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軟(二)

1994年,無論如何,我都要到廣東去,實在不想在武漢呆了。

廣東早已經在開發,聽很多人說,那邊很稀罕高中畢業的人,我決定去闖一闖。駝子他們經過一年的鍛鍊,身板高大又堅硬,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們沒有學歷,更適合在工地上幹,自由自在,也不想莽撞地跑那麼遠。

那時候的火車,連窗戶都沒有,像豬籠子,又悶又熱,比97年的火車差多了,更不要說與現在的動車比。我帶着收音機,卻根本收聽不到節目。火車啓動時,心頭隱隱有一絲不捨,但更多的是舒暢。

我懷着無限的憧憬和放鬆,在沒有一個熟人的情況下,第一次踏上了廣東炙熱的土地,可迎接我的只是一場欺騙。因爲沒有經驗和閱歷,我在武漢的中介所交了錢,填了一份表,滿懷信心的來到東莞大嶺山,準備進一家燈飾廠。

等到找到那個地方時,別人卻說,那家燈飾廠早就倒閉了。無助的我欲哭無淚,抓起石頭砸天,卻沒有一點回應。

失魂落魄的我,找到一處郊外的爛尾樓,不顧蚊子的熱情,也不知道害怕,帶着哭聲睡去。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枕頭的牛仔包卻不見了,同時丟失的還有我的身份證,畢業證和一個小收音機。

我成了一個有名有姓的黑人,工廠是進不了,也沒有錢回去,只能讓單薄的身體在工地上打拼。

這一年,我挖過土方,破過樁,打過混泥土,貼過條磚,進過不需要身份證的黑工廠。每天像一個木頭人,不管伙食好不好,回來就喫,吃了就去幹活。

只有在晚上,纔會稍微做一下自己。聽聽音樂,寫寫文字,偶爾也會擡起頭來,看一看北方的天空,亮起幾顆疏淡的星。

在那片天空下,有老屋的母親,有武漢的夥伴,也有那個逐漸模糊的身影。

也曾想過回去,可終究不想打自己的臉。那些豪言壯語,像一根根鞭子,抽打着我,讓我跪着也要熬到年底。

當我坐上回家的火車時,已是元旦之後。只不過身子高了一點,人黑了一點,衣服換了一套,口袋卻依舊羞澀。另外還添置了一臺收音機,一個日記本,一隻筆。

在武漢下了火車,我忽略了夥伴們的邀請,很快轉車,回到麻城。母親將我看了又看,又朝身後看了又看,確定我是一個人,什麼都沒有說。

那個春節,母親很忙,將所有的親戚都走了一遭,託付他們將我捎上,說我在廣東受了罪。

那個時候辦身份證很麻煩,我也暫時沒打算去廣東。母親的忙碌總算有了着落,讓我跟着表哥去武漢的三角塘菜行做搬運工,我也就一口答應了。

三角塘也在武昌,跟白玉山是兩個方向。再次走在武漢的街上,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菜行的搬運,跟糧庫搬運,卸水泥,卸車皮不同。那些搬運大多是扛包,每一包都是一兩百斤,我根本奈何不了。菜行裏只是上下蔬菜,用竹筐子或者編織袋裝着辣椒,茄子,豌豆,也就三四十來斤。

這種活計,我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反正車來了就卸,有人購買就裝,幹就幹一下,玩就玩一下,而且錢當場結算。

夥計們也都是跟我年紀不相上下,都玩得來。我很快就適應了,不光是人,還有周圍的環境。

菜行兩邊有很多餐館,餐館裏有很多小姑娘。夥計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到餐館裏玩,逗逗小姑娘,跟她們打打撲克,聊聊天。

餐館也依賴着我們菜行,主要做菜販子的生意,有時白拿一些快要爛掉的蔬菜。菜行裏的經理和海南雲南那邊的大老闆,一直都從餐館裏叫飯菜,讓小姑娘們送過來。

那些小姑娘進菜行的時候,夥計們總會吹口哨打招呼,順便撩一撩。時間久了,大家都熟了,經常開一些玩笑。

年輕人在一起,寂寞難耐,心頭總有火燒,七聊八聊,想着法子往情情愛愛上面繞。

也有真的好上了,經常作出一些羨慕死人的動作和聲響。

因爲我是高中畢業,顯得有點鶴立雞羣,又愛寫文字聽歌,在90年代,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愛好。在小夥伴們的大肆宣傳和過度吹捧下,自然會引起一些女孩子的注目。

這其中就有青青。

青青是武漢蔡甸青菱鄉的,當時17歲,瘦瘦的身子,眉毛很濃,嘴巴微翹,看人總像是在笑。

她不喜歡跟其他的夥計打撲克,說他們太粗魯,手腳不乾淨,喜歡跟我呆在一起聊天。其實跟我在一起說是聊天,更多的是靜靜的坐着,沉默遠遠比別說話多。

那時的我,要麼窩在茄子堆裏看書,要麼趴在辣椒堆上聽收音機,或者讓土豆將自己圍起來寫寫劃劃。

夥計們都到餐館去玩的時候,青青就會跑到菜行來。經常在我旁邊站了很久,直到熱氣呼到我耳朵上,我才發覺。有時也會摘下我的一隻耳塞,插到她的耳孔裏,跟着我一起搖頭晃腦。

我寫字的時候,她就坐在菜行門口,手託着下巴想心事。直到我從土豆縫裏鑽出來,她才裝作好像剛來的樣子。

她給老闆送飯的時候,倘若我在裏面,她總會想方設法逗留一下,如果沒看到我,不管他們怎麼喊,怎麼叫,她不多站一秒。

夥計們說我有情況,跟青青搞上了,經常給我創造更多的機會,希望我給他們樹立榜樣。

不管他們怎麼開我和青青的玩笑,有時候我都臉紅了,青青從來都不惱。

青青究竟還是年紀小,會說話太沖。有時車子來了等着卸貨,還有夥計跑到他們餐館玩,青青看到我一個人在那裏幹活,她會無緣無故的朝他們發脾氣,用武漢腔一口一個老子。

夥計們就會在她面前說我有女朋友,比她漂亮一萬倍。

青青就會有幾天跟我不說話。但要不了兩天,她又會跑過來找我,嘴巴依舊翹着。夥計們說她臉皮厚,她就拖着我,要我去揍他們。

沒人的時候,她會偷偷問我,她的臉皮到底厚不厚。

有一次,青青拿着兩張門票來找我,讓我晚上陪她去看展會,她跟老闆都請好假了。而我這邊,老闆剛好讓我在小黑板寫下廣告,今晚有一車海南椒,一車尖椒,一車長茄要過來。

我表示去不了。青青什麼都沒說,也沒有給我們老闆送晚飯。

晚上,我們卸完一車辣椒後,一個夥計到餐館去找水喝。進去沒一會,就聽到青青對他又叫又罵,還將他推到門口,將撕碎的紙片朝他臉上扔。

夥計弄得沒面子,回來朝我發火。“這小妖精惹不得,浪子,趁早別動她心思。聽她老闆娘說,她一晚上都不動彈,也不知道誰得罪了她。我進門的時候,就是拂了一下她的頭髮,她竟像母老虎一樣。你知道她手裏撕的是什麼嗎?兩張門票,價格不低呢。”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黃亞洲,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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