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由它,心動過緩

住院檢查過程中,我的心電圖結果提示:“竇性心動過緩”,一個新鮮而陌生的名詞。

我不免憂慮,緩與停,似乎只待一念之差,如兩腳行走一般。我不得不屏住呼吸,耐心凝聽一次自己胸腔內的“心”聲,然而,一切安定,和諧,一如無物。

聽,要凝神靜氣,凝久了,就也壓抑了腹腔內那一口氣,它纔要鮮活的存在,一時如風驟起,霸道地在體內迴旋竄動,在一呼一吸之間,預示着我仍舊旺盛的生命力。但大多時候,這口氣也只如沉水一般,口腹間並無多少波瀾,我想,我確實是心動過緩的。

不知何時起,不管在夢裏,或是清醒時,常不由自主,需要深深吸一口氣,又重重用力呼出,來打破體內長久的沉默,像是要用鼻翼,將腹腔中的某些負累,重重摔出去。就像是一個痛哭過後的孩子,時不時無法抑制地要抽搐一下,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得來這一慣性的舉動,我或也如此傷了心,或還缺了一場痛哭。

此舉終究沒生來多少作爲,無法化解什麼,生活一如既往。胸腔偶爾劇烈的起伏,也只成爲一種哀嘆般的存在,而我,是要堅定做樂觀的人。自我無解,索性也就放任了,嘆息也罷,沉靜也罷,都已漸成爲身體的習慣,脫離了大腦的掌控,心動力,或也間接受了此種牽連。

問過醫生,說我這種心動過緩,如沒有明顯症狀,多屬生理性,無害於身體。

爲健康釋懷之餘,不免好笑。生理性,我一向不知要如何與之相處,它似乎存在於我生命體的方方面面,我不能理解大腦與軀體、生理與呼吸、思想與精神、或者更崇高的某些神聖旨意,它們之間到底做了怎樣的協議?而我,到底要怎樣才能履行好生命賦予我的責任?我到底該先服務於誰。

用酒精麻醉大腦,使之喪失指揮的功能,暫時癱瘓掉生理一切的訴求,忽視掉心肺肝脾一切的議論,是我常乾的一件事,雖然粗魯些,但確實很好協調了生理與大腦之間,我能感知到的、那極大的、一觸即發的矛盾,我的內心世界,因此而保持了一派祥和。

心動過“緩”,是否也是從心痛、心悸、心慌、心亂中,偷偷地成長起來的?想必,誰也不知道的,畢竟,生理性,在此時和神性,也沒什麼區別。

術前半個月,每天跑步,爭取以最好的體質,去對抗手術對身體免疫的剝離,那也只是我以爲而已。

從麻醉中醒來,除了遊離的大腦,整個人也就如一具柔軟的屍體。先生守在牀前,他先前接受了我對他此前冷漠往事的血淚控訴,並由他愛來不來去選擇。沒想到,他此番表現倒好多了,細心,體貼,無微不至,他現在,總也有我不可捉摸的心性。

我或該有些許感動的,但忍不住,只不由想深呼吸,一口氣提上來,卻半途而竭。麻藥,抽去了我所有的勁,徒留一聲嘆息,在脣齒間,孱弱起伏,他見我如此,只將語氣,放得愈加輕柔。

醒麻藥,躺了六個小時,腰痠背痛,待去除一切儀器導管的阻礙後,我掙扎着要爬起來,想要解放我的呼吸,和我的骨架。腹部不着力,先生從背後一掌託舉,坐穩了,卻搖搖欲墜,身體裏已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支撐,疲軟乏力,而大腦,開始眩暈,呼吸,開始急促,想要嘔吐,一分鐘沒有,往後重重倒下。

家人的電話一個接着一個打過來,先生報了平安,我心領了牽念,如果是局部麻醉的事,我也就只一個人悄悄作罷了。

住了兩天院,先生急於回去工作,而我,在蹣跚中,得了帥哥醫生的理解,在各種叮囑中,第三天一大早爬起來辦理出院手續。8點一直等到9點,電腦還在等手術室那邊的結算,先生就已經叫了拼車來等,我曾提醒他,不要那麼早叫,還不確定什麼時候辦好,人家難等。

隨着時間的拖延,一個電話一個電話的催促,他變得急躁,用家鄉話埋怨前臺護士沒認真對待,語氣裏帶着怒火。我默默看着他,這個男人身上,似乎總有我無法理解的脾氣,我沒有力氣做深呼吸,只好依舊故我,沉靜如水,轉身回了病房,躺倒牀上,我的世界,獨自安好。

他終於不好意思,讓拼車先走了,我想,那師傅心胸間,也一定積滿了怒火。直到十點,我們才真正辦理好出院手續,又重新叫了另一輛拼車,卻要等一個小時。

在等的過程中,先生煩亂,又撥打了另一個拼車電話,我緩緩說,他們合併了,是一夥的,你沒必要打,他卻堅信,是不同的,有四五個團隊在競爭。我懶於爭辯,就如同懶於問他,爲什麼回了家,卻不把車開來一樣。

心動過緩,似乎也讓我免於過多去思考探究,那些會傷害到自己的真相。

最終,幾個電話繞來繞去的結果是,還是要等原先的那輛車來。師傅並沒有如約而來,拖延到十一點二十纔到,先生問能不能即刻上高速,師傅說他們也是做生意,還要到高鐵站接兩個人,本以爲也不用多久,可那姑娘是個路盲,尋了她半個小時,纔在站外接到她,待上高速時,時間已經拖延到十二點二十。

回去要兩個小時車程,家裏到長沙又要兩個小時,先生訂了五點的高鐵,這意味着,他的行程變得爭分奪秒。他抱怨師傅沒有按約定時間上高速。

師傅說一向如此,如果你包車,我可以按你的要求來。這話似乎觸怒了先生,男人的火氣,徹底被點燃。師傅說,最先等你那麼久,你又不坐,你等我時,又打別人電話,你這些操作,都在我手機這裏來了,我們已經很耐心了。

先生不服,時間確實也耽誤得太久,一來二去,他們爆發了猛烈的脣舌之戰。

車依然在高速行駛,男人之間的對決,以顯示身份氣勢來壓倒對方。我突然想到草原上打鬥的雄獅,棕紅的鬃毛在風中猛烈搖擺,利爪和嘶吼,此刻想要撕裂我的耳膜。

我從沉靜如水的呼吸中,掙扎出一聲無奈嘆息,傷口隱隱作痛。不知爲何,我卻只湧起無限悲傷,對着車窗外,眼淚忍不住流到口罩上,悄悄抹去,轉頭讓兩位男士打住:

“你們別吵了,兩個大男人,說那麼多空話做什麼?師傅,你好先開車,別聽他閒話,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心裏想必也都是同一個目標,都想快點的,不必互相生怨。”

這邊,我把手搭在先生手臂上,輕輕安撫:“少說兩句了,我們不坐也坐了,來不及就明天去吧!又還能怎地?”

先生說:“你不要怕,有我在,如果不是爲了送你回去,我纔不坐他的車。”爭吵,終於在蒼白無力的辯駁中平息下來。

想來師傅多少也是被刺激到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走了捷徑,一個半小時就回到了家鄉,竟努力達到了他的承諾,把我們送到家門口,他們的臉上,依然餘怒未消。

先生沒有停歇,帶着對我照顧不周的愧疚,一路狂奔,回到遠方的工作崗位上去了。

有時候想想,男人們又何嘗不是需要更多理解?所有的負擔和壓力,一刻不能停止,或也正是先生處理事情毛躁的起因,與我正好相反,也早已悄無聲息地,刻入他的性格中,成爲他的一種習慣,但他自己定是不知道的。

無法改變別人,只能改變自己。我的心動過緩,未知的生理性原因,起源,多少還是受控於心理,心理受控於心態,心態掌握着情緒,我,還是欠自己一場痛哭,或者,就能解決抽搐一般的嘆氣了。

終於要適應沒有酒精的生活,早睡早起,讓生理和心理,大腦與身體,開始真正達到和諧。醫院給我身體做了一次檢修,還給我真正的健康和夢寐以求的消瘦,一夜之間,竟又似尋回了從前的模樣。

生活總有諸多不完美,一如人性,要做到真正的從容以赴,心動緩一緩,也未嘗不可,不是麼?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