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叄叄
臨終，朱爺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朱婆婆。朱婆婆強勢，嘮叨，爲家鞠躬盡瘁，但並不討三個兒子的好，特別是和三個兒媳不對付。
朱婆婆一言九鼎，自幼掌控兒子，卻無法掌控兒媳。年紀越大，愈發糊塗，愈發嘴碎，老在外人面前說三道四，指責三個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弄得三個兒子很難堪，誰都躲她遠遠的，怕惹禍上身。
朱爺爺在她的管控下，唯唯諾諾一輩子，卻依然鬧出許多緋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是朱婆婆最深切的痛。
“管得了身，管不了心。”
吵吵鬧鬧55年，朱爺爺臨終的這句話，讓從不服軟的朱婆婆落下淚來。
年輕時，人在，心不在，現在，人去了，掏心窩子的話卻給了她。這話不輕不重地砸在空氣中，似埋怨，似愧悔，似警鐘長鳴。
55年的堅守和付出，落得這樣一句話，朱婆婆忽覺自己人生的失敗，萬般滋味全在簌簌滾落的眼淚裏。
一想起朱爺爺的那句話，朱婆婆便扎心的疼，可依然不懂自己何錯之有，她只是傾盡了去愛，掏心掏肺地愛，把自己掰成幾瓣去愛，愛朱爺爺，愛三個兒子，愛這個家，難道愛也有錯嗎？
按朱爺爺遺言，3個兒子輪流供養78歲的朱婆婆，每家固定呆半年。
朱婆婆的腳踝長了一顆小膿包，既癢又疼，創面越摳越大。朱婆婆沒有社保，捨不得到醫院抓藥，就在鎮上菜市場門口的地攤胡亂敷點草藥，也不見好。
兒子兒媳以爲一粒小小的瘡胞，沒啥大事，當沒看見。朱婆婆硬扛着，不願開口，漸漸一瘸一拐，步履蹣跚，腳部漸漸發臭。
幺兒最有出息，當兵轉業後在縣政府當不大不小的官，捱到去幺兒家時，滿心歡喜的朱婆婆卻被幺兒媳婦拒之門外，斬釘截鐵地說要髒了她家木地板。
幺兒軟硬兼施，毫無辦法，只得把朱婆婆送到縣養老院，每月3000元養老費。
從管理到配置，從硬件到軟件，從服務到態度，給老人一個溫馨舒適的家安享晚年。養老院號稱全市最佳，這是他們直擊心坎的宣傳語，似乎子女們花錢就可心安，養老院是所有鰥寡孤獨老人們幸福的彼岸。
養老院牀位緊張，沒點門路進不去。3個兒子一合計，都情願每月各掏1000元，省時省心省嘮叨，大家長吁一口氣，似乎破解了一宗歷史懸案。
住進養老院，朱婆婆的腳愈發潰爛。
爲阻止她抓撓，護工只得把朱婆婆捆在牀上，原本可以扶牆挪動的朱婆婆完全動彈不得，喫喝拉撒全在牀上，她唯一可瞭望的世界就是頭頂一尺見方的天花板，蒼白如紙。
養老院用什麼藥都見效不大，一天天用常規藥吊着。漸漸地，腳踝露出白骨，腳踝以下紅腫淤青，朱婆婆每夜疼得喊爹喊娘。
幺兒臨走，沒收她的老年手機，以防她四處敗壞子女名聲。朱婆婆和外界徹底失去聯繫，沒人在意她在養老院是死是活。
擠掉朱婆婆這顆“膿瘡”，三個兒子的生活重新風平浪靜，歲月靜好。
朱婆婆的腳疼在喫食上得到了找補，她胃口奇好，巨能喫，喫得多，拉得就多，護工怨聲載道，躲之不及。
朱婆婆成爲養老院的“困難戶”。
某天，新來的保潔工猛地認出朱婆婆是自家遠房親戚，大感詫異，2年不見的朱婆婆萎靡如此不堪如此。
在朱婆婆的哀求下，保潔工只得給她遠在成都的大兒子打電話。
抵近年關，大兒子狐疑地趕到養老院。
朱婆婆緊拽大兒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像個六神無主的孩子，求他接她出去，她想回家，好歹讓她和他們過個年。
家是什麼？
一間屋子四面牆，重要的是裏面得裝着一個他。已有些糊塗的朱婆婆忘了，自從朱爺爺死了，她就沒有家了。
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裏都是流浪，她只是在兒子們的家之間流浪，孤獨終老。
就算朱爺爺一生沒愛過她，但她愛他。原來，有一個人去愛着，也是幸福的。
大兒子沉默良久，以工作繁忙無人照顧爲由推脫，他怕一旦接回家就砸手裏。
朱婆婆撩開褲腰，撅起屁股，讓兒子看。
朱婆婆屁股上一片烏青，護工嫌她拉得太多太臭，每侍弄一次，就狠狠掐她一回。但朱婆婆不敢哭，越哭，她們掐得越厲害。
朱婆婆顫巍巍地不知從哪兒掏出一萬多塊錢，那是她畢生的積蓄。求他送她去醫院治她的腳，腳好了，她就不用躺在牀上遭這罪了，她要強了一輩子。
朱婆婆一雙濁眼可憐巴巴地望着兒子，嘴角微微抽搐，大兒子心裏也抽了抽。
朱婆婆的腳踝露出大骨，連着壞死的腳板，醫生說已經感染太嚴重，只能齊腳踝處鋸掉。
朱婆婆抓住兒子的手漸漸軟塌，她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養老院了。
這是一個正發生在四川自貢無比真實的故事，朱婆婆是我老家鄰居，年輕時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能幹人兒，穿衣打扮利索，幹活利索，裏裏外外一把好手。
老媽媽一邊講朱婆婆的事，一邊唏噓感慨，感慨自己的幸福生活。
三月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輕撫在老媽媽臉上、身上，老媽媽一頭原本濃密粗硬的頭髮愈發花白了。
一旁的我，卻不知怎的，一想到朱婆婆沒有腳板的光腳杆，就不由心生悲涼，忽的感覺鶴髮雞皮，枯萎蹣跚正在逼近，而回頭望去，鳥飛蟬噤，紅枯綠瘦，青春已溜得不見蹤影，衰老近在眼前。
中年如這正午的太陽，是生命曲線上的極點，在這個人生最重要的節點處，該怎樣去切換心態，沿着太陽下山的路，走得穩妥，不懼黑暗，再走進一片黑暗的深處？
張愛玲說過，不能變成一個鬼，不能說鬼話說謊言，不能在醒來時看見自己覺得不堪入目，一個人應該活得自己且乾淨。
年過50，我們在開始走下坡路的餘生裏，不能在醒來時看見自己覺得不堪入目，這應該就是一個女人最後能爲自己做的體面之事了。
如何才能保有我們最後的體面？
人們常常說，人到中年，要過極簡的生活，穿得極簡，喫的極簡，用的極簡，讓空間極簡，可簡身的同時，最重要的是簡心。
在恰當的時機，從精神上從情感上“斷舍離”，如同壁虎斷尾求生，斬斷一切負累，爲自己打開下半場的門，輕裝前行。
你很累，是因你在走上坡路，揹負的東西太多，別以爲下坡就很輕鬆，因爲揹負的東西越久，越沉。
想要後半生輕省，唯有放下，放下肩上的負累，放下心中的負累，讓記憶變淡，讓人生變得安靜。
否則，到人生無法自控時，再能幹再得意再強勢，等待我們的就是被動被生活“斷舍離”，就像朱婆婆一樣，斷裂成悲催的人生，再也着不了地，晚景淒涼。
01 愛情的斷舍離
如果我還年輕，我多想做一朵野菊，在你摘取的時候，仰天大笑。
年逾50，再也沒有仰天大笑的“猖狂”，要做，就做一簇心安理得的海棠，向着陽光，守着溫暖，安安靜靜，從從容容，沒有牡丹的華貴，亦無野菊濃艶的藥息。
所謂生活，就是湯裏放鹽，愛裏放責任，惜緣惜福惜愛，喫着碗裏的，就不要看着鍋裏的；手上有玫瑰，就不要遙望水仙；腳踏一隻船穩妥，腳踏兩隻船風急浪險。
“風花”無非是風中的一朵花，終將飄零；“雪月”無非是極寒中的一夜清輝，終將雲開霧散；“風花雪月”無非是痛徹心扉的夢，終有夢醒的時分。
新歡不如舊愛，新歡新在感覺，感覺虛無縹緲，舊愛舊在視覺，視覺的淺薄抵不過歲月的積澱。
摸着她的手，如同摸着自己的手，可要把她的手鋸掉，也會像鋸你的手一樣疼，無感的是生活的疲憊，鋸不掉的是相濡以沫的相融相合。
沒有同年同月同日生，亦無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風雨同舟、歲月坎坷，你們一起攜手走過；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你們一肩挑過。
愛得太真，累；愛得太久，沉；愛得太執着，殤；愛得太用力，乏；愛得太勇敢，險；愛得太純粹，傻；愛得太決絕，癡。
被愛，沉重；去愛，傷心；付出，勞心勞力；收穫，患得患失；持有，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想愛不敢愛、愛而不得的人，忘了；擱在心裏的人，放下；刻骨銘心的記憶，沉進深海；苦苦挽留的人，讓她走；掏心掏肺的情，隨手揚了；驛動的心，收攏，如止水。
愛而不捨，舍而不得，得而不甘，終其一生，都是遺憾；愛來愛去，癡癡纏纏，恨恨怨怨，終其一生，都是虛妄；海誓山盟，情情切切，幾許纏綿，幾許哀嘆，幾許悲愁，終其一生，都是一場劫難。
斷了念想，舍了追隨，離開糾結，丟掉煩惱，換得踏實而心安，餘生順遂，心空泰，身空泰，人生安泰。
生活最美好的就是，我懂得你的不容易，懂得你的堅定不移，懂得你的隱忍委屈，讓我們沿着來時的路，執子之手，走進夕陽，白頭偕老。
日子宛若漏斗裏過隙的砂礫，沒有擡頭回望的機緣，有的只是抵對時磨傷的肌膚，一寸寸嵌入內裏，不喊疼，卻是撕心裂肺地相互咬緊着，不離不棄。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少了愛，但有責任，這就是我們人到中年的婚姻。
02 親情的斷舍離
我是被定了型的品種，已經是苜蓿，開着紫色花，無法讓它開出玫瑰。
我給了你生命，給不了你將來；給了你名字，給不了你利祿功名；給了你和我相似的容顏，給不了你榮譽；給了你書包，給不了你八斗才氣；給了你一身新衣，給不了你富貴。
對子女，力所不能及時，選擇放手，接受自己是朵苜蓿的平凡，讓他們循着泥土的氣息，自己去開出玫瑰的豔麗。
長長的路，得自己慢慢地走；漫漫人生，得自己一站一站趟過；幸福的彼岸，得自己付出血汗，付出辛勞，一點一點尋求，我們沒法代替。
我可以爲你遮風擋雨，但一世榮華靠你自己打拼；疲憊了，挫敗了，我可以拍拍你的頭，但一生坦途靠你自己摸索；失戀了，傷心了，我可以攬你入懷，給你安慰，但一生幸福得靠你自己搏取。
我可以給你我的財富，但我給不了你人生；我可以給你我的榮耀，但我給不了你歲月；我可以給你我的一切，但我給不了你人生。
斷了如江如河的溺愛，舍瞭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期許，離了望眼欲穿的等待，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守候，切切叮嚀，默默地祝福，讓他們去翱翔，一圈一圈放開手中的線，線能牽絆他們的身，留不住他們的心。
我們需要收回的，是自己的心；需要重回的，是自己的軌道；需要端正的，是自己的心態。
放手，纔是最後最好的愛。
03 友情的斷舍離
水草搖曳，它枯黃的樣子堆積了一次次相聚與別離，我是你綴在人生尾巴上的一道虹。
真正的友情，互相照耀，彼此燦爛，一生相隨。
虛情假意，斷了；可有可無，舍了；恭維諂媚，離開了。
名利場的羣，刪了；喫喫喝喝的圈子，退了；曬穿曬喫曬豪華的朋友圈，不看了；比房子比車子比票子的聚會，不參加了。
朋友，貴不在多，在精，哪怕只剩一個，只要你懂我，懂我的哭，懂我的笑，懂我的傷悲，懂我的每個黑夜和黎明，我們的相遇，就有了恆定的意義。
因爲信任，所以簡單；因爲懂得，所以默契。
我不開口，你就不問；我不說話，你就靜靜地陪着；我一矯情，你就傻傻地樂着；我一發晚安的表情包，你就喊我早點睡；我一撒丫子，你就一路喊“小心，注意安全”，在身後看我歡快離去。
真摯的友情，不在乎你是否富貴；長久的友情，不在乎你身在何方；一輩子的友情，永在心上。
關心你的人，不計較字多字多少，會常常問候；牽掛你的人，不計較忽冷忽熱，會縱容你；心上有你的人，不計較你頻繁換微信，換QQ，換城市，換枕邊人，會始終用同一手機號碼，給你找到他的小徑，他始終就在一個老地方，等你。
我的心很小很小，只裝四個人，我愛的人，愛我的人，我在意的人，在意我的人，其他的，都是過客。
這一生，最無法預見的，就是遇見，遇見愛情，遇見友情，遇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懂得取捨，懂得斷離，懂得珍惜，懂得智慧。
想要的，都實現，不想要的，都切割，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斷，舍，離，這是另一種圓滿。
如同一段時間消失於一段時間，一種原諒包容另一種原諒，一個人生套着另一個人生，想開，看淡，讀懂，閱完，人生不過如戲，咚咚鏘鏘，繁華落幕，一切如塵煙。
總想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幅最美的圖畫；總想在人生的入口，憧憬美好的未來；總想在生活的舞臺，準備好對白，可是，生活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卻永遠不會是你想的那樣。
朱婆婆，既來之，則安之，你嘗過了，人生寡淡，你懂了，我們還在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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