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前一天晚上，看到小敏朋友圈的一段話：“寶貝，是媽媽沒保護好你。此生咱們娘倆緣分淺，願來生你還能給媽媽個機會。寶貝走好！”
腹中孕育的小生命突然離自己而去，對一個母親來說，這樣的打擊是巨大的。
更何況是小敏呢，這已是五年裏，她失去的第三個孩子了，而且是個男孩兒。
01
小敏是我前同事，也是我的好友，認識她的時候她剛結婚。
小敏兩口子是同村的，從小就認識，夫妻感情特別好。
大學畢業後，兩人留在城裏工作，省喫儉用攢夠了首付，買了一套面積不大的房子，總算在外地站住了腳跟。
生活安穩後，他們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那時，我和小敏正好在同一單位，親眼見證了她孕期的全過程。
和其他害口、孕吐的孕婦相比，小敏可謂是喫嘛嘛香，儼然變成了一枚喫貨。
早飯、中飯，自不用說，幾乎是我們普通女生飯量的兩倍。
不僅如此，每天一到下午3點，小敏就又餓了。
於是，她常常偷偷溜出單位，到附近的麪館吃完麪，再悄悄回來。
如果有領導找她，我就會替她打馬虎眼，說她上廁所或是出去接電話。
小敏懷孕前，我們倆常常一起下班，可自打她懷孕後，一下班，她就衝到單位食堂喫飽了纔回家。
“你現在吃了飯，晚上回家還喫嗎？”我不解地問她。
“照喫不誤，晚上我還喫宵夜呢！大人喫得好、喫得多，孩子才能長得好。”小敏刻意強調。
現在的女生，怕身形走樣，懷孕時也不敢大喫大喝，小敏則完全不顧及自己的身材。
果然，照小敏這喫法，沒幾個月她的身形就像被吹起來一樣，臃腫極了。
那時單位其他部門也有懷孕的同事，小敏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你看，那個某某，她懷的肯定是閨女，她這種身形就是懷女孩。”
“男女還能看出來呢？”我不解地問。
“能！我們鄰居們都說了，我懷的應該是個男孩兒。”小敏肯定地說。
“那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我故意問她。
“當然是兒子了。”小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02
其實我早知道小敏想生兒子。
小敏告訴過我，她和她老公都不是獨生子女。
小敏14歲時，她媽生下了弟弟。因爲她爺爺總覺得家裏沒個兒子不行。
小敏的老公呢，也有個弟弟。
“在我們村，誰家沒個男娃會被笑話的。”小敏從小就被灌輸這種思想。
轉眼間，小敏懷孕快六個月了，她說她這周打算回老家一趟。
“你身子不方便，有什麼着急的事兒非得回去？”我好奇地問她。
“我公婆在老家醫院找了熟人，說是能看男女。”小敏激動地說。
“怎麼着，如果是女孩兒，你就不要啊！”我直言不諱地說。
小敏沉默了片刻，“你知道的，我和我老公都不是獨生子，按照目前的政策只能生一個，（當時還沒有二胎政策）如果不是兒子……哎。”小敏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已經知道了她的想法。
週一的時候，小敏從老家回來了，整個人看起來蔫頭耷腦的，我以爲她是累的。
“怎麼了你？”我關心地問她。
“是個閨女。”說這話的時候，小敏愁眉苦臉。
“你不會真不想要了吧？”
“要，那醫生說還有翻盤的可能。說是好多人做B超的時候說是女孩兒，生出來是男孩兒。”一提到翻盤生兒子，小敏又興奮起來。
從那以後，她沒事總是在網上搜索翻盤的例子，到各種母嬰論壇留言，詢問如何能翻盤。
“翻盤生兒子”成了小敏孕後期能堅持下去的唯一的希望。
03
然而，現實往往不遂人願。
小敏沒有翻盤，還是生了個女孩兒。
她出院後，我和幾個同事去家裏看她。
給我們開門的是小敏的婆婆。
“恭喜您啊！”一進門，我們都說着客氣話。
小敏的婆婆只是勉強的笑了笑，整個家裏的氣氛怪怪的，完全沒有添丁的喜悅。
小敏同樣也是，沒有初爲人母的高興，一臉的愁苦。
另外幾個同事則輕手輕腳地圍在小敏剛出生的女兒周圍。
“她的眼睛好大呀，皮膚好白呀。”
“你看，粉粉嫩嫩，胖嘟嘟的，多可愛。”……她們完全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聲。
我坐在小敏身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坐月子可不能不高興，會落下病的。”
小敏一臉淡漠地看了一眼女兒，點了點頭。
此時，小敏婆婆的聲音從我們背後響起。
“這孩子太鬧騰，我就沒帶過這麼鬧騰的孩子，不睡覺，太熬人。”
從她的話中，我們聽出了抱怨。
“她（小敏）奶還少，這孩子也能喫，頓頓不夠喫，還得喫奶粉。這奶粉能有什麼營養啊，還死貴死貴的。我生我兒子的時候，奶水那個多呀，每頓都吃不了，都得擠出了倒掉。”小敏婆婆繼續說，明顯在顯擺自己。
“阿姨，現在的奶粉很好的，不會影響孩子生長髮育的，我們孩子就是喫奶粉長大的，身體可好啦！”我趕緊解釋道。
“你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小敏婆婆問我。
“是男孩兒！” 我回答道。
“男孩兒好啊，男孩兒不夠喫是應該的嘛。”
又來啦！我真是被這個滿腦子“重男輕女”思想的老太太搞得無語了。
心想着：難怪小敏悶悶不樂，這婆婆背後指不定給小敏多少氣受呢。
呆了一會兒，我們就藉口單位工作忙，逃離出小敏家。
04
回去的路上，我發微信給小敏：“怎麼不讓你媽媽來照顧呢？婆婆給你氣受怎麼辦？”
過了一會兒，小敏回覆我，“給氣受只能忍着了。我媽說了，她沒臉來，說是自己閨女沒給親家生在兒子。”
這家人是怎麼了？怎麼都被洗腦了。難道女人的唯一價值就是生兒子嗎？更加可悲的是連女人們自己都認同。
生了女兒，對於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來說，無疑是一場悲劇，然而，殊不知，這個家庭的悲劇纔剛剛開始。
就在小敏女兒快兩歲的時候，小敏老公的弟弟和小敏老公先後被診斷出得了淋巴癌，小敏老公的病情甚至更加嚴重。
那段日子，小敏把女兒送回父母家，扛起了照顧病人的重擔。
白天上班，晚上陪牀。
一日三餐，怕病人喫不好，小敏頓頓送飯。
中午單位只休息一個半小時，她常常是自己餓着肚子從單位食堂買了飯，頂着酷暑烈日，騎車半小時先送到醫院。
怕下午上班遲到，她又匆匆回到單位，下午2點多，纔拿出早已涼透的午飯喫上幾口。
風裏來，雨裏去，這樣的日子，小敏過了一年多。
除了辛苦，經濟壓力纔是最大的問題。
小敏老公的弟弟大學剛畢業，還沒找到工作，公公婆婆都是農民也沒什麼收入，小敏拿出他們兩口子的全部積蓄，還和自己爸媽、親戚們借了些錢。
“救人要緊，只要人在，錢還可以掙嘛。”堅強樂觀的小敏省喫儉用，上下班連公交都捨不得坐，更不用說給自己買件新衣服了。
在小敏的悉心照顧下，小敏老公終於好了起來，但出院以後，醫生不建議他立刻上班，需要在家裏靜養。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家中所有的開銷都靠小敏的工資維持。
不得不說，小敏真是個喫苦耐勞、勤儉能幹的好媳婦！再大的困難都沒有把她壓垮。
一次聊天中，我問起小敏。
“你婆婆現在對你的態度改變了嗎？能娶到你這麼的媳婦，他們家真是燒高香了。”我替小敏叫屈。
“好是比以前好點了，但她一直還是有個心結。” 小敏無奈地說。
我知道她指的什麼，沒生兒子，恐怕這也是小敏的心結。
05
好在機會來了！國家放開二胎政策，對小敏一家來說無疑是一場及時雨。
但這次並不順利，小敏先後兩次懷孕，但不出三個月都自然流掉了。
每次失敗，小敏都會自責不已。看着她越來越瘦，身體越來越弱不禁風，我真想勸她不要太執着了。
“也不一定就是你的問題，你身體已經夠難受的了，就別怪自己了。”我安慰小敏。
“是我的問題。”小敏還在自責。
“敏，我這人說話直，你千萬別介意。你老公纔好了多久啊，你們就要孩子。他化療、吃藥，你有沒有想過，會不會對孩子不好。”我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的。但你知道，我馬上就過35歲了，再不要就更要不上了。”小敏依然對生兒子的事兒無比執着。
爲此，她還特意找人算命。
經一個遠房親戚介紹，小敏找到一位被當地人稱之爲半仙兒的老奶奶。
據說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預測未來，簡而言之，就是沒有她算不準的事情。
老奶奶問了小敏和她老公的生辰八字，又看了看小敏的面相和手相，信誓旦旦地對小敏說：“你有生兒子的命，下一個就是。”
小敏一聽，高興壞了，急忙問道：“真的嗎？”
老奶奶淡淡一笑，神祕兮兮地說：“你找其他人（算命的人）是不會告訴你的。所謂天機不可泄露。你我是有緣之人，所以我冒着折壽天譴的風險才告訴你的。”
小敏連聲說着感謝，並且給老奶奶2000元作爲答謝，臨走還說，等她真生了兒子一定會再來當面重謝。
算命人的話，重燃了小敏生兒子的希望。
06
這一年，小敏又懷孕了。
怕重蹈前兩次的覆轍，小敏前三個月一直請假在家中保胎。
熬過前三個月，孩子穩定了，小敏總算能稍稍放心一些了。
小敏堅信這次自己懷的一定是兒子。
爲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小敏又專程回老家醫院，讓人家給看看。
躺在牀上的小敏不停地深呼吸，B超裏黑乎乎的東西飄過，她也看不懂，只能留意醫生的表情。
B超做完了，小敏小聲問醫生：“大夫，是男是女？”
等待醫生回答的那幾分鐘，對小敏來說，比當年等待高考成績還緊張。
在她看來，高考成績自己還是有些把握的，但生兒子卻完全看命。
“目前看是男孩。”醫生淡定地說。
“真的！太感謝您了。”小敏激動壞了。
當小敏走出診室，把這個消息告訴在外等候的婆婆和孃家媽媽時，三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喜極而泣。
這個被給予厚望的孩子，成了小敏全家人的希望。
然而，隨之而來的一個消息卻猶如晴天霹靂般打在小敏身上，更打在她的心裏。
孩子6個月的時候，小敏去做四維彩超。
這次的彩超做的時間很長，醫生也一直表情凝重。
檢查完畢，醫生告訴她，孩子心臟等重要器官先天發育不好，生下來可能會落個殘疾。
小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手腳冰涼。
“大夫，會不會搞錯了呀，孩子都長到6個月了，產檢一直很正常啊？怎麼突然就……”小敏真希望這是個誤診。
“孩子每個月的發育程度是不同的。好多疾病和缺陷是隨着孩子不斷長大才能被檢查出來。你可以過些日子再檢查一次。”醫生安慰小敏。
小敏拿着B超結果，走出了診室。
在外等候的小敏老公，看她一臉愁容，趕緊迎上去問道：“怎麼了？”
小敏把剛纔醫生和自己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小敏老公也頓時愣在了那裏。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肯定是看錯了，咱兒子肯定沒事的。”小敏老公安慰着自己的愛人，其實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07
這個消息無疑給剛剛燃起希望的家庭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過了半個月，小敏和她老公又選擇了一家醫院去做檢查，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
醫生建議他們，儘早引產，孩子長得越大，對大人的傷害越大。
殊不知引產，簡直就是要小敏的命。
六個多月，孩子已經成形，而且還是個兒子，小敏每天都能感覺到兒子在動、在踢她，現在叫她引產，她如何捨得。
“這該怎麼辦？太難了！老天爺你怎麼和我開了這麼殘忍的一個玩笑啊！”小敏開始怨天尤人，天天以淚洗面。
小敏遲遲不做決定，她想冒險生下來，她一直麻醉自己，“可能醫生搞錯了呢，孩子是健康的呢。”
賭一把，反正是個兒子，就算是殘疾，我也養他一輩子。
就在小敏遲疑的時候，肚子裏的孩子倒是替她做了決定。
一天晚上，小敏突然感覺肚子疼，一家人立即趕往醫院，醫生檢查說，已經胎停了，需要立即引產，否則危及大人的生命。
於是，小敏被推進了手術室。
麻藥勁兒過了，小敏慢慢醒來，她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肚子，淚如雨下。
孩子沒了……我的兒子啊……小敏蒙着被子泣不成聲。
指縫太寬，時光太瘦。轉眼又是新的一年。
再次見到小敏時，她已出院回家靜養。
短短几個月不見，小敏看上去臉色慘白，虛弱憔悴，雙眼無神。
5年裏的三次流產不僅損害了她的身體，對她心理和精神的摧殘更是可怕。
怕她傷心，我沒敢提孩子的事兒，只是希望她能好好保重身體。
臨走時，小敏拉着我的手，說：“雯雯，你知道嗎？那個算命的老奶奶，給我算命沒多久就去世了。”
“哦，應該是年紀太大了吧。”我隨口說道。
“不是，我見她時，她人很精神，怎麼突然人就沒了呢？”小敏說這話時，眼神空洞而迷離。
沒等我反應過來小敏的話是什麼意思，突然之間就感覺她的眼睛一亮，她立刻變得無比興奮，卻又故作神祕小聲地對我說：“我知道了，因爲她泄露了天機，我真的是有生兒子命的。”
小敏的那種篤定的眼神撞到我心裏，永遠都忘不了。
從小敏家出來，天空飄起了雪花，洋洋灑灑漫天飛舞，透着些說不清的傷感。
我知道，有些故事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