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夏日的中午

我其實很不情願上路的。

可我依然坐在車座上,沒有什麼道理。

車開了,緩緩駛過我熟悉的街道。街上的陽光並沒有照耀得那麼兇猛,雲層很厚,根本不像是入夏的樣子。

以往出門都是雙休日,街上多是大學生。今日是週一,行人稀少,可我依然覺得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總是看不見草坪上站着喜鵲,要不是琦提醒我。她欣喜地望着那隻小巧的靚麗黑羽。這樣的神情我學不來,也理解不了。我只是羨慕她能記住它的名字,這種羨慕似乎只是一種習慣,也沒有什麼道理。

在我的印象裏,綠茵茵的草坪和跳躍的喜鵲,屬於閒適的假日,就像油畫的味道一樣。在這裏遇見,我反而覺得不適,整個街道都浮起一種陌生的氣息。

太陽依舊在照耀着,雲層在遮,馬路上一塊明一塊暗。一陣涼爽的風吹過地面,路旁的小喬木全都搖晃起來。車駛向一個路口,開始向右拐。車窗外,石馬大廈就和我面對面望着,一道光線在高樓的玻璃上跳躍,從我的眼前掠過。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來,除了在車窗外穿過的風之外沒有一點聲音,我注視着一排排彩色的玻璃窗在我眼前後退,藍色,紫色,粉色,金色,直到消失不見。此刻,在這一個本來沒有意義的時刻裏,我突然變得恍惚,彷彿車在駛進往日的某一天,駛過同一個轉角,路過同一座大廈,同一束陽光在某個恰好的角度掠過我的雙眼。這一切,都跟那一天一模一樣,連心情都是一樣的。

“琦,你有沒有覺得,這一幕彷彿從前經歷過?”

“我知道,現實中的事情和夢中的場景高度重合,其實是一種幻覺記憶。沒有什麼預知夢的,茜。”

“是真的經歷過,你不記得了嗎?”

“我從來不在意這種沒有由來的心境。茜,不要再找你的過去了,哪兒都找不到的。”

“琦,我沒有。”

琦沒有再說話,她看着前方的路,從一開始她就在安靜地期待着目的地。她的頭髮直直地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軟。

我並不總是刻意在找我的過去。可我回想起剛纔的場景,突然又覺得難受起來,彷彿行駛的不是轎車,是過往的某一天。那一天在後退,在我眼前,和現在的我對視着,相顧無言。

可是我知道,沒有一件事會真正地過去,有時候你覺得你走了,可那不過是另一種回來的方式。

車開得不慢,可時間已經過了很久,車依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腦中的聲音很亂,可卻什麼也聽不清,像胡亂吹徹的風,顯得空空蕩蕩的。我覺得異常的疲憊。

車駛進一條陌生的街道,在這座我熟悉的城市裏。由於我沒法下車徒步,這種陌生就顯得異常遙遠。我只能感覺到四周景物的性格,整條街都是古老的蜜蠟色調,除了茂盛的綠色行道樹,使街道顯得格外樸實。一間間小店嵌在古樸的粉牆裏,牆上畫着野花。女人走進乾洗店,穿着黑色風衣。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從冰店裏急匆匆地走出來。黃綠色的樹葉在陽光中顫抖着,街道里吹來涼爽的風。小鋪門口的蒸糕在冒着白色的熱氣,老闆繫着圍裙,在向街對面張望着。陽光,小鋪,蒸糕與行人,都在散發着同一個味道,讓我想起了工作室裏的茶水,夕陽餘暉落在疲倦的眼眸中。這一切的感覺又變得熟悉起來,從早晨到黃昏,出發到落腳,初春的新芽被風吹落成深秋的枯葉。可沒有什麼會真正地結束,黃昏過後依舊是清晨,你等或是不等都無關緊要,這只不過是生活的一部分。

陌生的小巷,陌生的壁畫,陌生的野花,默默行走的路人。前路的未知與我一一相遇,我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往後餘生——我穿過街道,走進乾洗店,在不知名的城市角落,陽光落下也可能在下雨,我遇見了什麼人——我的未來像影片預告,在我眼前放映,沒有感情。唯獨有一種預知餘生的肅穆和虛幻之感,我感受到了奇遇,也許會有奇妙的快樂,但沒什麼好期待的,我只覺得異常的疲乏。我嚐到了濃烈的味道,彷彿被時光熬爛的濃湯。

這一切的感覺就是那樣無助,無論在哪都一樣,哪兒都不是我會留下來的地方。快樂和悲傷一樣讓人覺得很累,都要經歷漫長的漂泊。這種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來的,三年前它就開始一點一滴地被累積下來。

“琦,期待嗎,快到了吧?”

“當然,太久沒出門了。怎麼了茜,我記得你也喜歡自由的,不是嗎?”

“我現在不知道。”我希望琦不會因爲我而覺得掃興,於是補充道,“但的確好久沒出來了,出來一趟也很好。”

車窗外的陽光變得強烈了,穿透了雲層,落進車內,我的眼睛更難張開了,四周的一切都顯得那麼蒼老,我看見時光在慢慢調製它的料理,把將來都熬成過去。我分不太清哪些是回憶,將來和過去似乎沒有什麼區別,都在我熟悉的遠方流淌。

我竟只是爲了赴一場遙遠的約,要來這人間一趟。這顯得很沒有道理。

車停了,琦跳下車。

我站在這一條熟悉的街道上,回望那扇靠左的車窗,彷彿看見剛纔的我坐在車內,正在向這裏駛來。就在這一個和琦在一起的夏日中午。

餘生的未知都讓人乏味。我只感覺到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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