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對大哥,野百合也有春天。
2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一句話。
雖知道有失偏頗,但喜歡就是喜歡。
這句話是當年我的結義兄長劉邦告訴我的。
我一直記在心間,從不曾忘記。
兄長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還不是威加於海內的漢高祖,只是一名寂寂無聞的泗水亭亭長。
雖然這句話的意思我不是特別懂,但我清楚的知道兄長是在誇我。
因爲他每次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都是和一幫兄弟們在我家喝着小酒,喫着狗肉的時候。
有幸,我也是兄長衆多兄弟中的一個,並且是最鐵的一個!
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可以共患難,同富貴的生死兄弟。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的跟上他的步伐,慶幸的是,他也從未拋下過我獨自上路。
我就是漢朝的開國元勳,高祖劉邦麾下最勇猛的威武大將軍——舞陽侯樊噲!
我的一生,金戈鐵馬,恢宏雄壯。
我的一生,燦爛絢麗,豪情萬丈。
而這堪稱豪邁的一生,都跟我那位胸懷天下的兄長劉邦有關。
3
我跟兄長一樣,出生於沛縣,家裏世代以屠賣狗肉爲生。
剛懂事時,父親曾讓我養過一條可愛的黃狗,我親切的叫它大黃。
那時,兄長就與我相熟,我們二人總是一起帶着大黃到鄉間遊玩,結下了深厚的感情。
直到後來才知道,大黃是父親讓我養來當“開刀狗”用的。
我們樊家世代以屠狗爲生,家裏老祖宗留下規矩,殺的第一隻狗必須是自己親手養大的。
聽說取的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之意。
我操他姥姥的天地不仁。
那天,我望着大黃無辜的眼神,在父親的逼迫之下,親手殺掉了它,並把它煮成了一鍋味道鮮美的肉湯。
兄長劉邦剛好到家中找我,看我邊煮湯邊流淚,問道:“樊噲,沒想到你煮的湯這麼香阿,你哭啥?”
我痛哭流涕的跟他說:“我爹逼我殺了大黃,鍋裏煮的就是它的肉。”
兄長聽後沉默不語,緩緩的走到鍋前,看着鍋裏的狗肉,再看看我,舀起了一勺肉湯,對着我說:“你爹真狠。”然後一口喝下熱湯。
喝完湯後,又舀了一勺,遞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道:“喝掉它,如今的世道就是這樣,逼得人不得不認命。喝下這口湯後,大黃就永遠和我們在一起了,喝下這口湯,你我就是生死相依的兄弟。”
“嗯。”我含淚點着頭,喝下了那口熱湯。
後來,我跟兄長真的成爲了一生一世,禍福相依,不離不棄的好兄弟。
我一直很喜歡這位大我十幾歲的兄長,因爲他是一個豁達大度,胸懷天下之人。
跟他在一起,總讓我感覺我那平淡無聊的生活也許有一天會天翻地覆。
爲何不呢,又有誰,會甘心一輩子默默無聞以屠狗爲生。
他任秦國沛縣泗水亭亭長後,經常呼朋喚友到我家中飲酒作樂。
喝醉酒後,他會指着自己左腿上的七十二顆黑痣,跟我們說:“樊噲,我數給你看,我身上這七十二顆痣,其實是天上的七十二顆星星,我乃天上赤帝子下凡,來拯救萬民於水火。等哪天我當了大王,樊噲,你就當我的大將軍,如何?”
我總是笑呵呵的道:“行,我當您的大將軍,到時候就不用屠狗賣肉啦。”
“那可不行,你不屠狗賣肉,我們一幫兄弟以何物佐酒阿。”
“當了將軍還要屠狗,那還是算了吧,這將軍不當也罷。”我總是假裝懊惱的說道。
“哈哈哈,好好好,那就封你個人屠大將軍的名號。如何?”
“這還差不多,不過大哥,人我可沒殺過,也不知道怎麼殺。”
“這年頭,人命不比狗命值錢,以後你當了大將軍,碰到敵人,就把他當成一條狗,屠掉就是了。”
“是,大哥,我到時一定把他們像狗一樣殺掉。”我斬釘截鐵的說道。
說到做到一直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優點。
這一生,被我親手像狗屠掉的敵人,共計一百七十六個,個個被我斬下首級,挖出心肝,掛於馬前,以壯軍威。而被我帶軍殺掉的敵軍,更是數以萬計。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4
還記得那年,春暖花開,縣令好友呂太公遷居沛縣,大擺宴席,招待當地豪傑英雄,我有幸和兄長劉邦同往。
到了呂老太公府邸,遠遠看見老太公的兩名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冰肌玉骨,不禁感嘆:“太公二女,如此美貌嬌豔,不知何方英雄才有福氣娶其爲妻阿。”
兄長劉邦歪着頭看了看我,幫我正了正衣冠,笑道:“正是你我兄弟。去,大聲跟門口傳信之人講,泗水亭亭長劉邦與義弟樊噲賀錢一萬,祝呂老太公喬遷新喜。”
“阿?兄長,您帶了這麼多錢。”我一聽,有點摸不着頭腦。
“我連根毛都沒帶。不對,毛還是帶了的。只是今日這主持宴席的蕭何規定,拜訪之人,凡賀錢不到一千的,都只能在堂下就坐。你我不坐到堂上那主桌之位,如何娶那太公之女。”兄長笑嘻嘻道。
“兄長,這不好吧?你不用爲了我出此下策,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公之女。”我懊惱的說道。
兄長用雙手拍着我的臉道:“挺起你的胸膛,我劉邦的兄弟,天下間什麼女人都配得上。當然,太公大女配你太老了,配我剛好。二女與你年齡相當,剛好合適。”
就這樣,我們兩個只帶了毛就來參加宴席的人坐到了太公招待貴賓的主桌之上。
太公與兄長在觥籌交錯間,一見如故,一頓飯下來就引爲知己,一定要將大女兒呂雉嫁予兄長爲妻,兄長趁勢幫我敲定了跟太公二女呂須的婚事。
過後不久,我與兄長二人就與太公的兩個女兒結爲百年之好。
一切真如夢幻一般,我一屠狗賣肉之人,居然在兄長幫助之下,娶了如此嬌媚可人的豪門之女,真是三生有幸阿。
兄長在我心間,越發的偉岸了。
但俗話說得好,禍福相依,我與兄長二人的好日子還沒過多久,兄長就因私放奔赴驪山之役徒而犯了死罪,躲入芒碭山避難。
我千辛萬苦找到兄長劉邦,沒想到迎面而來的是兄長的一巴掌。
兄長指着我的鼻子大罵:“你來幹嘛,不知道我犯的是死罪阿,秦律有株連之法,你不要命啦。”
我摸了摸發疼的後腦勺,坐了下來,拿出燉好的狗肉,放到兄長面前,道:“兄長有難,樊噲不敢獨自偷生。”
兄長氣呼呼的坐下,邊喫狗肉邊說道:“臭小子,娶了婆娘就不聽我的話了。欸,我說樊噲,你這燉狗肉的水平怎麼下降了,這肉怎麼這麼粘牙阿。”
“心裏急着找您,估計沒把肉燉熟。”我拿出酒來,倒了一碗,端給兄長。
兄長一飲而盡,笑了笑,摸着我的後腦勺,關切的問道:“沒打疼你吧,好兄弟。”
我笑道:“兄長,一點都不疼。”
兄長大笑,把我拉了起來,對着跟他躲入芒碭山的十幾個人喊道:“大將軍樊噲,在我等起義之時,已備好酒食,今日攜來,壯我軍威,大家痛快喫喝!”
在衆人的歡呼聲中,我看着喜笑顏開的兄長,心裏羨慕不已。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即使在窮途末路之時,仍能綻放萬丈光芒,讓跟隨他的人看到希望。
兄長劉邦,就是這等萬丈光芒之人。
後來,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舉起義旗,打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各地紛紛響應,一時間羣雄並起。
兄長劉邦,也自稱赤帝子下凡,斬白蛇起義,我跟隨着他,南征北戰,攻胡陵,破沛縣,定南陽,直至滅秦國,進關中,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
而兄長最大的危機也隨之來臨。
當年兄長與項羽在楚懷王面前立約,先入關中者稱王。
項羽一向自視甚高,哪裏會想到先進咸陽的居然會是一直讓他看不起的兄長,而且天下英雄大浪淘沙,留在世上能與之一爭長短的,也所剩無幾了。
項羽駐軍戲下,於咸陽郊外鴻門設宴,約兄長一敘,如若兄長拒不赴約,就領兵攻打我軍。
敵強我弱,對手又是名滿天下的西楚霸王,我第一次見到兄長憂愁的面孔。
兄長最後決定,帶張良與我,加三名侍衛,赴項羽鴻門之約,說清封鎖關中之事,向項羽請罪。
在交待好赴約各人職責以後,兄長單獨留下我,皺着眉頭跟我說:“樊噲,此次赴約凶多吉少,你若不想去,我可以找人代你。”
我大聲道:“此行,樊噲最爲合適,兄長毋須疑慮,最多一同赴死而已。”
“好,樊噲,你答應我,如若項羽在宴席上突然發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掉項羽。明白嗎?”
“兄長,這是爲何,項羽發難,我不是應該護着您離開嗎?”
“你錯了,項羽乃當世英豪,麾下猛將衆多,他若發難,我們誰都走不了。但我們可以趁亂殺了他,你是一等一的殺人好手,我要的是同歸於盡。如若老天,不將這天下交予我劉邦,我就將這最有可能統一天下的人殺掉,讓這亂世繼續沉淪。我劉邦在此起誓,生前若不讓我奪得這天下,我死時必讓這天下血海滔天。樊噲,答應我,一定要殺掉項羽。”兄長雙眼赤紅,猶如魔神在世。
“我樊噲發誓,若項羽發難,我一定殺掉他,與之同歸於盡!”我斬釘截鐵的說道。
如若兄長是在世魔神,我樊噲就是魔神手中的魔刃,一往無前,死而後已。
5
鴻門宴上,項莊舞劍,意在兄長,已被我等收買的項伯與項莊對劍,掩護兄長。
危難之時,我手持劍盾,徑直闖入帳中,那一刻,望着眼前的西楚霸王,我心血湧動,差一點就拔劍向前,與之決鬥。
項羽與我猶如同類,身上血腥過多,殺氣太重。我觀他也是差點難以自持,拔劍而起。
最後還是他先穩下心神,問道:“來者何人?”
我喘着粗氣道“沛公陪乘樊噲。”
“壯士可要飲酒?”項羽前傾問道。
“酒來。”我放下左手盾牌,右手持劍說道。
“可敢食肉?”項羽見氣氛緩和,身子稍微後傾問道。
“今日赴宴,死都不怕,有何肉不敢食?”我裂嘴笑道。
那一刻,我隱隱見到兄長眼神中決然的笑意,猛的繃緊全身,等待項羽發難,準備一擊殺之。
項羽眼神凌厲,我等了大約五彈指的時間,他才笑道:“給壯士上肉。”
我也毫不客氣,拿起手中寶劍,切下面前的牛肉,大口咀嚼,不一會兒,一盤牛肉就被我喫個精光。
喫完牛肉,我把劍猛的扎進案几之上,侃侃道:“項將軍,我義兄劉邦,先進咸陽,爲的是替將軍作這馬前之卒,清掃戰場。現在咸陽境內秋毫無犯,我兄長已將咸陽內所有金銀財寶清點完畢,準備呈獻於您,您又怎可聽信小人讒言,欲至我兄長於死地呢?”
項羽聽完,漠然不語。
此時張良起身,扶着兄長來到我面前,說道:“樊噲,沛公不勝酒力,先扶他出去歇息一下。”
我心領神會,扶着兄長出帳,帶着其他三名侍衛與兄長離開敵營,只留下張良一人替兄長向項羽請罪。
我等回營之後,撤出霸上,項羽進入咸陽,火燒阿房宮,並分封諸王,把兄長劉邦封到了充滿瘴氣的蜀地,世稱漢王。
當我軍被分封到蜀地的消息傳來時,軍中大將們均羣情激憤,我更是憤慨不已,忍不住來到兄長面前,氣憤的說道:“兄長,我們乾脆跟項羽拼了吧。”
兄長望着我,突然拔出腰間配劍,舉到我面前,對我說道:“樊噲,你過來摸這寶劍。”
我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用右手摸了摸兄長寶劍的鋒刃。
“感覺如何?”
“鋒利無比!”
“寶劍之刃鋒利無比,撫之需小心翼翼,稱雄之路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一路走來,我如履薄冰。些許委屈,又何需放在心頭。”兄長語重心長道:“樊噲,成人不容易,容易不成人,更何況,我要成的是這萬民之主,就算再大的屈辱,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你明白嗎?”
我望着兄長不再張揚卻深邃得望不見底的眼睛,低頭說道:“樊噲明白了,這就收拾行李,與兄長一同赴蜀。”
入蜀後,兄長拜韓信爲大將軍,用其“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殺出蜀地,滅三秦,除魏、徇趙、脅燕、定齊,最終用四十萬大軍於垓下將楚軍團團圍住,以四面楚歌之策逼項羽於垓下自刎。
6
兄長終於一統中原,成了天下之主,我也因功成爲了大漢的郎中騎將、被封爲將軍。
兄長稱帝后不久,各地異姓王起兵造反,我奉兄長之命,討伐叛逆,俘燕王臧荼,平定了燕地;捉楚王韓信,平定楚地。被兄長賜爵,以舞陽爲食邑,號舞陽侯。
我最終成了兄長手中維護大漢國運最爲鋒利的一把鋼刀。
猶記那年,兄長病重,心情沉鬱,十幾日不見衆臣,衆老臣六神無主,但又不敢貿然闖宮,朝堂形勢一觸即發。
我心急如焚,終於按耐不住,闖進了兄長的寢宮,看到兄長把雙腳跨在宦官背上,正閉目眼神,樣子憔悴不堪,不禁悲從心起,哭道:“兄長這是要嚇死弟弟嗎,如何能十幾日不見衆臣,難道您忘了當日趙高矯詔之事?”
兄長睜開眼睛,喫力的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用右手摸着我的頭頂,緩緩說道:“傻兄弟,爲兄只是累了而已,你無須傷心,生老病死,人之常事。當年我任俠好義,爲人最是放蕩不羈,爲求能任意妄爲,斬白蛇起義,大殺四方。哪曾想今日得了天下,一言一行關乎天下萬民,反倒束手束腳,豪氣不起來了。兄弟,我現在總會回想起我們年輕時在沛縣的日子,真是令人嚮往阿。”
“兄長應該是思鄉情重,樊噲同兄長一同還鄉就是。”看着一世豪俠的兄長這副模樣,我真的是心如刀絞。
“樊噲,你說我與項羽比,誰纔是真正的英雄?”
“項羽是您手下敗將,當然是您。”我毫不猶豫的說道。
兄長聽後,笑着搖了搖頭道:“西楚霸王威名,絕對會萬古流芳,不會因輸在我手上而損傷分毫。到今日,我仍記得他氣吞山河的樣子,論英雄,我不如他。但論用英雄,他不如我。大浪淘沙,萬里河山,引多少英雄競折腰。我只是想,若我死後,這錦繡山河,不知何處是家。”兄長望着萬里無雲的天空,似乎要把這天望穿一般。
那次與兄長見面不久,兄長就離開了人世。
兄長過世後六年,我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我望着牀邊滿屋的孝子賢孫,想起當日兄長跟我說的那句話:“我劉邦的兄弟,天下間什麼樣的女人都配得上。”心中充滿了溫暖,欣慰的閉上眼睛。
當我撒手時,我看到微微光芒中年輕時的兄長牽着大黃笑着向我招手,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兄長,若有來生,我一定還要做你的兄弟。
兄長,如若沒有來生,那就等等我,樊噲來了!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