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臺 (下篇)

03

春耕還在廣東當工地時,有一次月臺回娘屋時,和春哥在落花灣房子後面的路上撞了個滿懷。

春耕問:你們還好吧?

還好,只是有利他們的鋁合金廠競爭不過福建老闆,要垮掉了。哥,你把他帶到廣東工地上去吧!

春耕連忙搖頭,不行!搞建築不曉得有多辛苦。他坐辦公室跑業務的,哪裏吃得了那份苦!不行的。

月臺撅着嘴埋怨:你是什麼狗屁哥哥,聽說你手下現在有二三十人哩!未必就多了我們有利一個?我知道……你就是一直記恨他。

春耕眼睛一紅,狠狠地剜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別,又是兩年沒碰到面。

有利是自己跑到廣東惠州找到了春耕的。他辭了工作,用一年的時間學會砌牆、貼地磚、刮瓷粉,春耕又手把手地教會他水電安裝,吊天花板。

三年後,有利就把春耕手下的四十多個工人盤到自己名下。他在惠州註冊五十萬元資金,成立了一家建築裝修公司。修高樓、建別墅、搞水電安裝室內裝修。

流花河的女人們在家裏閒得慌,把牙巴骨都嚼歪了:春耕和月臺是吊在一根滕上的瓜呀,是喫一個奶頭長大的。有利這個白眼狼!春耕留下他、教他本事,他倒好,連春耕的飯碗都搶了!唉!要是月臺二媽還活着,還不得氣死呀!

有個年長的嬸孃添鹽加醋,她眨巴着積着眼屎的爛眼睛說:你們不知道吧?早些年頭,月臺也是被有利從春耕手裏奪走的。


月臺到了大姐家,一地鐵將軍把着門,鄰家翠花嫂說你爹媽兩口子去兒子家看孫子了。

你姐在村東頭打麻將,順帶着喫晚飯,然後接着打下一場,你打她手機呀!

打了,沒人接,可能我姐沒聽見。

可不是,麻將館推進湧出的人。

翠花嫂讓孫子坐在大門口的水泥地上玩。那孩子約一年左右,穿着開襠褲,露出肥嘟嘟的小雀雀,一雙小腳丫又厚又肉坨,兩隻手在地上亂抓。翠花嫂說小孩子要搭地氣才長得快。

月臺蹲下來逗孩子玩,翠花嫂趁機往她屁股頭塞把小板凳。她說:月兒姑,我嫁到流花河時你還在讀初中哦,一雙大眼睛兩條細辮子,好瘦,姐看了都心疼不是。

月臺不知她要說什麼,點頭。

翠花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的個爺啊!你這癟肚子哪裏像揣過雙胞胎的?要是早些年在田裏挑草頭(稻穀捆),這身殼子哪撐得起?……你臉上抹的什麼?小臉又白又滑的像嫩豆腐!哦喲,聽你姐說你男人給你買一套化妝品都是三千多……

翠花嫂打住了,她朝四下瞅一瞅,低聲細氣兒地說:前些日子,我那口子打電話跟我說,說你家男人在小區裏租了房子一個人住,說屋裏安了空調還有電腦這些……

月臺笑了,我知道的!發視頻我看了的呀!

我男人還說,說有一天晚上他到你男人家去討杯酒喝,他看見……屋裏頭有個女的,穿的好瓜溜哦,說那……小婆娘還不到三十歲!

月臺像被人抽了一巴掌,臉上的熱血“騰”地一聲往上湧,兩眼直冒火花,腦殼裏像短了路的電視機一片白花花的。過了好大會兒,她才緩了神色,訕訕地笑着:我們有利不是這樣的人,他天天跟我打電話的。

正好那地上的孩子爬過來,他扒着月臺的手臂,兩腿打着抖兒站起來,得意地望着月臺笑。涎水一滴滴地從他的嘴巴里滴落到月臺的衣服上。

月臺就問孩子的父母在武漢打工還好吧?翠花嫂回答說,我準備明年叫我們家虎子到有利叔工地上去提灰桶子。到時候還不是要月兒姑出面幫着說幾句,嘻嘻!

月臺心想,你就不怕有利把你兒子帶壞了?她又搭訕了幾句,便騎上電動車逃也似的離開。


月臺看見春哥正在魚塘埂上挖洋姜。二爹挎着個籃子,把裝得淺淺的泥糊糊的洋姜往家裏提。

二爹七十歲都喊得應了。他頭髮灰白,眉毛稀拉拉的,背是有些駝,但臉上光溜溜的、臉頰上還留有一些酡紅,就像剛喝了酒一樣。每逢他清醒的時候,是認得月臺的。

春哥的兩層小樓房,差不多是流花河最早修建的樓房。這些年風吹雨淋又加上家裏的一些變故,樓房已顯得有些陳舊和晦暗了。

一根擰巴着的粗電線,從窗戶一直牽扯到門口的楊樹上,電線上搭着許多洗乾淨的衣服和牀單。門口有兩把褪了色的靠背木椅子和一條長板凳。月臺從小長大,經常到二媽家來玩。這些椅子和凳子,她都坐着喫過飯或者寫過作業。

月臺驚詫地發現,二爹把提回來的泥巴洋姜都堆在炒菜鍋裏。她忍不住大聲吼道:哪個要你把它放鍋裏的?這要拉到街上賣錢的,沒有錢你喫什麼?春耕又不能去廣東賺錢!你害死人了!

二爹撇撇嘴就裝出要哭的樣子:春兒說晚上炒洋姜喫。

月臺翻他一眼,心裏罵一句:神經病!

從外面走進屋裏來,屋裏到處都是尿和屎的騷臭味。月臺掩住鼻子向樓梯望一望,樓上是春耕大兒子住的地方,今年那孩子到城裏開了鋪面做夜宵生意,從此就住在那兒不回家了。

月臺見二爹還在撇嘴假哭,生氣了:你就不會到屋後頭廁所里拉屎嗎?我上次回來不是告訴你了嗎?非得要把臭粑粑裝褲子裏?你肯定又拉了,好臭!喫得多拉得多。

沒想到二爹聽懂了。他突然扯着嗓子大聲申辯:我上次掉茅坑裏,差點浯(淹)死了。

月臺小聲嘟囔道:你以爲你是小老鼠,這麼容易就死了?……你死了纔好哩,活着害人!

二爹沒聽見,他看見月臺放在桌子上的菱角,高興得像揀了金元寶的。

怎麼有這麼濃的中藥味?月臺聳聳鼻子四處找,她在廚房牆旮旯裏找到一個鑄鐵爐子。爐子火已經熄了,上面的藥卻還是溫熱的。這是誰喝的中藥?這中藥能治老年癡呆症?

月臺看見藥罐子上蓋着溼溼的牛皮袋紙。她用手把它掰開、展平,認出有“沙市雄偉男性專科中藥袋”的字樣。月臺明白了,春哥,是春哥在喫中藥!

二爹見月臺皺着眉,連忙討好地跑過去告訴她:春兒說他肚子疼……軟軟的,……不能懷娃兒了……

月臺鼻子一酸,眼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兒。春哥,你才四十歲呀!

月臺把溼紙皮重新蓋好,她從隨身小包裏掏出一沓錢來,有一塊、兩塊,五塊的。她順手遞給二爹說:節儉點用呵,可不能再欠小賣部的錢了。嘁,雪糕有那麼好喫嗎?

二爹見了一把錢,像小孩子一樣蹦起來,他一把將錢藏進褲襠裏,嘿嘿地笑:我捨不得用,留着交給老巴子,我老巴子走親戚去了。

好好的一沓錢,一會兒就給他弄得臭哄哄的,月臺五肚子火,恨不得踢他一腳解解恨。

是的,翠花嫂說得不錯,有利一定是在惠州租了房子、有了女人、金屋藏嬌了。前幾天晚上九點多,打他電話他都沒接。你這臭東西!端午節不是開車回來了嗎?不是喫得飽飽的纔出門的嗎?

04

月臺走到魚塘埂上,她一看見春耕,喉嚨裏就彷彿有一口氣被堵住了。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咧嘴笑時,笑得比哭還費勁。

她說,二爹把洋姜堆鍋裏了。

你來了?他沒把它倒到後頭的河裏就算不錯了。給他點事做,免得他到處跑。春哥搖搖頭繼續說,沒辦法,他總能想着法子玩新鮮的。前幾天一大早,他敲着瓷盆子滿村子跑,喊每家出一個男的上堤挖河去,說流花河的水流不動了,臭死人。

月臺被逗得“撲噗”一聲笑:他自己身上臭,反而說河水臭,這真是賊喊捉賊!

她想起了爐子上的藥罐子,笑聲嘎然而止,哥,你……她的舌頭轉了一個彎,這話還真問不出口。

哥,你……你刨了這麼多洋姜?這些都還嫩着呢!還可以長几個月,過年時把它曬乾了、用辣醬拌了、淋點芝麻油、又辣又脆又香。

你男人前天半夜喝了點酒,打電話非要我把魚塘埂上的洋姜都起了……

春耕說時,舉起胳膊擦臉上的汗。他的臉還是那麼黑、手臂還是那麼粗壯,跟月臺說話時,眼睛裏仍然像小時候一樣閃爍着溫柔的光。

春耕見月臺撅着嘴一臉的疑惑,他舉手朝前一揮:這,這裏,挨着我家的這兩口魚塘都歸我了,承包期爲十年,你男人幫我搞定了。大成子兩佬口一年在惠州工地上搞十大幾萬的,魚塘反正是空着。有利幫我墊了四萬塊錢作爲前五年租金,又請大成子喫飯喝酒簽了字。嗬嗬,我現在有四口魚塘嘍,我可以安心在家照顧我爹了!

這太好了!月臺聽了也很興奮,她忍不住脫口而出:他這是還債,替我也是替他自己還良心債。

你男人不欠我的。事實證明他比你哥有遠見有本事,工程隊遲早會落他手上,帶着大家夥兒接工程多賺錢纔是硬道理。

月臺說那挖洋姜幹什麼?莫非你要在堤埂上搭臺唱戲?

春耕嘿嘿地笑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去年過年有利要鋸你家樓前的楝樹,你護着不讓砍。真是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我剛纔看見有蛇,月兒你小心噢!

月臺驚恐地朝四下看一看,一跳腳急慌慌地跑過去躲到春耕屁股頭,哪裏有蛇?哥!

有,哥在這裏,你別怕!

有利曾對月臺說過,南方有一種叫合歡的觀賞樹,又實用又好看,還耐得住嚴寒,一年四季常青。夏天裏,紅豔豔的花子像扇子一樣開在枝椏上,不曉得有多喜慶。

去年月臺捨不得鋸門口的楝樹,有利就笑她死腦筋,看春耕這架式,是要在魚塘上栽滿合歡樹了。

更令月臺喫驚的是,春耕告訴她要拿最小的一畝大小的魚塘來養螞蝗。說那東西在中藥裏叫水蛭,專治淤傷積氣筋絡不痛,幾年前我們聽一個搞建築的浙江人說起過。這次有利摸清了進貨的地方、飼養方法和銷售渠道,他還說過段時間請浙江老闆來現場指導呢!

月臺想起那一次被螞蝗咬得鮮血直流,春哥咬牙切齒地把那條大螞蝗用竹片子翻過來,用火柴點燃一堆紙,把它烤得滋滋作響……

三十多年就在哭哭笑笑中過去了。眼前的春哥,額頭兩邊都有了白頭髮了,可他現在卻要養螞蝗了。

天擦黑兒,月臺要回家了,春耕眼裏依依不捨,嘴上卻不說。他找個塑料袋,裝上兩三斤洋姜,塞到她手上。說:我明天一早從魚塘拉幾條鯇魚起來,你不是最喜歡喫油炸魚丸子嗎?我明天多做一些拿給你,說不定有利一大早就到家了……你一晃都四十歲了,正好是八月十五生的。命真好呵!

月臺聽了,咬住下嘴脣笑。有利終於出手幫春耕一把了。看流花河的臭女人們背後還怎麼嚼舌頭!

這時候,太陽和月亮都掛在天幕裏,即將掉進黑暗裏的落日把月亮染成了紅色。

月臺心口隱隱作痛,翠花嫂的話還有土罐裏的中藥,都像石磨子一樣壓在她的心頭。

她走出十幾步遠,猛一回頭,只見春耕像一座雕像屹立着:他光着兩隻黑黝黝的老赤腳,正揮動着古銅色的手臂,微笑着向月臺告別。

他的周邊,有大大小小的幾口魚塘,魚塘裏波光粼粼;身後是散發着土腥味的黑土地,塘埂上長着洋姜、麥綠色的小樹、蒲公英、還有狗尾巴草;二爹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高興像個孩子似的,朝水裏扔着小土塊。太陽的餘輝正好給這所有的一切鍍上一層金邊。

到家門口了,手機響了。月臺把車停下來,看見有利發來的一條短信:親愛的老婆,你在哪?等我和兄弟們加個餐,就開車回家了。我好想家,想陪親愛的老婆過一個美美的生日!

月臺撅起嘴用語音回了一句:誰稀罕你回來?你不是……在外面又,你不是在外面租了房子有了家嗎?月臺不能多說了,她只感覺鼻子發酸,喉頭也哽噎了。

到家了,月臺推着車,走進自己家漂亮的奶白色的小洋樓。這是前年夏天,春耕拿着有利的設計圖紙、帶十幾人回來做的四層樓。樓頂上,是紅牆青瓦的∧形小屋,防曬又隔熱;二至四樓的陽臺是別緻的半圓弧型,像月芽兒一樣微微凸出,有利說這就是月臺,是月亮休息的地方。

公爹老兩口住在一樓,院子裏牆旁邊種滿了紅的綠的花花草草。柔和的燈光從窗口射出來,刺破夜的黑暗和寂靜,引得大大小小的飛蛾奮不顧身地撲向它。不遠處,螢火蟲也燃燒着自己,用生命把黑夜點得更亮一些。只有蛐蛐兒躲在黑暗處,高一聲低一聲地唱着誰也聽不懂的歌兒。

月臺不知道,子夜時分,月兒正圓,在廣東境內臨近韶關的高速公路上,一輛粵LXX…車牌的車主因疲勞駕駛、車速過快,一頭撞上前面拖着鋼板的大卡車上。小車司機頭破血流,當場死亡。

負責道路安全的交警,找到了車主的手機裏“老婆”的聯繫電話,可打了幾遍,對方手機都顯示出關機狀態。

這天夜晚,月臺感覺有點疲憊,於是她關了手機,可是她還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月臺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自己和一個男人睡在竹牀上。男人用粗壯有力的手臂,摟着她的身體,他是多麼激動又是多麼有力呵!月亮從雲層裏穿過來,透過楝樹枝照亮了他的臉,怎麼是春哥?月臺聽到他的心“呯呯”直跳,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打溼了他的胸口……月臺的臉有些發燙,眼睛也溼潤了,春哥沒病,他好好的!有人向她走過來了。他走得很緩慢,慢得好像永遠也走不到她身邊似的。是有利。他笑着向她走來,額頭上盛開着一朵紅色的合歡花,花兒開得正濃,紅紅的花兒像血一樣稠。

月臺從這個冗長的夢裏驚醒,有利怎麼啦?我怎麼做了這樣的怪夢?咦,婆婆說做夢和現實正好是反的,再過一會兒有利就該到家了。

月亮從窗幔旁的一條窄縫裏照射到牀邊,臨窗處,月光如銀。月臺摁下燈開關,她的心在瞬間也跟着亮堂起來了。

月臺站起身去衣櫃裏找睡衣,那件芽色的、略爲透明的杭州真絲睡衣,是有利去年在專賣店爲她買的,他一下子買了淡紫色和鵝黃色兩件。每次他在家擁她入懷時,一雙手就會輕輕地從睡衣滑落到她溫潤的肌膚,直到她久渴的心田……她索性洗了澡,然後把頭貼在睡衣上含糊地笑。

當寒涼的夜風搖動着樹枝搖碎了月光,月亮就隱到雲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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