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花果山”

高高的峁頭上,兩座墳,墳裏頭是爺爺和奶奶。墳頭上的蘆葦被北風壓彎了腰,彷彿爺爺躬身俯瞰自己的“花果山”。

我的老家掛在山岡下,窯洞依山而挖,一條羊腸小路蜿蜒到峁頭,鏈接着一片又一片陡坡,陡坡是我們人老幾輩子的耕地;一條麻繩似的小路盤繞到溝底,牢牢地牽引着一汪清泉,清泉是我家飲用的水源;跳過小溪,這條小路就彎彎繞繞穿越大山伸向遠方去,這是一條通向外面的路,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拴在這條小路上。

爺爺一生在土裏刨食。打我記事起,爺爺身體瘦弱,不再參加集體勞動,整天肩扛一把钁頭忙活在腦畔上,坡窪下,種樹,種樹。

種樹,爺爺傾心盡力,杏樹、梨樹、核桃樹、李子樹、杜梨樹、桃樹,還有棗樹、山楂樹和榆樹,凡是能掛果的樹都栽種。今天這裏挖一個坑那裏挖一個坑,明天這裏種一棵樹那裏種一棵樹,風裏來雨裏去,像個愚公,從不停息,圪哩圪嶗種上了樹。年復一年,日積月累,果木籠罩了我家的窯洞,遮擋住了豁牙漏風的土院牆,一片“花果山”模樣。

春風一吹,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歡天喜地地開滿了花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桃三杏四梨五年,棗子當年便還錢。幾年後,我們一羣娃娃就有果子充飢了,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年饉。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爺爺跟着節氣跑,伺弄果樹。春天一擔一擔挑糞土埋進樹旁,夏天一擔一擔挑河水澆灌樹根,秋天一剪一剪修理樹枝,冬天一堆一堆積雪送進樹林。他把果樹當莊稼一樣管護,叼空兒就來往在果樹下,拔草鬆土,修整樹窩,疏通水渠。他把時間攥得緊緊的,坐在樹蔭下休息,也不忘編織農家常用的筐,紅柳條在手中翻飛。他還時不時地和果樹說說話。

爺爺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本事——嫁接果樹。陽春三月,就開始動手了,把新品種的枝條用刀照着芽眼旁斜切兩寸長,放在水裏浸泡兩天,然後在果樹光滑的枝條或樹幹上斜切一條口子,將新芽附體,捏一簇黃土一抹,用碎布條一紮或亂麻一裹。我還在摳頭納悶,爺爺一拍手,滿意地笑笑:“好——好了。”

我們最愛喫爺爺嫁接的果子了,從夏天一直換品種喫到秋天。杏子青色的時候,我們就按捺不住性子,偷偷摘幾個,咔嚓一口,媽呀!酸,個個呲牙咧嘴,吐舌頭。等熟了就大不一樣了,恰似乒乓球大,紅裏泛黃,咬一口,滿嘴甜津津的。杏仁白胖白胖,苦味變甜味,弟弟妹妹還把杏仁塞進耳鼓抱兒子,直到白色變褐色;李子熟了,黑紅黑紅,面附一層薄霜,我最愛喫李子了,但爺爺說,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我就不敢放開肚皮吃了;桃子熟了,半紅着笑臉,一捏,咔嚓兩半兒,一口香甜,你儘管放開地喫;梨子熟了,黃澄澄,個大水多,吃了既當飯又解渴,只是到了晚上就嘛達了,頻繁起夜;最好的還是甜果,雖然沒雞蛋大,但脆而甜,還能儲存,存到冬天可解燃眉之急;榆樹雖然不屬於果木樹,然而,那榆錢兒卻可以解憂,餓了摘一把填進嘴裏,管飽。這時候大人們就喚我們娃娃上樹採摘,拿回來蒸卜拉……

每到果實下來,爺爺今天一小筐明天一小袋,分送左鄰右舍。感動得鄉親們不知說啥好。

爺爺太喜歡種樹了,常常伺弄自己的“花果山”。有一天,爺爺爬上一棵大杏樹,“咣、咣”斧坎樹枝,爲什麼要砍?爺爺說樹不修剪不坐果。我和弟弟妹妹們似懂非懂,一邊玩耍,一邊撿拾樹枝,抱回家,摞在門礆畔,供燒火做飯,把樹葉木屑攬進筐,提回家煨炕取暖。

咔嚓!咚!聞聲我們驚回頭,呀!爺爺從樹上跌落,骨碌碌在坡窪翻滾,我手裏的樹枝散落,堂弟腕上的筐也骨碌碌滾下坡去,我們連滾帶爬撲向爺爺。一棵爺爺種下的核桃攔住了爺爺,爺爺摔瘸了一條腿。

腿瘸志堅。爺爺沒有放棄種樹,經年累月,那瘦弱的身影在“花果山”晃動……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上學了,爲了如期繳上學費 ,我用爺爺編織的紅柳條筐,盛上新鮮水果趕往十幾裏地外的工地賣錢。這些錢不但供養我念完了高中,還貼補了家用。

爺爺的“花果山”沒有栓住我。我踏上河對面那天瘦瘦的小路,走向遠方,尋找我的夢想……

彈指一揮間,逝去了多少個春秋。再次驅車回老家。老家變了模樣。筆直的柏油路代替了當年我離家的小路;寬闊的石子路通向高高的峁頭。站在峁頭俯視,家家白牆青瓦房,窯洞變作儲藏室,戶戶院子小轎車,紅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這個山頭綠油油一片,那個山頭花兒開得燦爛;層層梯田麥浪翻滾;藍藍的天空,幾朵閒雲悠悠;那條古老的小河依舊淙淙流淌,陽光下一閃一閃,好似一路在拍照,把山村的故事告訴遠方的遊子……

我和妻子、女兒鑽進爺爺的“花果山”,品嚐着酸酸甜甜的接杏,往事一幕幕。漠然回頭,望見峁頭上爺爺的墳塋,我思念的淚水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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