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得了“精神病”

人活在人言裏,人言怎能不可畏,老陳病了,病在惡意的揣測和人言裏。

老陳是我隔房的大姑父,九幾年的時候在外地包了工程,成了他們村的“首富”。他這個人的本身是“富而不驕”的,有了暴發戶的資本卻沒有暴發戶的劣性。逢年過節的時候見着我們這邊的親戚也總是客氣而真誠相邀喫飯又或是提溜着菸酒挨個兒拜訪敘舊。

人心都是肉長的,甭管誰背地裏酸老陳走了狗屎運,大場合下都得贊一下老陳會做人,說老陳就要誇他實在又客氣。由此之後有點關係的人也總想着找老陳幫忙。那些年裏常聽說這家叔叔要不就是那個堂哥託了老陳進了他的工程隊。可想而知,這樣的隊伍有多烏煙瘴氣!

要不總說老實人要喫老實的虧呢!老陳的工程隊在左一個親戚右一個熟人的圍堵下,漸漸的開始不景氣了。錢掙得少了,隊伍也不好帶,親戚熟人怨聲載道。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老陳能怎麼辦呢?只能硬着頭皮拐彎抹角好言相勸那些個沒手藝的人辭工。知好歹的人也就算了,碰上了刺頭,最多隻能軟硬皆施一邊貼補錢一邊黑臉不遠送。落了多少埋怨,估摸着那會兒老陳纔回過味來“富貴不同享,錢義難兩全”!

老陳沒讀過什麼書,這讓他對讀書人尤爲尊重。可惜的是老陳的一兒一女都不是讀書的材料,兩個人都是讀了初中就輟學工作了。老陳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老陳村墳頭沒冒煙,你們村都考了多少個大學生了”!這話我們聽起來真是有些粗鄙有些令人發笑,可老陳每每一說起來臉上確實真真實實的悵惘。

老陳沒讀書不耽誤他擁有了好丈夫,好父親的優秀品質。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每逢收晚稻子的時期,基本上家家戶戶門前都堆滿了人工收割的稻穀堆。小孩子一回到家扔下書包就得幫着分稻穀,插着電的打稻機有“嗡嗡”巨響,大人們只能大聲嚷嚷着使喚孩子。這樣的現象實在是很普遍的,只有老陳家不。老陳的媳婦,我隔房的梅大姑就會很悠閒從我家門前的曬穀場走過。我記得她頭上帶着秀氣的稻草帽,身上的夏衣看起來就很有涼意。輩分比她大的輩分比她小的都會遠遠就朝她招呼,爲什麼呢?老陳聽她的話唄!村裏的婦人們背後裏都不無羨慕的說起梅大姑“哎呦,那可真是個太太”!

梅大姑不喫苦的誰不知道,她家不是不種田,只不過泡稻籽、栽秧苗、打化肥她沒有一樣會經手,老陳早早的僱了一幫熟人。梅大姑呢?她也是會客氣的招待幫工人的午飯的。這樣體貼能幹的丈夫,梅大姑在我們母輩的眼裏就是抓住了人生最好的一副牌。

那時候農村戶口遠沒有現在這麼招人待見,梅大姑有了錢再也不想做個農村人了。她是個強勢的性子,老陳既託人又花錢花了很大的功夫終於給她轉了城市戶口。梅大姑那時候絕對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十年農村戶口又熱了起來,十年以後的她不管怎麼吵鬧,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下老陳花錢也不能使她如願了。退而求其次,她指使老陳給她掛個單位買保險,在和老陳三十多年的婚姻裏,老陳總是盡着最大的努力來滿足她的。

如果故事只講到這裏梅大姑還是讓人豔羨的太太,老陳也還是個受人稱讚疼愛妻子的好好丈夫。但是往往考驗人性的不是平淡日子裏的富貴而是突如其來的災難。

我上的大學沒出省,大節小節的總往家跑。大二的時候,有一回五一放假我們全家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一半的時候我爸接了個電話,等電話掛了臉色就不好看了。後來我們才知道梅大姑得了癌症。

癌症是什麼?

在我們父輩的眼裏那就是死病。那段時間每逢聚餐都是一夥人爲梅大姑惋惜:阿梅啊!多好的命啊!怎麼就壽短!大家商量着湊份子錢,買點營養品去醫院裏看看梅大姑。

醫院裏消毒藥水的味道里壓抑又痛苦,梅大姑什麼也不知道,老陳什麼也不告訴她。病牀上的梅大姑忽略蒼白的面色,精神還不錯。客氣的招呼着訪客們坐下,又使喚着老陳出去打水泡茶。

“我生的又不是什麼大病來看什麼,你們家家戶戶開銷都挺大還爲了我破費了……”梅大姑臉上是和氣的笑。

我的叔伯們心裏泛酸,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姊妹說生病就生病了。他們忙寬慰大姑:“兄弟們給你花點錢不應該啊,你也別瞎想太多,好好養着病,聽說你家小孫子要上學了都指望着你帶孩子呢”!

“我也着急啊,我就老覺着脖子不能動,僵的慌”!

梅大姑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脖子了,醫生早放棄給她動手術,只能勸導家裏人瞞着病人,不然精神垮了人走的更快!

老陳在梅大姑病牀前沒動聲色,只是能很明顯的看到他突然的老態。一送我們出門,走到電梯口人就憋不住了。五十多歲的人,哭的又隱忍又悲慟,一下子直不起來腰只能勉強讓人扶着。

老陳說:“連刀都不給開了,這可能怎麼辦啊,我這個心天天就像在油鍋裏炸呀,太難受了太難受了……”

同行的人見他這樣也忍不住紅眼,“怎麼辦呢?大姑爺,您要寬心啊,您現在就是主心骨可不能亂啊”!

局外人只能是局外人,那些天老陳陪着梅大姑在病房裏一天天煎熬。身體的衰敗永遠不可能騙過身體的主人,梅大姑可能早就知道但從沒說過,臨了要走了纔開始叮囑老陳要照顧好孩子,照顧好孫子。

參加完梅大姑的葬禮,我媽說老陳葬禮上哭的讓人心裏發酸,頭髮都已經白完了。這樣情真意切的老陳在我們這邊親戚看來,實在是對梅大姑最大的尊重了。

自古人言“鰥夫房頂炊煙少,寡婦門前是非多”,老陳喪妻六個月的時候要重新看對象了。

“誰要講媳婦”?

“老陳嘛”!

“哪個老陳”?

“就剛死了媳婦那個”。

“那喫喪宴那時候哭那麼傷心,原來還是假的,怕是巴不得阿梅早走奧”。

“這纔多久啊,心裏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惦記着這個事呢”?

一時間有關於老陳的風評急轉直下,所有惡意的揣測都撲向老陳。

給老陳介紹對象的是老陳的二嫂,老陳的小兒子追去她家二話沒說就又打又砸,砸完了東西事情還沒完,又去哭墳。

“媽,您才走了多久啊,這一個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要搶你的東西,霸佔咱的家了,媽您可要睜眼看看啊,媽……”

兒女的反對沒有攔住老陳,村裏的流言蜚語也沒攔得住老陳,在知天命的知天命的年紀裏,老陳開始“叛逆”起來。

老陳的二婚宴推遲到了來年正月,老陳一個一個打電話通知梅大姑這邊的親戚。他說:“阿梅人走了,這邊親戚不能斷,這麼多年感情我也要給你們一個交代”。

老陳的婚宴開了兩桌,事前特地給親戚們打了招呼,份子錢他一分不能收,親戚們也別帶着孩子了,這宴席總歸有點晦氣的。老陳在席上帶着同樣不年輕的妻子一杯一杯的敬酒,對誰都像是在賠罪。然而,老陳的名聲就像是摔在泥淖裏再難被撿起!

“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麼周詳不周詳”這種話會成爲伴隨老陳餘生的陰霾,從那以後我很久沒再聽到從前很風光的老陳的消息,就算偶爾被提起也沒有什麼好話。

直到有一會我媽在逛街的時候碰到了老陳,險些一下子沒認出來。我媽一邊仔細打量着變化巨大的老陳,一邊同他寒暄“老陳你從哪兒來啊”?老陳囁嚅道:“我去三院瞧瞧”。

我媽心裏吃了一驚,三院那是什麼地方?三院是治療精神病的地方啊!連忙問老陳怎麼回事。

老陳嘆了一口氣:“我一宿一宿睡不着覺,尋思着來醫院開點安眠藥”。

回了家說起這事,大家都說老陳是做了虧心事了,不然怎麼睡不着呢?一時間一傳十,大家都知道老陳去了精神病院了,老陳得了“精神病”又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又一年過去了,我家辦喬遷宴的時候,老陳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早早給我家送了兩盆高大的綠植:一盆平安樹,一盆萬年青。時下人多是喜歡送發財樹,老陳卻端着茶和我爸說:“人哪,什麼發財不發財,一家人平平安安纔是最重要的”!說這話的老陳已經五十六了,他的人生經歷了富貴,經歷了中年喪妻,經歷了指指點點。

席開了,大家喝着酒,老陳又撿起了他的口頭禪“我們老陳個墳頭沒冒煙,你們村怎麼這麼多大學生研究生啊”!大家哈哈大笑,好像只有這短暫的一刻老陳又變回了從前的老陳。

老陳沒得“精神病”,老陳只是得了抑鬱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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