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晚明史”系列不太好讀,五本書加起來二百多萬字。當然,長不是問題。同樣寫明史,《明朝那些事兒》也不短,好讀得很。
作者樊樹志老先生治學嚴謹,大量引用史料原文。不但如此,作者做結論也很謹慎,經常把不同觀點史料放在那兒,讀者自己琢磨吧。這倒也是,幾百年前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到底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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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看過《碧血劍》的都知道,李自成手下有個大將李巖,人稱“李公子”。這人在農民軍中是個獨特存在,文武全才、人品還好。大順軍進北京,全腐化了,只有他保持清醒。別人都變了,就你不變,格格不入可不行,於是就被闖王賜死了。
金老這麼寫,是拿李巖-李自成這對關係對應袁崇煥-崇禎的君臣關係。
顧誠先生在《明末農民戰爭史》裏認爲李巖這個人屬子虛烏有,所謂“李公子”云云就是民間稱呼李自成的。
樊老先生則認爲,顧先生太武斷了,明明很多史書上都記錄了李巖,怎麼能說沒這個人呢?
就這麼個大家耳熟能詳的事,成了懸案。到底有沒有呢,大家自己判斷吧。我傾向於顧先生的觀點,沒有。
爲啥呢?這個人太像小說裏的人物了,集中了所有優點,還是冤死的,特別符合傳統文學裏的忠臣形象,結合生平經歷看,像是硬生生被嵌進大順軍集團的。
清朝爲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對明朝而言極力宣傳袁崇煥被冤殺,對大順而言極力宣傳李巖被冤殺,證明崇禎和李自成都是亡國之君。這個邏輯倒和金老一樣。
這樣的問題其實很多,比如農民軍到底開過滎陽四十八家大會沒有,有沒有車廂峽這個地方,大順軍進北京拷贓得了多少錢,甚至大順軍到底腐化了沒有,張獻忠屠川了沒有?
這麼多問題搞不清楚,歷史的意義是什麼?
樊先生寫這套書就是要解答寫歷史的意義。他在後記裏提到:宏大敘事是歷史研究的一種手段……宏大敘事與碎片化研究,都有存在的理由。但是……不能用碎片化取代宏大敘事……我想用《重寫晚明史》,向宏大敘事的歷史研究致敬。
談宏觀,對業餘愛好者來說足夠了。就像看高手過招,我們怎麼能像王語嫣一樣喊出來蕭峯的每一招,只要看到蕭峯拎着慕容復脖領子把他扔出去、知道武功誰高誰低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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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從大歷史的角度看,歷史到底是不是羣衆寫的?
也是,也不是。
一個政權,人心喪盡,自然要翻車。明末,農民起義蜂起,豈獨一個李自成,豈獨一個張獻忠?
朝廷面對的是死局,且不說與滿洲和農民軍兩線作戰,就說剿農民軍一事。要剿就要派兵、徵兵,派兵、徵兵就要籌款,籌款就要加稅,所以就有練餉、剿餉(加上遼餉就是“三餉”),加餉自然就有更多人造反。於是,死循環。
但得天下的也不一定得民心。
李自成進京,算是得了天下,得了天下民心嗎?滿清入關,肯定是得了天下,得了什麼民心?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得什麼民心?
所以,歷史是勝利者寫的、是勝利者中的英雄人物寫的。
勝利者和英雄人物是1,羣衆是0。只有1沒啥用,但沒有1、再多0也沒用。有了1,0可以變成倍增器、放大器。
歷史可以創造英雄,羣衆也可以創造歷史,但沒有英雄的羣衆創造不了歷史。
3
接下來的問題是,人和制度哪個重要?
少年時,我當然認爲人重要。受小說、評書、戲文、故事影響,覺得那些叱吒風雲的英雄們是歷史變化的主因。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制度更重要。好制度可以不讓人辦壞事,壞制度卻會讓好人變壞。
再後來,又覺得還是人重要。制度是人制訂出來的,有了制度,人不遵守有啥用?執行制度的人是弱雞有啥用?同樣的人,在不同制度下表現不同;同樣的制度,由不同的人來幹也會不同。
比如說內閣,制度還是那個制度,皇帝不同、首輔不同,結果大不同。
明太祖是強人,啥事都可以自己幹,也都想自己幹,不需要宰相。胡惟庸、李善長,通通幹掉。
明成祖也是強人,但沒老子那麼強,就搞了個內閣,找幾個人當祕書顧問。
再往後,仁宗、宣宗就不算強了,所以更倚重內閣。內閣大學士其實才五品,放今天就是正廳級幹部,但慢慢變成決策者了。
到明中葉後,內閣首輔權重,就成了實際上的宰相。嚴嵩、張居正都是一時權相。
從制度上說,這種變化合理,後世兒孫有幾個像朱元璋那樣親歷親爲、事事明白,不靠內閣靠誰?但同樣明中葉後,大量內閣首輔也沒什麼作爲。
所以,也不全是制度的問題,個人在制度之下的作用極其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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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作用巨大,那明末之局,如果換個人,能不能解決?
歷史不能假設,但我看多半換人也不行,雖然人比制度強,但制度約束人,形勢比人和制度都強。
明末,滿洲和農民軍同時興起,內憂外患一起爆發,換成朱元璋、朱棣來,也未必解決得了。再加上天啓當政七年完全亂七八糟,任由魏忠賢、客氏亂政,沒在禍初起時認真應對,等崇禎上臺,已經不好收拾了。
從後見之明的角度看,當時有兩個辦法:一是遷都,到南京去,避開北方的鋒芒;二是和滿洲議和,集中精力對付農民軍。
但以正治正確的角度看,兩個辦法都不行。遷都,祖宗陵寢怎麼辦?議和,怎麼能向夷狄低頭?
不要說不能幹,連這個想法都不能提,一提就會被罵死,連崇禎都不敢說自己有這個主意。他授意兵部尚書陳新甲派人和滿洲議和,事情泄露,趕緊處死陳新甲。
議和、遷都,是面子問題;亡國、喪身,是裏子問題。
面子和裏子哪個重要?在生死攸關時,當然裏子重要。但有時面子就是裏子,丟了面子,就沒了合法性,等於裏子也丟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兩件大事,打仗是裏子,祭祀是面子,但面子排在裏子前面。
關鍵在於什麼時候面子更重,什麼時候裏子更重。
人在局中,難說。只是,過於重面子,會讓一幫動嘴皮子的人偷機得利。都知道動嘴容易、動手難,都願意動嘴,而且動嘴能站在道義制高點上,讓你一點轍沒有。
動嘴的只管反對就行了。讓他們去打滿人、打農民軍,沒戲。但他們不去啊,就在後面搖鵝毛扇。洪承疇、楊嗣昌、盧象升,都被瞎指揮害死。
所以,還是多在面子上下功夫好,既輕鬆、又得利;那些重裏子的,又得到前線打仗,又不得好死。誰幹這樣的傻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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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傻事還是有人幹。
嚴嵩當權,楊繼盛彈劾嚴嵩二十四條大罪,被整死了;魏忠賢當權,楊漣、左光斗等人彈劾魏忠賢,被整死了。馬士英看史可法不順眼,排擠他去江北督師,讓清兵整死他。還好,海瑞死得早。要不然,按他的脾氣,也得被整死。
李自成進京,路上望風皆降,代州總兵周遇吉不降,被吊起來亂箭射死。清兵南下,江南各城望風皆降,江陰縣不降,被滿城屠滅。改朝換代,滿朝文武望風而降,十幾歲的夏完淳不降,還吐洪承疇一臉唾沫(吐唾沫這個不是樊先生寫的)。
一根筋的人不多,但總還是有。
有多麼傻的君子,就有多麼精的小人。
魏忠賢以前,明朝有權的宦官不少。王振、劉瑾、馮保,地位和權力都很不得了。但那時,讀書人還知道廉恥,政治家兼學者文震孟說得好:“(王)振、(劉)謹之時,小人附之者,猶視爲旁門曲徑,唯恐人知……逆賢之時,小人附之者視爲康莊大道,共知共見。凡爲正人者,爲小人所惡,即爲逆賢所仇,不必其積怨逢怒於己也,夫一人之仇有限,以衆小人之仇讎天下,而君子始滌地無類矣”。
就是說,過去走歪門邪道,還知道害臊,都得偷偷幹;到了魏忠賢時,就連臉都不要了,小人道漲、君子道消,反而成了異類。
比如,顧秉謙爲了爬上內閣首輔的高位,帶着兒子去拜見魏忠賢,獻媚道:我本來想認您爲父親,怕您不喜歡我這個白鬍子兒子,所以帶了兒子來拜您,請認他爲孫子吧。
嗯,還有個降清後主動剃髮易服的明臣孫之獬(這個是網上看來的,不是書裏寫的哈)。
楊漣在絕筆書中寫:若個個討乖趨勢,只戀功名長久,不顧朝廷安利,聖賢書中,忠義心上,終不敢許。
跟這些人說什麼聖賢、忠義,真是對牛彈琴。他們心裏只有功名長久。
同樣是人,差別怎麼這麼大?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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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君子難做,小人易爲,海瑞、楊漣們是鳳毛麟角,大家也知道書中的道理和社會現實差別很大,爲什麼要一遍遍給大家講書中的道理?講得好像世上全是君子、根本就沒有小人似的。
其實很簡單,正因爲書中道理是對的,但又不容易做,纔要一遍遍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
大家明知道世上的道理該怎麼樣,但還是做不到,那是人性的問題;但如果連道理都不說、混淆了是非,豈不是連人性都沒了?
郭靖跟楊過講俠之大者、爲國爲民,講襄陽守得住、守不住,最後不過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楊過聽進去了嗎?未必。但如果郭靖不跟楊過講,楊過日後從哪兒能想起這些話呢?
電視劇“走向共和”裏,李鴻章對幕僚說,我講十分,他們(北洋水師將領等人)能夠聽五分,實行一分,我就知足了。
書上的道理,就是十分;如果書上不講,現實中連一分都沒有。
“爲天地立心,爲生命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是給讀書人提的,但大多數讀書人做不到。做不到沒關係,本來也不指望大多數人能做到。
就像少林七十二絕技,能練成三項以上的有幾人?有多少絕技好多年也沒人會練?沒關係,這些高大上的東西都在藏經閣供着,後世總有人練成,隔幾百年總會出一兩個絕世高手去練。
書裏的道理,就是藏經閣裏的七十二絕技。
少林寺這麼多和尚,絕大多數都不指望能練成一項半項,但誰也不敢說,七十二絕技沒有、沒用。
7
人活着,就是一口氣;讀史書,也是讀這一口氣。
(《晚明大變局》《新政與盛世》《朝廷與黨爭》《內憂與外患》《王朝的末路》,樊樹志著,中華書局,2015年8月-2019年7月第1版。)
(公號:行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