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故梦,谁把辟谷当修行?

每个人看山,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就如男人们看山,总是松林、竹木,或者一切,能衡量出经济价值就是好的;母亲们看山,则更贴近土地些,也温柔些,是林中的蘑菇、是树上的果实、是丈夫早出晚归的背影;我看山,则跟随了他们的一些小喜悦,在家长的庇护下,我看到的,是森林里的四季,和晨昏。

我家乡的云台山,不像全国其它地方那么热闹,这里没有开发景区,只有莽莽苍苍的森林,层峦叠嶂。

山里人的童年记忆,全遗落在大山的森林里。云台山上云台寺,我的父亲念念不忘的,只有几个消失的石雕柱础石而已。

在父亲眼神放光的描述中,我确定,那几个柱础石,一定是非常精美无价的宝贝。

好奇心驱使,我第一次随父母亲去,是十一二岁时,艰难爬上十几里陡峭的山径,他们说,那是去云台寺最快捷的一条路,后来每每想起,攀爬的艰难,依然使人痛苦,那哪是什么正常的路,平生我不想再爬第二次了。

但那时候父母亲是常走的,甚至,有些时候,一天要往返几次。

待爬上山岭,穿过密林,走过一个又一个山口,我们已经穿越了重重大山,深入到荒蛮的森林深处,最后在一处山梁尽头,眼前才豁然开朗,父亲说:古寺遗址到了。

只见半山坡上,空荡荡一块平地,残墙和破败的门窗,藏在密密茅草中,若隐若现,梁倒椽塌,黄色夯土,依然颜色鲜艳。

遗址坐北朝南,天空一缕缕阳光从云隙中倾斜下来,忽明忽暗,落在前方幽深的峡谷里,渐被谷底的幽暗吞噬去,光影在谷中流动,如梦似幻;山坡上的茅草,闪闪泛着光,碧叶丝绦,不落尘埃;一棵挺拔的柿子树,结满红彤彤的果子,突兀地耸立在峡谷中央,一群鸟儿来来去去,绕着树争相盘旋,争吵声,此起彼伏。

不禁构想,当年人们在这里生活的情境,但峡谷的空旷陡峭,看多一会儿,就使人头晕。几声催促,我才发现,父亲对柱础石并不很上心,这令人泄气。

他说:寺庙的东西,谁会搬到家里去,只是可惜了去。

他们聊着走了,我还在尝试往遗址内探望,总有一点不甘心,总似遗落了什么一样。试想,那精美的宝贝,谁会不想见呢?

爷爷说,像山区这种庙宇,都要为一些不寻常的凶煞亡者超度,并葬于寺庙附近。

剩我一个人,陪着荒草漠漠,诡异的气息,渐扑面而来。岁月沉寂的落寞,似突然醒来,落在阴影里、腐朽中、茅草纵深处,一派凄凉,阳光也似陡然失了温度,变得惨白,滑过叶尖的风儿,也变得小心了。

纵使我不信神鬼,心底也生了畏。畏,是对未知产生的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恐惧。

于是,只能赶紧转过山坳去,还好,父母亲就在不远的山谷中。

父亲正在尝试扛起一根松木,母亲是来帮他起肩的,父亲起身那一下,很考验腰力,弄不好,就伤了。

那松木比我环抱还粗,我肯定连推都推不动的,但父亲却很快把它扛上了肩,另一个肩搭上一根树杈,以三角支撑的方式,承托住松木后半段。那一刻,父亲是那么的强大,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用力,我对古寺的兴趣,便顷刻暗淡了下来。

母亲慢悠悠地告诉我,这个寺庙曾有人修道成仙了,死后肉身不腐,渡了金身,那人身菩萨,现在还在山外某处被香火供养着的。

我惊讶不已。

变成金身,就是得道了吗?是不是就可以真的逃离轮回,脱离人间疾苦?是否就可以真的让灵魂得到解脱?妈妈也没有很确定的答案,但她只说,那些人,确实很有毅力。

从这开始,我不再惦记云台寺的柱础石了,而是金身之谜。

再次说起云台寺,我已中年,岁月洗去了我很多天真,当然,还有不惑。舅舅口中的云台寺,则更完整,带着传奇色彩,也充满荒诞离奇。

佛教中,修行的最高境界,是实现圆寂之后,肉身不坏。佛教将肉身不坏的躯体称为“全身舍利”。

民国时期,云台寺就存在了,算是尼庵。这里注重辟谷修行,算是个真正吃斋念佛的寺院。

辟谷刚开始,庙里会依旧按一日三餐正常饮食进行,然后逐日递减,直到过午不食,最后,就不吃饭了,只喝一点中草药,并住到庙中的二楼上,不接触任何外人,直到死去。一般年老到自知大限的人,才会做这个选择。

庙中会为这样死去的人举行隆重的佛法仪式,即像木乃伊的制作过程一样,将人的内脏拿出来,用坛子另外装了埋葬,而尸身用特殊的草药涂抹,然后放在一个大缸内盘腿坐着,放上木炭等密封,到七天后,如果身体没有出现腐烂迹象,就差不多不会腐烂了,再拿出来镀金供奉。据传,在这里成功镀为肉身菩萨的有两位。

但这些内幕,当初的人们并不知情。

湘赣边界曾出过一个造纸业最大的财主——蓝生芳,他最多时有72纸槽,虽然富甲一方,却低调朴实,修桥铺路,以人为善。

据传他有一个女儿,从小心善,性格温顺,并只吃素食。待到十七八岁时,依然足不出户,也不愿接受谈婚论嫁,于是,有人就说她有佛缘,应该送到庙中去接受一下教化修行,这也正合姑娘心意。

在那么多庙宇中,只有云台寺会收女子,而云台山遥远闭塞,与世无争,也让姑娘称心,蓝生芳给寺庙捐了一大笔钱,就把女儿送了过去。

三个月后,蓝生芳很是想念女儿,但寺庙规矩,是不允许俗人随便出入的,他也没法顺利见到女儿,但思女心切,他就叫来一伙计,让他去打听打听女儿的境况。

伙计来到寺前,禀明来意,但寺内主持就是不让他见,并说,女子一切都好。

没办法,伙计只好这样回去交差。蓝生芳没得到女儿的情况,很是不安心,心中转了一下,又叫来伙计,让他隐藏好行踪,到寺庙周围去观察,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伙计按照吩咐,来到云台寺,绕着寺庙走,悄悄躲到后山,看着寺庙二楼一排排很小的窗子,观察了两天后,其中一个窗子伸出一只手来,丢下一块手绢,上面血书:救我。

伙计赶紧把手绢带回去,蓝生芳一看,正是自己女儿的手绢,即刻带了家丁到寺院去。这个时候,那主持还说他女儿很好,正在修行的紧要关头,不得干扰。无法,蓝生芳只能强行带人上到二楼,发现女儿已经奄奄一息。

救人要紧,当时也就没追究主持责任,待女孩清醒,经过调理,才把寺庙的内幕讲出来,而她是被主持蛊惑,答应辟谷修行,没想到,最后会失去人身自由,软禁着等死。

蓝生芳很气愤,要带人去砸了庙宇,但姑娘生性善良,让父亲放她们一马,只是把这公布到社会,别让人再受害就好。自此,云台寺才结束了辟谷修行这一佛教仪式。

而那女子,最终嫁到云台山后的李家,并生儿育女,现在那个村子的李姓后人,都是这位女子的后代。

寺庙一直坚持到解放后,破四旧才彻底砸了神坛。寺庙的神秘面纱终于揭开了。想来,信仰的真相,却还不如红尘一梦的洗礼,直教人唏嘘不已。

妈妈说,其实,那寺庙后面是有一个山洞的,她和舅舅小时候去那砍竹子,还看到石崖下放着一块牌匾,还有香火供奉,哪怕那庙不在了,那牌也还曾看到过,也不知是祭谁的?

金身之谜已经解开,但母亲又在我心里,重新种了一棵草。

清明节时,我随同父母亲进山扫墓,走之前,我明示暗示于父亲,我想去云台寺看看。

其实,也是蛮想念那棵柿子树的,或者,是其它,或者,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我只想走得远点,再远点。

其实,人生,何尝不是一场修行。只是,每个人要经历的苦难,都不一样而已,人需要学会遗忘,所经历的一些不幸。

到了空无一人的山村时,父亲脚步慢了下来,但他依然走在前面,努力挺直微微佝偻的背,每一步,依然稳健,但我知道,他再也扛不起那松木了。

这,不禁使人感到茫然,和悲伤。

扫完墓,吃了点食物,我催促父母亲起身,去云台寺。父亲则说,这条路很少人走,过去有七八里地,估计已被荆棘占了,很难通过了。听闻如此,我想,父母亲也吃不消折腾的,云台寺的魅力,只是从心头自然消散了去。

山外修水库,云台山,彻底绝了所有的道路。其实,我倒喜欢这样,这世上,还能找到多少纯净的地方,原始一点,才是森林该有的样子。

大山的故事,离不开人性营造,纯真与荒诞,是否总一起并存着?总之,困扰过人心的魔障,是否总会淡泊去?谁又说得清。

当我沉浸于山水之间时,城市的牵念,依然会时时涌上心来,时不时撕裂去,眼中风景。父亲,则一心记挂着山林的未来传承,谁还会来经营,这里的竹木?母亲,则欣喜地告诉我,那是一棵何首乌,那是一株刺海棠……

这使人发笑,我所谓的宁静世界,信仰,到底是什么?辟谷,又算得了什么。于凡人,不如辟欲、辟燥、辟情、辟痴、辟嗔、辟去一切人间烦恼,也是正果。

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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