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陌雨

穿過綠蔭遮蔽的青陌,她走走停停。

每每仰望兩旁高大的懸鈴木,就連呼吸都變得凝重了。五百年的光陰濃縮在潤玉斑白的枝幹上,日光在相觸的枝葉間閃爍,像是不斷灑落的金色花粉。在這條青陌上,一棵樹便是一座江山,濃郁的綠,是來往行人的青衣,是光陰永不幹澀的青淚。青陌的一旁,便是飄渺的湖,粼粼波紋在微風中散開。

她停下來,不顧烈日當頭,一步一步逛到湖心的那座閒雲亭。

亭中並無閒人,倒留有閒雲孤影幾分。

她走到亭邊,倚在雕欄上,向湖面望去,薄霧氤氳中橫跨着一座橋,橋上靜默着幾個凌風的身影。恍惚間她想起他的臉龐,那雙手不免攥緊了橫欄,這過往終究止不住地在她眼底流淌了起來。

她突然淺淺地一笑,突然在那笑的尾聲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又突然,她猛地錘了一下欄杆,對着湖面大喊了一聲:“爲什麼?!”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溫熱的風浪。她猛一回神,被自己的舉動嚇愣了。

“嘿,好巧!”突然身後有人喊她。她嚇得腿一軟,跌靠在雕欄上,驀然回首,對上眼前含笑的面容。這一刻,她那雙睜大的眼徹底亂了分寸。剛纔還在腦海中的身影,竟出現在她面前,毫無預告卻千真萬確。她慌亂地背過身,捂着自己的臉,心裏一陣哀求他剛纔什麼都沒看見。

等到她終於冷卻下來,轉過身平靜地看着他時,卻見林墨塵已經擺好了畫具,坐在石桌邊調色了。

原來他是來這兒寫生的。好巧。

她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湖上的陽光悄悄地被雲收斂了去,微風輕輕地穿過閒雲亭,四下裏的靜謐開始舒展。

“原來,很早之前我就在這裏見過你。”蘇若水緩緩說道。

“什麼時候?”

蘇若水想了想,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不告訴你。”

“其實很早之前,我也在這裏見過你。”

“什麼時候?”蘇若水出乎意料地問道。

“一個下雨的傍晚,在青陌路,當時你沒帶傘。”

蘇若水仔細回想,卻並沒有什麼印象。她情不自禁地傻笑起來。

可他卻彷彿並不在意這些奇遇,專注地調着顏料準備上色。他時不時擡起頭看向五光十色的湖面,偶爾瞟到她幾眼。

蘇若水突然說道:“你上次說要去法國,還沒告訴我是什麼時候。”

可是林墨塵沒有說話。

她故意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雙眼看,等着捕捉他的視線,可亭間除了偶爾穿行的風,再也沒有對她的迴應,竟也沒有人經過。而其實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作出回答,遲遲不來的是提問的時機。

也許畫家在創作的時候,只有色彩有發聲的權利。

於是她認真地觀察起他作畫來。

普藍、鈷藍、黛藍、水藍、孔雀藍,他塊塊疊加;暗綠、天青、灰青、玉綠、灰湖綠,他層層暈染。慢慢地,一片素色的畫布中,眉黛山、眼波湖、蜿蜒曲折的彼岸都清晰可見。直到她在畫裏看到了橘色的夕陽,擡起頭一看,才發現湖面上已是蒼茫日落。

暮色悄悄爬上了石凳、石桌、他的雙肩、他的眉目,接着亭內的陰涼也更加蕭瑟了。這樣的畫面很好看。她在眼中打着圖稿,看着他披着晚霞的身影,靜靜地坐在她身邊。湖面上正颳着晚風。

突然,他的視線略過她的雙眼,正碰上她那麼深情款款的直白的注視和逐漸溢出的挑釁的笑容。他輕笑了下,靦腆地垂下視線,開始整理起衣服和畫具,說:“這麼看着我幹嘛?”

蘇若水看着他忙碌地整理畫稿,突然賭氣似的鼓起腮幫子,嘟着嘴,悶聲問道:“你要走嗎?”

他拿好東西站起來,看着她責備的表情,卻不明白她爲何突然生氣。

晚風將她的髮絲吹亂,貼在臉上,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吹着亂髮。他竟然有些溫柔地俯下身來,替她把髮絲捋到耳後。觸碰到她那溫熱的臉頰時,他愣了愣,連忙收回手,站直身子。

這一舉動讓她愈發氣鼓鼓地看着他。

可他卻不懂,只是輕輕哼笑了一聲。

你要一起走嗎?他想問卻沒問出口,把話嚥了下去,然後轉身離開,什麼也沒說。

她也沒有擡起頭目送。

她賭輸了。她的生氣並不能讓他心疼,也不能挽留他。她莫名其妙地賭氣,原來只不過是在自娛自樂罷了。

她靜坐着,不想動,看着霞光在微波上跳躍,看着天一點點暗下去。她試着承受漸涼的空氣,卻不願承認似乎因爲他的離去,這些景物都不那麼美了。

很快,她察覺到有人正快步向她走近。而後她看見林墨塵出現在她面前,完全是意料之中。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假裝沒看見。

林墨塵看見她正閒逸地看着暮色,並沒有看他一眼。

“有什麼東西落在這兒了。”他四處翻找,小聲咕噥,像是在解釋着。但她仍然沒有看他。

突然,他聽見她小聲地說:“你把我落這兒了。”

他的心微微地顫動了一下,有些自責卻又好笑地看着她。原來她一直在責怪自己嗎?

然而,她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她羞愧地低着頭,撅着嘴,有些害怕地等着他的迴應。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的話語竟然這麼溫柔,被晚風吹到她的身畔,在微溫的空氣中融化了。他拾起她的衣裳。她的心怦怦直跳,毫不掩飾地笑了。這次她賭贏了。

九曲雲橋沉浸在清甜的晚風中,溫柔的湖水將三三兩兩的霸王蓮都擁入懷裏。

她走在他身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突然間,她停下了腳步。在這炫目霞光的映襯下,眼前的畫面讓她覺得如此陌生。她看着他逐漸遠去,他的背影漸漸地變小,漸漸地變成這風景中的一部分。那湖面上浮起的水霧猶如他潔白衣衫上幻化而出的氤氳,那狹長的日落猶如爲他量身定製的桂冠。她邁不出腳,因爲她突然找不到哪種距離才最合適。

他在遠處停下來,回過頭髮現她與他之間竟有十米遠,而那雙眼睛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怎麼了?不至於那麼慢吧?”

她突然傻笑起來,向他跑來,一邊跑一邊叫:“啊~來啦來啦!”

“你剛纔回來找什麼?”她揚起頭看着他,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他其實什麼也沒落。

林墨塵的車就停在岸邊。他給她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她卻選擇坐後座。車門一關,彷彿將這溫柔的夏日暮色都阻隔在外。車內是沉默的深淵,沒有崖底。他在專注着開車,她專注着看窗外的雲。一座座平矮的房屋從窗前駛過,潮溼的霧水在灰瓦上凝結。地面都是溼的,還沒幹,昏暗的天空很快被一排高大的懸鈴木遮蔽,這條寬敞的青陌路寂靜而又漫長。如果能再漫長點就好了。

他通過後視鏡看到她呆滯的側顏,突然想起先前的場景,心裏不覺得酥麻,倒吸一口氣。

車緩緩地停下,蘇若水回過神來,發現已經到了。

“東西別落了,小心點走,地上滑。”他細心地提醒道。

可她沒走,她沉默地坐在他後方。許久,她輕柔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沉默。他聽見她的聲音就在他耳畔響起:

“其實我可以陪你去法國。”

他有些詫異,微微張着雙脣卻沒說話,只是看着鈷藍色的天幕,方向盤上的手緊緊地握着。

她不敢再等到他的迴應,突然她退縮了。

“可惜了,你要錯過我了。”她輕輕地關門,隨着聲音一併消失在車外。

那一瞬的墜落感從他心頭掠過,他連忙下車,卻發現她小跑着進了大門,那一抹紅裙隨即消失在蔥鬱的綠植中。街道上寂寥蕭瑟,他煩躁地撫過頭髮。

夜幕悄然而至,四周一片譁響,冰冰點點的水珠打在他的周身,帶着雨意的烏雲,像是早就埋伏在天空上,此刻開始浩浩蕩蕩的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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