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紫薇星

李先生開始的時候不是李先生,他是以李醫生的身份來接我的。

爲什麼要用到“接”這個詞呢,猶記那年,我芳齡二八,不想活了,服藥自殺。

他來的時候我正處於彌留之際,只記得眼睛一閉一睜的功夫我眼前的天花板就變成了救護車的車頂。

被送上救護車時有人掐住我的人中,叫我不要閉眼,李醫生站在車裏搖搖頭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

後來聽李醫生說,那年他正值青春年華,初踏社會,天天加班去“接”人,我是他接到的第四個服藥自殺的,前面還有割手腕的,喝敵敵畏的,上吊的,還有拿果凍殼在水泥地上削尖了喇自己大動脈的。

彼時我正坐在病牀上啃着蘋果,聽到他說拿果凍殼削尖了喇自己的,我身體不自主的抖了抖。

“他們有的是因爲分手,離婚。有的是因爲欠了一屁股債,還有的是因爲單純的想不開。你呢!小屁孩?跟小男朋友分手了還是跟家裏人吵架啦?”

那時候李先生也還不是李醫生,而是李半吊子。

他一屁股坐在我病牀上,伸手還要搶我的蘋果,被我一腳踹下去了:“李半吊子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按鈴舉報你玩忽職守騷擾病人。”

“我可沒有啊,我是來告訴你可以出院了。”他摘下我牀頭的病例又翻了翻。

“我不想走。”我那時鮮少認真的跟他說話,這算是那鮮少中的精品了。

李半吊子又搖了搖頭看着我說:“這可由不得你。”然後他走了。

我摔了手邊的杯子喊:“我還會再來的。”

“歡迎~”

李半吊子只在我人生中出現了很短很短的一段時間。

我那個時候清醒的時間絕大多數都貢獻給了一個名叫雨落的少年。

第一次自殺的時候還不把他當作我的掌中寶,我那個時候認命,沒人能把我從死神手裏拉回來。

從醫院出來後不一樣了,他們都不讓我死,他們對我說如果我死了有多麼多麼對不起他們,我說那我就不死了吧,不過你們要記得,我活着,是你們對不住我。

不過他們後來見我活的那樣開心快樂,時間一長,就忘記了。

我早就猜到了。

遇見雨落,是幸運又不幸的。

他讓我看到了我沒見過的世界,他讓我見到了沒見識過的美,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不幸在於,我於這些東西來說都是短期旅客,都是雨落借我看一看的。

我愛雨落,打從見他第一面就愛。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燙的滿腦袋是卷,他留着長頭髮,及肩。雙眼皮,少年感。

這是我現在能想起來的了。

可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的美與少年感,並且還常自卑自嘆。

他在自卑自嘆些什麼呢,那麼讓我着迷。

從醫院裏出來後,再進學校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他了。

那個時候我自殺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他也知道。

“好了?”他沒憐憫我,只是那樣問我。

“活蹦亂跳的。”我給他轉了個圈。

“嗯,回來了就好好的。”他說着要走。

“雨落,我學音樂怎麼樣?”我小跑到他前面,倒着走路問他。

他看了看我說:“不怎麼樣。”

我把這個事跟給我扎針的校醫姐姐說了。

校醫姐姐看着我搖搖頭:“還是小孩子,我當年也喜歡過人,也差點爲他學法律,還好我班主任當時給了我當頭一棒。”

我想爲自己辯解什麼,爸爸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一通電話,把我從鄭州叫回北京。

我坐在法院裏念着那份諒解書時,心裏的答案落地生根了。

沒人值得我瞻前顧後的活着。

我報了音樂系,光膀子上陣,臨藝考前進了個黑了心的藝考班,沒白天黑夜的練,最後給我練進李半吊子手裏了。

李半吊子在我心裏什麼時候過度成李醫生的呢,我想大概就是藝考班疲勞過度犯心臟病,在救護車上看到他眼神裏有醫者仁心的時候吧。

他見到我時我還是睜着眼睛的。

“姜同學這是學會什麼花樣作死了?”

他給我做着心臟復甦時說。

可能人處於彌留之際時大腦失去與人作惡的功能了吧,看見誰都像最後的稻草一樣想示好。

“李醫生,這不是一年多沒見……”

“我想你了嗎…”

我說話時神緒已經開始飛了,眼皮在打架,看到好多個李醫生在我眼前轉。

“李斯洋…你別轉了。”

我可能是累了,閉上了眼。

“姜聲聲?醒醒,別閉眼!”

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

還聽到他說:“你到是真守約。”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這一生像這樣赴他的約,還有兩次。

整個暑假,我沒去找他沒去告訴他,想要開學給雨落一個驚喜,沒想到,他也給了我一個驚喜。

我還在想着三個月沒見了,他的頭髮有沒有變長,是不是還是到哪裏都戴着口罩的時候他就頂着一腦袋捲進入我的視線了。

我一路小跑過去,站在他面前。

“雨落。”我站的筆直,自認爲笑的燦爛看着他。

他冷着臉看着我,眼睛裏有點東西,我那時看不懂,後來看懂了也不明白,爲什麼要這麼悲哀。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是他早已給我的答案。

過了一會兒他像破冰一樣的笑了:“還真來了?”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笑,也讓我第一次覺得他接受我進入他的世界了。

那之後,他帶我認識了他的朋友,吳言,大貝貝,阿琴。還讓我加入了他們的樂隊,我成了主唱。

我受寵若驚,他說:“你不是要一直跟我同路嗎?”

我沒懂,他提這個幹嘛。

“這是我給你的答覆。”

他的意思是,可以。

後來我一直愛他,他去哪我就去哪,他幹嘛我就幹嘛,他愛看電影我就約他看電影,不過他從來不赴約,我就自己去看了電影,電影票都攢了好厚一沓,大三那年他去做支教,我也去了,

大四那年,我們一起去了西藏,我,雨落,吳言,大貝貝,阿琴。

後來雨落在一次喝醉酒時說,能在西藏的馬路上表演是他的夢想。

他說謝謝我們幫他圓夢。

我在心裏說謝謝你讓我成爲完成你夢想的一份子。

和雨落同路四年,我很充實很快樂。

有不甘心有想得寸進尺有過怨言嗎?

有啊。

從西藏回來的路上,吳言有一次問我。

“你跟雨落還沒好啊?”

我搖搖頭,我也很無奈。

“他說他不想耽誤我,他說他不值得。”

在西藏的時候有一天我就問過他:“怎麼樣雨落,這麼多年審視過來,覺得我行不行?”

他看了我一眼又扭頭把手放在火堆上烤火。

“你是個好姑娘。”

“雨落,你別跟我裝。”我懟了他一下。

他扭過頭看着我,目光是悲憫。

“這些年看下來你還沒有看懂我啊,我不值得姜聲聲,跟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

他要走。

我拉住了他的袍子。

“如果我願意呢?”

他不打算走了,而是問我:“你爲什麼喜歡我啊?”

我說:“乾淨。”

他說:“人都應該乾乾淨淨的。”

那天的聊天不歡而散。

後來回了鄭州,大家都忙着畢業,我問雨落畢業了做什麼。

他說不知道。

可他卻偷偷的跑到了貴州支教,我到的時候他們那的路都快封了。

我問他爲什麼呀爲什麼呀雨落。

他說他覺得我們的關係應該到此爲止的,他說他不能再耽誤我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哭的,他沒看我,只說要上課了。

我點點頭讓他去,卻又在他快到教室的時候跑過去站在他面前。

“你記不記得高考前夕我給你打電話說讓你放心,我會跟你永遠同路。可是雨落,我以爲我這些年走的路都是與你同路,我走到今日才發現是我錯了,無論我對你付出過什麼,無論我多愛你,無論我在這條路上走的多麼貫徹我們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因爲你從來都沒想過要拉着我一起走!你說你被我感動,卻不是心動。那你爲什麼不問問我要不要你的感動呢?雨落?”

他被我堵的沒話。

“我今天來就是來要句話的,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不說話,滿眼悲憫的看着我。

“爲什麼要這麼看着我?雨落,你可憐我嗎?你爲什麼要這麼看着我?!”

那天我沒要到答案,一個人下了山。

我只當,我們倆的緣分到了頭。

人大概深陷其中的時候是不知前方的,與他不同路之後我才發現自己這四年,是荒廢了。

被自己的貪念荒廢了。

我的世界沒了雨落,我不知道該怎樣走了,於是我走向了深湖。

我一步一步走向深處,水漫到我脖子時我已覺得喘不上氣,心臟隱隱作痛了。

整個人掉進湖裏時,我意識在一點一點消失,生前種種,如過眼雲煙的閃過。

我看到青蔥少女捱打躲在樓梯下瑟瑟發抖,看到法庭上有人滿眼恨意的讀着諒解書,看到有一羣人把一個女生推向了拿着刀堵在家門口的人,我還看到雨落在西藏馬路上彈着貝斯開心的笑,看到有人跋山涉水去和她愛的人吵架,最後我竟然還看到了李醫生,他皺着眉,眼圈裏泛着紅。

我挺想坐起來跟他說說話,我想說。

你看我多守約,我又來了吧。

我命真大,竟然還沒死。

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爸,漸漸的發現牀邊圍着一圈人。

彼時我還插着氧氣管子說不出來話。

有人趴在我的腿上了,接着我就聽見哭聲:“聲聲啊…你可醒了,你說你這是做什麼啊…”

應該是我那七老八十的奶奶。

“聲聲啊,終於醒了,快嚇死我跟你爸了。”我媽。

“聲聲啊,不是我說,你活的好好的,你爸媽對你也這麼好,你要什麼給你什麼,你說要學音樂,你說那玩意有什麼好出路,不還是讓你學了…你說你尋死覓活的這算什麼事啊姜聲聲。”這般着急拿我出氣的是我那小姑姑無疑了。

有人推門進來,見我睜開了眼把手裏的東西往牀上一扔開始說:“呦~大小姐你醒了?死怎麼沒死利索點?”

“姜揚揚你閉嘴!有你這麼說你姐姐的嗎?”

“聲聲啊,別聽你弟弟瞎說,咱好好的哈,以後爸爸什麼都聽你的…”

“姜興方?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揚揚哪句話說錯了?”

得,又開始了。

我此刻如果真有力氣的話我想我肯定會拔了自己的氧氣管子,起來跟他們吵個不眠不休然後倒地長眠。

可我沒有力氣拔氧氣管子也沒力氣跟他們吵架,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吵什麼呢?病人需要休息!”有人敲着門進來了,頓時鴉雀無聲,我覺得呼吸都順暢了。

“誰讓你們這麼多人進來的?陪護最多留倆,其他人給我出去。”

時隔四五年再見李醫生,他是乘着五彩斑斕的光進來的,是我的救世主。

救世主這些年變成熟了,已經看不出當時李半吊子的影子了。

不一會兒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我爸一個人陪護。

也不知道李醫生是給我打了什麼藥,不一會兒我就來勁了,他們給我撤掉了呼吸機,李醫生又跟我爸囑咐了幾句,囑咐完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了他的手腕,聲音沙啞的叫他:“李醫生。”

我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只是叫了一句李醫生。

他知道我認出他了,他肯定也認出我了。

他對我笑,拍了拍我的手背,對我說了句:“我知道。”

頓時,我的眼淚如崩堤。

我一心尋死,上天怎麼就不如我的願呢。

我住院期間,大貝貝他們都來看過我了,只有雨落沒來。

我知道他爲什麼不來,他是在怨我。

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他突然半夜敲我出租屋的門,那天下了特別大的雨,他淋的頭髮都滴着水,我讓他進來洗個熱水澡。

他當時已經剪掉了一頭長髮,是我讓他剪掉的,我說不要整天陰陰鬱鬱的,這樣多好,多乖多可愛。

他吹完半乾的頭髮自然的垂着,我倆蓋着一張毯子,電視上在放着電影,他兩個大眼睛盯着電視看。

後來電影放完了,他突然對我說。

“我們誰都不要拋棄誰呀,不然活着的人一輩子都會活在愧疚中的。”

“會一直想,爲什麼啊當時沒能救救他呢。”

他那天很反常,我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肯說。

很久以後,他離開後,阿琴才告訴我他的事情。這都是後話。

他埋怨我,我知道,是我食言了。

那羣人在我牀前墨跡了兩天,走了。

我爸倒是一副陪我到底的樣子,不過沒幾天,也走了。

後來病房裏就只有我和李醫生兩個人。

我仍是在啃着蘋果,他仍是站在我的牀尾。

“這回折騰夠了嗎?”李醫生三十了。

我搖搖頭:“哪能啊,我還活着呢。”

他突然笑了,照着我腿的位置空打了一下:“我可不想再見到你了。”

他應該說的假話,因爲我看到他眼角泛淚了。

“誒呦呦,快讓我看看李醫生這是怎麼了,快到我懷裏哭來。”我說着張開雙臂。

“上一邊去姜聲聲。”

“我快服了你了,我工作這麼多年沒遇到像你這樣的病人,你還來不完了呢你。”

“我已經很久不接人了,我那天就是替個班沒想到就接到你了,我一下車看到是你差點給我嚇躺過去了。”

我笑他:“那誰知道那麼巧,次次打120都打你們醫院那去了。”

“孽緣。”李醫生說。

我倆都笑,笑了一會兒我坐起來問。

“結婚沒?”

“孩子都會走了。”

“婚離了。”

我祝福的話沒說出口。

“單身父親,可以。”我給他讚許的目光。

“改天孩子帶給我來玩玩?”

“過兩天吧,過兩天從他爺爺奶奶那回來之後我給你領過來玩。”

“男孩女孩?”

“小男孩,再過兩個月就三歲了。”李醫生說起他的孩子滿眼的慈愛。

我們倆又東扯西扯聊了好多,越聊越興奮。

過了好久他突然問我。

“爲什麼這麼想死。”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沒人這麼問過我,雨落也沒有。

我看着他的眼睛過了好久癟起嘴說:“因爲他們都欺負我。”

我哭,他過來讓我抱着哭。

我說:“李醫生,他們都欺負我,是他們逼着我活不下去,可他們還問我爲什麼想不開。”

我對着一個只有三面之緣的男人,訴說着我近半輩子的苦楚。

其實李先生並不懂吧,他只是爲我感到可悲。

李先生的兒子長得很像他,白白嫩嫩的一張小臉蛋,小狗一樣的眼睛看着你軟軟的叫着漂亮姐姐,心都要融化了。

“漂亮姐姐,幫我撕開唄。”小傢伙瞪着一雙大眼睛說。

別說是區區一個糖皮,就是一塊鐵片我也能給他撕開。

李醫生成了李先生。

李先生是個好男人,他成熟,幽默,知進退。細心,獨立,還能修下水道。

關鍵時候還能充當男朋友躲相親一用。

‘’不是吧姜聲聲,你還真把我當磚使喚了。‘’

‘’回頭請你喫飯,快進去吧李老師。‘’

李先生應該是沒見過那麼大陣仗的,一間屋子擠滿十幾個人,悽悽切切地說些什麼都聽不清。

‘’誒呦我們家聲聲好福氣的啦,找這麼帥的小夥子。‘’說話的是我二姨。

‘’小李今年多大了?‘’

‘’剛過了三十一歲生日。‘’李先生成熟穩重,絲毫沒被壓制住。

‘’呀,比我們聲聲大不少呢。‘’我姑姑插嘴。

確實差不少,李斯洋三十一,我卻是連二十四還沒到。

‘’孩子喜歡就行。‘’我爸說。

那天的家庭座談會進展的不算順利,但總算是矇混過關,我不用去相親了。

這都要感謝李先生。

我說請李先生喫飯,他答應了。

不過飯沒喫上,倒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情。

雨落要跳樓。

吳言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他那邊應該已經聚集了一些人,人羣聲烏烏嚷嚷了,我卻清晰的聽到她說:“姜聲聲,你快來!雨落要跳樓。”

我沒顧上李先生在後面追的急切,沒顧身體有多大的不適反應,我跑的好快好快,樓是一層又一層,我推開人羣,看到站在風口的雨落,我的雨落。

風那麼大,他那麼瘦。

“你終於來了啊。”他對我笑,我好想抱抱他。

“我來了我來了,雨落你下來好不好。”

“姜聲聲。”他叫我。

“謝謝你愛我。”

他在說什麼傻話啊,應該是我謝謝你讓我愛你啊。

“我愛你。”他笑着說,我好高興。

“再見。”少年轉過身去義無反顧的跳下去,

“雨落!”我跑過去,想跟着他。

好多人拉住我,我在其中看到了李先生。我抓住李先生的手說:“你救救他,你不是救過我好幾次嗎,李醫生你救救他!救救他!”

也不知道我是悲傷到了極致還是來時運動過量,我暈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裏雨落是我,我亦是雨落。我們陪伴彼此,互相溫暖,亦是相互的雨落。

我好像懂了,也好像不恨了。

醒來後我沒法說話,他們說是聲帶撕裂,以後唱歌是難了,說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他們叫我別傷心,不知道是說唱歌的事還是雨落的死。

李先生這回不是我的主治醫生了,但他還時常來,跟我說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很有意思,可我就是笑不出來。

雨落走了,走時好像把我四年前苟且偷生的魂魄也帶走了。

李先生後來見我終日鬱鬱寡歡就把他兒子帶來給我玩。美名其曰,爺爺奶奶旅遊去了。

李先生的兒子小名叫想想,因爲他自打會說話起總有很多個爲什麼。

“漂亮姐姐,你爲什麼不說話啊。”

“啊想想想起來了,爸爸說姐姐的喉嚨生病了。”

我揉揉他的頭髮,軟軟的,他擡起頭睜着個大眼睛衝我笑,這又讓我想起了雨落。他也有雙這樣好看的眼睛,頭髮也總是軟軟的。

可他死了,他才二十四歲啊,那麼年輕的生命。

“姐姐,我爸爸說姐姐不開心,說姐姐的朋友像想想的姥姥一樣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姐姐不要傷心了,我會告訴我姥姥讓他照顧大哥哥的。”

我淚眼婆娑的看着他點點頭。

想想的姥姥,我們素未相識,如果可以,請你多照顧照顧那個初來乍到的孩子,他其實很善良的,會收養流浪的小動物,他常常因爲自己能力有限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流浪而自責,可他自己明明過的就已經很苦了。他像我一樣是個缺少愛渴望愛但當愛來臨又不知道如何接受的人。相信您活了六七十年,一定已經參透的這些東西,如果可以,請您教教他,好讓他下輩子好過一點。

好讓他知道,我捨不得他。

後來有一天阿琴來了,她買了草莓給我。一顆一顆洗乾淨遞給我喫。

“聲聲姐,其實我有時候挺羨慕你的,敢去不顧一切的愛雨哥。”

“其實雨哥,心裏有你。”

我知道,那天他親口對我說了他愛我,然後轉身毫不猶豫的跳下了十八層高樓。

“大學那會兒,你倆老吵架,每次吵完架我都會給你送草莓。”

我記得,冬天的時候草莓到我手裏都凍成凍乾草莓了。

“那草莓其實都是雨哥買的,這次的也是。”

阿琴哭了。

“其實出事那天他來找過我,他也跟我說了他要走,他說讓我在他死後給你送趟草莓。”

“我知道你肯定要問爲什麼不留住他。”

“聲聲姐,我也愛他啊。我的愛不比你少。可是雨哥跟我說他活着太苦了,他過的太辛苦了。”

“我不忍心看他繼續受苦了。”

阿琴聲淚具下,小臉哭成了粉紅色。

“雨哥是三中校長的私生子,出生之後他爸不要他,他媽也跑了,剩他一個姥爺帶他,帶到十一歲的時候他姥爺也沒了,雨哥爲了活命沒辦法只能去他爸家,他爸原來的那倆孩子比雨哥大,他爸也不疼他,雨哥那幾年過的並不好,後來好不容易成年了上了大學,他遇到了你,雨哥過的苦,青春期在畸形的家庭中度過,他沒得到過愛,他不懂愛,雨哥說其實他知道你有多愛他,他說你是和他一樣渴望愛的人,所以他更不能去耽誤你了…”阿琴說到這已經哭的抽泣了起來。

“今年畢業的時候,他媽回來了,得了尿毒症,雨哥他沒辦法他只能去偏遠的地區工作拿更高的工資去交醫藥費…前段時間他媽也走了,我問雨哥值嗎,他說他再見媽媽時才明白人們所說的母子連心是什麼…”

阿琴走了。

病房獨餘我一個人,看着喫完的那盒草莓葉子出神,過了好久我才放聲大哭。

我的雨落,我自認爲我最愛他,可關於他的這些事我竟是在他死後才知道的。

原來很多很多年前的他望向我時眼底的那抹悲哀,不是我,是他自己。

人生真的好苦啊。

我出院那天下雨了,李先生開車送的我。

“以後有什麼打算嗎?”李先生問我。

“找份工作上班吧。”我聲音沙啞的回道。

“我有個朋友是一個初中的校長,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說一聲。”

“好,謝謝你。”

後來真的拖李先生的福我去了他朋友的學校當了音樂老師,爲了這次跟上次的事我說請他喫飯。

李先生還是那樣的侃侃而談,逗笑我好幾次。

‘’謝謝你啊,這次和上次的事。‘’

李先生拿紙擦了擦嘴說:“你不用謝我,我這也是在幫我自己。”

我有些懵,李先生卻笑了。

我突然覺得大事不妙。

“姜聲聲,和你認識的這段日子,我覺得你挺不錯的,我呢,今年三十一,還帶個孩子。說起來,像你這樣的條件,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但是我呢,不太甘心就這麼錯過你,所以我斗膽,追下你。”

說起來,我並不是第一次像這樣被表白。跟雨落在一塊玩的日子也有,對了,雨落…

我有點手足無措。

“李先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應該清楚我,我並不是個能跟人正常談戀愛的人。跟我在一起你並不會快樂,而且我已經決定以後都不會談戀愛了。”

我話畢,突然覺得這話好生熟悉,像在哪聽過。

我又想起雨落了。

“姜聲聲,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你不要再對我下心思了,跟我在一起不會是你想象那樣好的。我就是一個渾身充滿負面能量的人,我根本就從來沒想過會談戀愛。”

我此刻明白了。

李先生說這是他愛人的權利。

打這以後李先生時不時的來接我下班,一起看電影,有一次甚至直接帶我去了他家,見了他爸媽。

我受寵若驚。

他爸媽都很和善,待我很好,見我第一面就給了我一個翡翠鐲子,非讓我收下。

我對李先生說,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以後你談戀愛了我會還你的。

李先生笑笑沒說話。

李先生待我很周到,他從不言辛苦,有時候真是被我折騰累了也只會跟我撒嬌罵我好狠的心。

我沒被人這樣對待過,也沒人對我這樣好過,雨落,我好像快被他感動了。

雨落去世一週年的時候,李先生陪我去了。

大貝貝他們誤以爲我倆已經在一起了。

“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

大貝貝已經結婚了,他老婆站在一旁沒說過話。

“害,聲聲啊,我看得出來你們倆郎有情妾有意,不用想那麼多的聲聲,他也希望看到你在這邊可以幸福快樂。”

那天我在雨落的墓前問他如果我真的和李先生在一起了他會不會怪我。

又過幾天,李先生向我求婚了,也不知道他是哪裏把我爸媽,親戚,大學同學和大貝貝他們找過來的。

李先生給了我足夠的愛,他讓我第一次覺得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愛我,我並不是天生就該被放棄的孩子。

李先生單膝跪地問我願意嫁給他嗎。

我答應了。

我想雨落應該不會怪我,他會是像大貝貝說的那樣希望我幸福快樂。

李先生帶着他爸媽來訂我的那天我們吵了一架。

因爲我們家人語氣的高高在上和禮金數額。我知道他們是在嫌棄李先生的年紀,和他二胎帶娃,還是仗着李先生爸媽好說話。

當然,要一百萬的原因還是爲了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

也不知道怎的,我從前是慣會忍耐的那個,那天卻把桌子掀了。我想應該是李先生將我慣壞的了。

“你們怎麼這麼好意思啊?一張口就一百萬?從小到大你們給我花過這麼多錢嗎?”

“姜聲聲你怎麼說話呢?”說話的是我四姨。

“我怎麼說話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這是你出的主意。”

她不說話了,李先生拉了拉我。

“怎麼着把我當商品了?從小到大在我身上撈的錢不少了吧,當年那出事賠的那五十萬呢?”

“姜聲聲?!”我爸吼着我,他已經很久沒吼過我了。

我有些喘不上來氣,眼睛紅了。

我摔門而出,不一會李先生就追上了我。

“姜聲聲!你跟他們吵什麼。”

“我爲什麼不能吵?”我梗着脖子問他。

“這是件大事姜聲聲,這是咱倆之間的大事,有什麼不能好好說說。”李先生在跟我吵架。

“而且我發現你怎麼老怨天尤人啊,那裏面好歹坐的都是你長輩,你是不是覺得他們都欠你的啊。”

“可就是的呀”我回頭看着李斯洋,瞪着眼睛咬着牙接着說:“你回去問問嘛,剛剛那屋子裏的人哪一個敢說對的起我的呀。”

“當年我爸爲了和我後媽結婚,把我扔回老家,我奶奶的外甥也住那,他愛喝酒,每次喝完都揍我,後來有一次給我打昏迷了,當時我奶奶怎麼說你猜?”我望着李先生的眼睛說。

“他說這件事私了吧,那畢竟還是她外甥呢。可她有沒有想過,我還是她親孫女呢。後來是我媽報警了,他在裏面蹲了四年,出來的第一年過年他就拎着刀到我們家,他說他活夠了,殺一個回本,殺倆賺一個。然後他們就把我推出去了。”

我看向李先生,我猜我此刻應該是滿眼恨意。

“你說我做錯什麼了我難道就是天生不配被愛嗎?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李先生把我摟入他的懷裏,拍着我的後背。

“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他們要這麼對我……”

不歡而散,李先生沒再來找過我。

再見到他的時候,我已奄奄一息。看着被我叫來的李斯洋我勉強出了聲:“這次…我真不是…”

眼前已經黑了,我聽到李斯洋的哭聲他哭着說他知道他知道我不是作死,我只是身體實在是挺不住了。

渾渾噩噩中我好像還聽到了他說了些別的,他說他很後悔,他不該放我一個人,不該不來找我。

李斯洋好像是我的吉星,每次從他手裏我總能撈一條命回來。

我和他沒辦婚禮,領證的那天下了大雨。

李斯洋在車裏看着那兩張結婚證出了神,我也在出着神,我在想着雨落。我知道在此情此景不該想起他,可我總是忍不住想起他,這已經成爲了我的天性。

我問李斯洋,我們能去看看雨落嗎。

他答應了。

雨把他的墓打溼了,一些泥草沾在了他的周身。

他想要回避,我沒讓他走。

我拉着李斯洋站在他墓前看着他的照片說:“雨落,我結婚了。”

我以爲自己能忍住,還是沒出息的在雨落面前哭了。李斯洋拍了拍我的後背。

我帶着哭腔繼續說:“我沒別的事我就是來告訴你我結婚了。”

你會高興嗎?

我沒對他說太多的話就牽着我丈夫的手走了,臨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眼他。

雨落,雖然有點不想承認,但我好像真的在慢慢忘記你。

我跟我丈夫終於過上了自由且正常的日子。

結婚第五年的那天李斯洋哭了,他有些埋怨我。

問我到底愛不愛他。

彼時我已而立之年,我拍着喝吐了的他笑着說:“你要是這麼說就沒良心了李斯洋!我天天給你看孩子洗衣服收拾家務!還有你身上穿着的襯衫還是我給你熨的!給我手都燙掉一塊皮,你還好意思問我愛不愛你。”

李先生不再問。

後來有一年清明我們一起去給雨落掃墓。

回來的時候他在車上問我。

“可你爲什麼會喜歡上他?就因爲臉?”

我看着前面的條條大路說:“記得有一次和朋友喝完酒,找到他聊天。那天他跟我說話時特別溫柔,我問他你真的有女朋友嗎?他說有。我說我信。我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他說的話,特別是我不愛聽的話 ,我從來都當沒聽過。那天我藉着酒意跟他說了好多好多話 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不能祝我生日快樂。他說當然可以啊!他說:happy birthday to good girl 。祝我從此永遠快樂。我說謝謝你雨落 。其實我那天挺清醒的,說的話都是我斟酌後說的,不過他短暫的包容了我 ,我謝謝他。”

往後幾十年,我都陪在我丈夫身邊,照顧着我們唯一的兒子李想想,看他成家立業,娶妻生子。

命運捉弄人,一心尋死的我活到了七老八十,而我的丈夫停在了他六十六歲的那年。

那年我抱着他的骨灰放聲痛哭。

我這一生何其幸運遇到了這樣愛我的一個人,他救我於病痛之中,救我於水火之中,他亦是我的救世主。

我亦是他的紫薇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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