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到吗

我看见那栋矗立在深邃夜空下的楼。

楼外是空洞洞的黑夜。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窗玻璃上有大大小小的白色斑块,是等待破窗而入的飞蛾。我俯在窗台上,和千万只小生命对视着。他们想进来,可我却想出去。

教室里很闷热,我把鼻尖凑向窗框间的缝隙,轻嗅着钻入的丝丝凉夜。我知道作业还有很多,可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在浓厚的黑暗中,仔细辨认着香樟的轮廓。这是一种渺无人烟的黑暗,我感觉到我在沦陷,溺于一种墨黑色的危险中。

终于下课了。我走下楼,走进愈发清凉的夜色里。雨声渐渐清晰,终于就在我的耳边落着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一定在我后面。果然,一把大伞不差分毫地将我遮上了。

他牵起我的手,却见我我沉默无言地站在原地,于是问道:“怎么了?”

“背背。”

“别闹了,下雨呢。”

我不说话。

他嘴里责备着,却很温柔地把伞递到我的手上,然后在我面前弯下身子。

我爬了上去,像个熊孩子。

他揹着我,穿过人群。在人流中,我能感受到旁人的注视。浓厚的夜和雨也没法遮盖白天里那些不友好的言论。他怕我听到,便加快脚步,边走边对我说:“抱紧我,宝宝,抱紧我。”

“嗯。”我回应道。可是雨声太大了,淹没了我的声音,甚至堵住了我所有想说却未说出口的话。他什么也没听见。

雨落在树上,落在屋檐上,落在伞上,落在所有我们曾走过的、正在走的以及将要经过的路上。雨雾沾湿了我的肩膀,我的裤脚,夜的凉就悄悄渗入我的衣袂,仿佛染上了夜的黑。

我在宿舍楼下着了陆。

他甩了甩头发,仿佛想要甩掉雨雾。可那黑夜仿佛已经融入他的黑发里,甚至他的身躯,都被这夜色吞噬了。我看着他的脸,却什么也看不见。他身后的雨在下,仿佛下在他的世界里。那是他们的世界。我只听得到雨声,嘈杂的幻灭的雨。我在浓厚的夜中仔细辨认他的双眼。

“笑一笑好吗?为了我。”他说。

我笑了一下。可是我觉得他没看见。一股苦涩的忧虑,在他的轻触我的指尖蔓延开来。“至少明天,明天笑一笑好吗?”

“嗯。”我回答道。可是雨声太大了,他没听见。

他把我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我,就在人流中。我知道他不愿意松手,于是我轻轻挣脱了。

我走上楼梯。钢制的扶手在灯光下泛着惨白,我轻轻地扶上去。在转角处,窗在飘着。我看见他站在楼下,单薄的背影在黑暗中缓慢移动。他似乎没有撑伞。他怎么忘了他曾答应过我不会再让自己淋湿。

我望着他彳亍远去,夜的魔爪穿过窗,攫住我的身躯,夜把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没有人再经过了,只我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仿佛站在渺无人烟的生之荒原。我迈不出脚步,开始战栗起来,这不是恐惧的战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不怕黑了,在这一刻,生与死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擡起冷冷的手,伸向那飘入窗内的雨丝,是没有温度的雨。我恍惚察觉到,他走的时候在流泪,可我竟也没有了心疼的感觉。我怎么了。

他走进黑暗深处,在断断续续的人流里,他是唯一一个逆行的人。夜把他彻底遮掩了,像是关上了一道门。他是夜的子民,走进了那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去,雨落在他的世界里。

“明天,我会好的,我希望。”我听见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很响很响,似乎在奋力穿过了雨幕,穿入夜的屏障。“听得到吗?”那声音在喊。可是夜太厚了,他太远了,来不及了。

这黑夜的魔爪延伸向了后来的许多个雨日,我看不见明天。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亲手把他推开了,把他推向了没有尽头的黑夜里。他跌进了人山人海,夜关上了那道门。

我独自走向了路的尽头,是那条他曾说过要陪我一起走下去的路。看不到的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在逐渐冲刷奔走的流光里,夜在褪去,人潮川流不息。我经过香樟,经过合欢,经过广玉兰,经过路旁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我回头一望,那些高大的枝叶在浓郁的夜色里伸展,裹着厚厚的墨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行走在宽阔而静谧的大道上,路旁是高大的悬铃木,浓郁的绿遮天蔽日,金色的花粉在阳光中飘落,落在我青春的尾巴里。许多个春过去了,迎春花依旧在开,我终于能够认出她们,是鲜艳的黄,就像我眼中的明天的光。

我擡起头,望向这烟波蓝色的高空,突然有什么击中了我,在这浓雾渐散的街头。仿佛暴雪压枝的瞬间,一只粉蛾被寂寞抽离。

静极了,唯有若即若离的呼喊。可我环顾四周,这街道分明安分守己,初春的斜阳谨慎地落在地上。

我猛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是人山人海。我看见了那只熟悉的手,正伸向我。我伸手抓住,却抓了个空。可无论我怎么走近,那横隔的距离却分毫不减。

那双手在等我。

我在奔跑。

初春的街道无边无际。

他的眼眶红了。“笑一下好吗?为了我。”

“好!”我喊着。可是他没听到。

“好!听得到吗?”我再一次奋力地喊着。

没有回应。

那双手突然放下了。泪从他脸上滑落,他渐渐转身。人潮突然涌来,将他淹没了。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可这呼喊依然在响着。在嘈杂的人流中,混沌的空气里,这呼喊从四天地间传来,奋力地穿过人群:“好!我说好!听得到吗?”

我终于明白了,那呼喊竟源于我的心底,与我的呼吸共负一轭。

黄昏漫过了街道,爬上了街街角角,爬上了我眼中每一寸红砖、墙瓦、石墩。在麻木了的空气中,我惊觉我是访客,不似鸟不似流云,我不属于这里。

风在仓惶暮色中流浪

就像多年后

我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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