎請師彥禪師。

看到錢鏐如此誠心,師彥禪師終於跟隨前來迎請的使臣一道來到了杭州弘法。

在杭州,師彥禪師自然受到了錢鏐的熱情接待和高度支持。不過,師彥禪師在杭州弘法一段時間後,倦於人事往來,覺得還是在山林中弘法更爲符合自己的心意,於是便向錢鏐提出回到瑞巖寺去弘法。

錢鏐看到師彥禪師去意已決,也只好同意了師彥禪師的請求。

師彥禪師回到了自己的老根據地瑞巖寺,感到這裏的山林生活纔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狀態啊。

而瑞巖寺因爲師彥禪師管理得當,再加上又有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所以寺院的建造也是非常壯觀的。而寺院的倉庫裏,也是一直都堆滿了糧食的。瑞巖寺能在寺院衆多的江湖中成爲名寺,並且在歷史上出現了許多高僧,是和師彥禪師打下的深厚基礎分不開的。

不知何年何月,師彥禪師在瑞巖寺圓寂。

按照佛例,弟子們在山中架起柴堆,對師彥禪師實行了火葬。可就在師彥禪師火化之際,有一條巨蛇竟然從旁邊的樹梢上飛身竄入大火中。

等到大火熄滅後,師彥禪師火化後之舍利竟然四處散飛,而且當風吹過之際,旁邊的樹木和草叢之上也紛紛落下舍利來。自然,這種種景象讓旁觀之人一個個歎爲觀止,對師彥禪師那是更爲崇敬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