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家愁

【九洲芳文】

军旅生涯30年。记忆中有几多难以忘怀的事情,久久萦绕于心头。

探家,按说是我们军人不可多得的高兴事,然而,对我来说,前几年提起探亲,心里就犯愁——

我的家乡在革命根据地、“刘巧儿”的故乡——华池县。华池是甘肃有名的落后地区,我们公社又是华池华池最落后的公社,大队还是公社最差的大队。唉,穷透顶了!社员们总结说:“一年盼的一年强,年年吃的回销粮,当年盼着来年富,年年穿的补丁裤。”

1976年我应征入伍。记得第一个夜晚,月牙儿把薄雾般的清辉洒满了一屋,夜,静得像一团梦,然而,我却辗转难眠。我咬住被角难过地流着泪珠子——妈妈去世,五岁的小弟弟、十一岁和十三岁的的妹妹全靠父亲一人养活。我常常在梦中看到父亲烟熏火燎地做饭。弟妹们哭喊着,盼望着,盼望着锅里一点儿米和那两疙瘩苦苦菜。唉,我在家时这样的场面真是太多了啊!

光阴荏苒,在部队过了四年。我怀揣积攒的三百块钱,忐忑不安地第一次探亲了。

当我欣喜地跨进家门时,天哪!炕上还是我离家前那些破旧铺盖,唯一的一件家产——大红面柜不见了,那是我妈在世时做的呀。父亲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似犁沟纵横交错,个低了,背驼了,话少了。

一打听,乡亲们的光景都不好。大妹告诉我,队里还是“吃大锅饭”,生产打轰隆,人哄地,地哄人。我家为买回销粮,卖了大柜,还欠了一模二六糊的账。

在家一个月,我愁了三十天,钱花的只剩三十块了,刚够回家的路费。可走前,弟妹们抱住我的腿拉着我的胳膊,大的揉眼睛,小的“呜呜”地哭,我的心被揉碎了,哭裂了,就牙一咬把三十块给他们全分了,但他们谁也不肯接。最后我偷偷地写了纸条一同压在毡下面,到公社一位同学那里借了三十块,带着悠悠愁思归队了。

寒来暑往,一晃又是四年。春暖花开时候,我带了四百多块钱又回家探亲。坐在向东飞驰的绿色列车窗下,那柔软的窗帷在肩头拍拍打打,绿色的原野、银色的河流,纷纷从身边闪过。“铿锵,铿锵,铿锵……”车轮不停转动,我总觉得车轮仍象几年前一样,在不断地喊着“愁苦,愁苦,愁苦……”

下了车,我披着夕阳的余晖,大步流星地往家赶去。天空,朵朵白云,象蓬松的积雪,似鼓满的风帆,在缓缓飘移,山坡上五颜六色的花儿争相斗艳。我突然出现在亲人面前。他们争着向我谈变化。是呀,党的三中全会象春风一样,给家乡带来了无限的生机。短短的几年,囤里粮冒尖,身上涤卡衫,兜里一叠钱。看看我家,立柜、桌子摆得满满的,炕上铺的软绵绵的,妹妹的新衣服各人压了半箱子;父亲又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少多了,挺胸擡头,整天乐呵呵的,桌上的大“海燕”一唱,他也跟着“啦啦啦……”地哼。全家人每人一块手表,吃饭的时候,收音机一报点,“刷”地都擡起左手腕对时间。十三岁的弟弟脖子一缩,眼睛一眯,鼻子一耸,嫌自己的“上海”慢了一分,要换我带日历的“延安”。

假期到了,我去向爷爷告别。四妈从缝纫机边跑到锅灶前,又是炒又是炸,不一会儿,大碟小碗摆了一炕桌。八十岁的老爷爷手捋白胡子,眼睛笑眯了缝儿:“你是我大孙子,人老几辈只你一个给公家干事,好好干,不要想家。家里你都看见了,光景变好喽,这几天𠰻广播匣匣一个劲地宣传中央一号文件,看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咧,我还没活够呢……”四妈给我递来二百块钱说:“对着咧、对着咧,过去想致富,好比瞎子丢了拐棍——找不到路;今个想致富,象蚂蚁爬筐子——条条是道。有钱了又买不到好货,你在大地方买个‘飞鸽’也叫我骑骑。”

回到家,更热闹了。弟妹们听说我归队要路过西安、兰州,大妹点了八张“大团结”叫给她买风雪大衣,二妹给了五十叫买件最漂亮的衣服,弟弟瞪了她们一眼:“哼,就你们有钱,给,哥,这是我种树挣的四十块,你自己花去,看有啥好书给我买一本。”我鼻子一酸,眼眶里的泪珠就转呀转……

归队途中,我坐在欢快的列车上,又犯愁了——买衣服我是鸡娃耍水——不懂,“飞鸽”也不好买呀!要它的何止一家两家,咋办?愁哟!然而,一想起穷山沟之变,我却笑了……

【九洲芳文•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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