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篾匠

張篾匠老了,人們經過他的門前時,總會不自覺的嘀咕一聲,好像只有說過了這句話,纔算在他門前走了一遍。

這個冬天,張篾匠一直在自己的家裏。有太陽時,就搬張椅子,靠在牆角,他坐在上面,眼神呆呆的盯着過往的人羣,如同看着腳邊的螞蟻。遊離的目光,只有瞟向對面山時,纔有一絲光彩。當那兒打蔭時,他才起身,瞅瞅太陽,抱着椅子追過去。

變天時,他就坐在伙房,火坑蕩裏薰着一個黑不溜秋的松樹蔸子,他身體前傾如雕塑,不知在想什麼,似乎隨時都會僕入坑裏,褲檔底下還坐着一個沒有半絲火星的陶製火爐。

有人在塘外邊喊,篾匠,篾匠,去打牌囉,摸幾把,三缺一。

他像睡着了一般,鼻孔裏吭哧吭哧兩聲,再沒聲息。

張篾匠老囉,那邊的人搖了搖頭,不再叫喊了。

張篾匠其實並不老,六十還沒到。現在的農村人動不動就活到七八十歲,有的九十歲還上山下地,忙得不亦樂乎。

他的頭上沒幾根白髮,麪皮飽滿白淨,只是手上起了一些繭子,現在十來年沒捏篾刀,繭子已逐漸消失,手也變得紅潤起來。

十來年沒捏篾刀了,時間過得真快。從他十六歲開始當徒弟起,他與竹子打交道已經四十來年了。

他兄弟姊妹多,小時候經常上頓吃了沒下頓。他天資聰穎,本來是塊讀書的料,無奈家裏沒錢,又缺勞力,便只好讓他輟學下地。

他與竹子結緣,還是師傅主動找上門的。師傅是隔壁垸的老李頭,幾十年的老篾匠,天天與竹子粘在一塊,技藝精湛,很多後生想拜倒在他的門下,他都沒答應。

他一眼就相中了小張,跑了他家兩次,讓他父親眼光看長遠點,天不餓手藝人,才說服他父親。

李老頭的眼光真的毒,一點沒看走眼。小張彷彿是天生的篾匠,竹子在他手上,沾了靈氣,隨着他活泛的雙手,編成一隻只漂亮結實的籮筐,竹蓆,很得鄉鄰的喜愛。

徒弟徒,三年奴。別的徒弟在師傅家邊勞動邊學手藝,往往要三年期滿才能出師。其間,像奴隸一樣,起早摸黑替師傅家幹活,訓斥,受罵甚至捱打那是家常便飯。

小張人機靈,李老頭也愛才,兩人投緣。李老頭視小張如己出,小張視李老頭爲慈父,兩人惺惺相惜。人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但李老頭不,他傾囊相授,小張技藝大進,兩年不到,李老頭就讓他自立門戶。

小張就成張篾匠了,那時的匠人很喫香,張篾匠很快混得風生水起,名聲遠揚。很多人幹活,不找李老頭,直接找張篾匠。每當有人這樣時,小張便說,你去給我師傅說說,讓他也一起去做。來人笑着說,你都出師了,還管他幹什麼。

小張嚴肅了,喫水不忘挖井人,我現在能靠這雙手過好日子,還不是師傅一手栽培,不然,我還不知道在哪一灘泥巴里忙活得沒名沒堂呢。

來人不去,小張便自己去師傅家打聲招呼,師傅若不一同前去,結算工錢後,小張會自覺給師傅勻一點。

逢年過節,小張總會提些禮品孝敬師傅,與他坐坐,東扯西聊,說些體己話。

有人說他傻,有人佩服他,更多的人找他幹活計。

師傅去世,他披麻戴孝,哭得暈死過去,別人都羨慕李老頭撿了一個兒子。

師傅走後,他更忙了,他的手藝的確好。竹子可以劈得似紙片,一溜勻的厚度,雙手像挽花,竹片兒懂他的心思,隨着他此伏彼起,如龍蛇在舞。

因了他的口碑,他還娶了一房好媳婦。有人爲那姑娘喫不好睡不着,有人爲那姑娘走南闖北,天天心焦,有人爲那姑娘尋死覓活,沒完沒了,可這一切全是白搭,那姑娘死乞白賴地跑到張篾匠房裏去了。

人們雖然忌妒,可還是覺得姑娘眼光好。他幹得更有勁了,將媳婦養得油光水滑,跟電影裏的人一樣。

張篾匠雖然像睡着了,可一想起那事心裏就痛得爪子撓心,眼裏就亮起火苗,盯着對面山出神,那兒躺着他的媳婦和師傅。

真是傷人,媳婦好不容易懷着崽,歡天喜地等着臨盆,結果卻難產,和尚未面世的娃兒一道死在自家炕上。

李老頭死,他暈死過去,媳婦和娃死,倘不是有人時時守着,他真的想用篾刀割掉喉嚨,隨着她們去。

他才二十多歲,別人看他人好,不停地給他介紹,離婚的,死了丈夫的,甚至還有黃花閨女,可他見都不見。他的父母及兄弟苦口婆心地勸他,讓他再成個家,他淡淡地說,反正張家有你們,不絕後,你們就別逼我了。

從此,他孑然一身。他的技藝更加精湛,但他的手腳卻慢了,經常像個悶葫蘆一言不發,甚至還不時將手這兒劃開那兒割破。

後來,人們說張篾匠就是從那時開始老的。人們不可思議,這太不符合他的年齡了。

他依然熱愛他的手藝,除了去對面山上轉轉,其餘的時間,他都是坐在矮椅子上,扎着皮圍裙,低着頭擺弄着竹片兒。

那時的農村,對竹器的依賴性很大,曬穀麥棉花,篩米芝蔴,拾糞送肥,都離不了。方圓一二十里的村莊,幾乎每家每戶都在用着他做的竹器。他做的竹器耐用好看光溜,人們只要一問起,就會自豪地說,這是張篾匠做的。

那些年,他雖然心裏憋悶,可只要一拿起竹子,心中就舒坦一些。

慢慢地,打工開始了,年輕人大量逃離農村,莊稼地越種越少,竹器的用途也越來越少。竹器逐漸被塑料,機械所取代,張篾匠的活一下子少了許多。

人們看到,張篾匠除了上山在老婆,師傅墳前嘮叨外,經常在村子裏轉悠。若看到有人丟棄的破爛籮筐,他會蹲下身子反覆撥弄,好像那上面有他的影子或他的氣味。

當他出神時,有人會在他背後喊,有什麼看頭,這些東西都沒用啦。

他便訕訕地起身,又漫無邊際地走。

東西丟多了,他有時用腳踢踢,不再理會了,他開始無聊起來。

有人便邀他打麻將,他人本聰明,幾圈下來便學會了。

於是,他經常早出晚歸,像換了一個人,沉溺其中,技術一日千里。他總是贏別人的錢,很多人不服,有人就細心觀察他摸牌的過程。

有人恍然大悟,他抓好牌後,手中便總拿着一張牌,不時地換一下。關鍵是他總是雙手不停地換,靈巧快捷,像挽花一樣。

人們認爲他在偷牌,怪不得總是贏。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實人也鑽進錢眼了,一個寡漢子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人們怒火中燒。

不少人要他吐出原來的錢,不聽他任何解釋。他不再多說,凡是與他打過牌的人,他讓人寫上數字,如數奉還。

別人不再找他打牌,他也不再打牌。別人偶爾開玩笑吆喝他時,他像沒聽到一樣。

他真的老了,便經常坐着,身子不動,但他的手一直在動,雙手靈巧地翻動,像挽花一樣。他的篾刀在牆角,快生鏽了,但他手裏像一直握着一把篾刀,像在一直幹着活計。

旁邊坐着李老頭,對面坐着媳婦,都在看着他。

在某一日,他將留着的竹蓆,糞鬥,筲箕全都丟進火坑蕩。這些竹器早已乾燥,一丟進火裏,像浸了油,噼噼啪啪,火勢極旺,映紅了他的臉。

他身體前傾,籠着火,身上燥熱,精神一下子好了,像十六歲那年。

腳旁有兩隻竹籃,他捨不得燒。

留着吧,等我死了,它們可以盛紙錢撒呢,送我上山,找我的媳婦和師傅。

張篾匠眼睛亮了。

別山舉水。美篇簽約作者。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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