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桃花釀

     


兒時,母親年年都要親自做醪糟釀。趕上陽春三月桃花開,巧手慧心的母親,就在做好的醪糟中再加上這灼灼夭夭人間尤物封存發酵,於是這民間俗稱的醪糟,就搖身一變有了另外一個美麗的名字:桃花釀。


我們這裏叫“醪糟”的東西,其實它更通俗的叫法稱“米酒”。孩時市集上不見賣,一般人家也懶得做,我私下猜也沒多少人會做。一般孃家人會給嫁出去正生孩子的閨女,想法送上一缸自做的米酒養身子。有些富裕講體面又圖省事的人家會在新年前備上一缸米酒,供自家或拜年來來往往的客人做早間午間的過度餐用,順便加些湯圓,麪疙瘩,雞蛋,鴨蛋,甜寬面,紅薯片均可,再加少許白糖或紅糖或冰糖皆可,既快速省時美味又體面。


我家一般年前不做,一來親戚太遠,來往的不太多,二是因爲腳勤手快又手巧心靈的母親,早爲過年準備好豐富多彩的自制喫食了。正月十五後桃花將開未花時,母親纔會開始着手做她的“桃花米酒”了。


家裏大大小小門窗柱子上貼滿老是“春回大地,春滿人間”字樣的紅紅對聯,我和姊姊把家裏長長一串房子的每幅春聯,翻來覆去讀到滾瓜爛熟幾乎倒背如流時,新年就快近尾聲了,也意味着春忙就快馬不停蹄開始了。春姑娘仍猶狍琵琶半遮面地羞答答,就是不肯全露她的廬山真面目,倒是屋前宅後那些讓我們在除夕被母親派去餵過飯的桃樹真不負厚望。似乎是過年的爆竹驚醒的,又忽如一夜東風來吹醒的,棕黑的桃枝頭,已迫不及待悄悄冒出好些含苞欲放的桃蕊芽苞兒。


我知道,那裏全睡着一朵朵小花,在冬天它們已在做春暖花開的夢了——那是桃之夭夭灼灼芳華的粉紅夢啊!母親也在做她秋天金燦燦的豐收夢了。爲圓這個夢她在盤算,從春播開始她就要大幹一場了。望望桃枝頭,她自言自語:“是時候了,不早不晚剛剛好。”是啊,一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滿懷着的都是希望呀。我們明白,母親要開始爲新的一年作萬全準備。所以很快她就要着手做醪糟,做桃花釀,——小小的我們認爲神奇得了不得的人間至味了。


母親就趁正月十五,年後的第一個逢集日,買來幾塊神奇的發酵“酒麴”。打開包這方方正正塊狀神奇物的土黃紙,吩咐我們把它放在擦拭乾淨的結實老土瓷碗裏,用小搗捶把這化腐朽爲神奇點石成金的寶物細細搗成粉狀。她則用一面細篩籮鬥,弄出一顆顆粒大飽滿晶瑩剔透上好糯米里的零星穀糠,再用清水輕輕過濾淘洗一遍。絕對不用力搓,母親說免得把米外層那層營養的油質搓洗掉了(就是煮成粥涼卻後上面的那層米衣又叫“米油”來着。)母親說那個又叫“飯衣”,金貴稀罕着呢。傳說以前有地主只吃那層米衣,它也能養活嗷嗷待哺沒媽媽的小月娃娃呢。


母親就將她輕輕過水洗好的糯米,再放入清水淹沒浸泡一段時間,泡好後撈出瀝乾水分。在用做米乾飯的蒸子,內鋪一層紗布,放置蒸鍋上,待水開鍋內上氣之後,將糯米均勻鬆散地舀入,加蓋用旺火蒸上氣等糯米蒸透後,倒在鋪好紗布洗乾淨的簸箕中攤開,用葫蘆瓢舀冷冷的清水從糯米上淋下過濾,使淋散瀝冷的糯米不致結團。.後再將蒸熟涼透粒粒散勻的糯米舀入大木盆中,把適量的醪糟曲粉,順着一個方向用手均勻地撒在散勻的熟糯米上。然後,中心處挖一個圓洞,蓋上鍋蓋。因爲這時春寒料峭,氣溫並不比冬天暖多少,外面得用厚厚的棉被捂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兒,放在溫暖的一口不常用的竈上大鐵鍋裏發酵來着。


這樣急不及耐地等待,我們有事沒事總去那兒溜達,催促母親打開看。母親笑看我們這個小饞貓樣,告誡我們做事該慢慢來就得等,一急就做壞了。就在無憂無慮的我們,像盼星星盼月亮盼過年那樣盼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急切童心,竟把這碼事兒拋到九宵雲外幾乎完全忘卻了的時候,三四天還是五六天後?


終於,母親慎重其事站在發“醪糟”的大木盆前,我們的餘光透過母親身後的木門,看見門外那樹桃枝頭片片桃花花開正豔的美麗背景,映着碎花衣服的母親,那麼美,就像一幀美麗的相片恰好以門作了相框,那是我記憶中最美的剪影:桃花枝頭灼灼笑,母親也笑靨如花,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一層層掀開棉被,鍋蓋,用一雙筷子挑起一團連着的米粒放進口中嚐嚐,從容不迫道:“發酵好了。”


站在旁邊目不轉睛觀看,只等母親發話的我們如釋重負地手舞足蹈,緊接着就爭先恐後去摘來最漂亮最大朵的桃花瓣瓣交與母親,然後滿心歡喜等母親分予我們一小碗剛剛宣佈大功告成發好的米酒。我們極珍貴又稀罕地細品深嘗,涼涼甜甜的米酒香,無與倫比的人間美味!我們的嘴立馬變甜了,一邊看母親將做好的醪糟一勺一勺盛進一口專用的大缸裏,一片一片撒進桃花瓣,一邊再用橡膠繩一絲不苟把封口的蓋子紮緊蓋得清絲合縫,就一邊對母親說着好聽的孩兒話“媽媽做的醪糟真好喫。媽媽,你真了不起,會做醪糟!”


沒錯,我的母親當真了不起。孩時的我們眼裏,大大小小的事,男人女人能幹不能幹的事,沒有她不能做的。她會做鞋來會做衣,各種喫食更不在話下。她會做磚來會壘牆,上房蓋瓦她也會,家裏家外她都實實一把好手,割麥插禾那對她小菜一碟,賣東西搞經濟方方面面她都手到擒來。


停留計生幹部工作的父親年一過完就去闖蕩江湖遨遊商海了。母親做好醪糟,就要開始爲這個以她爲頂樑柱的一大家子人忙活了。她一忙起來就像個陀螺停不下來。畢竟人是鐵飯是鋼,母親一忙起來都累得顧不上做飯。春夏的活兒特別多,母親又累又餓又渴,爲了趕工她就盛一碗桃花釀,有開水摻開水,沒開水拌涼水一喝。解了渴又解乏,暈暈乎乎,面如桃花微微紅,醪糟的些許酒勁上來,幹活的勁又出來了。我們也就常常渾水摸魚,用母親的桃花釀來解救饞嘴的童年。還記得有一回和小狗一起喫米酒到酩酊大醉的趣事……


桃花釀的甜蜜味道就這樣豐沛了我童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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