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菇

那天我家院子裏多了一個白色的泡沫箱。

它被安置在牆角,並不顯眼。我既不知是誰放的,也不知什麼時候被放下的。

院子裏的門從來只是輕掩着,經常有鄉鄰來串門,便也不關了。我在院子裏喊了幾聲,沒有人迴應。我繞了彎來到後院,媽和妹妹都喜歡來這兒侍弄花草。

後院空無一人,只有盛放的月季。絢爛的紅像火一樣把破敗斑駁的牆壁燒得越發落寞。

我踩着地上的枯草站在陽光下,突然想大聲唱歌。但我怕吵醒嗜睡的酒鬼老爸,只好作罷。

再一次從白泡沫箱經過的時候,我的目光還是停留了。

它就像有魔力一樣,吸引我,打開它。

蓋子只需要很輕的力道就開了。

就像拆開一個禮盒,呈現出裏面令人驚喜的禮物——黃澄澄,圓滾滾,黑豆小眼骨碌骨碌的小雛雞。全都稚態可掬的歪着頭打量着我。

一隻,兩隻……大概有十幾只嫩雞崽。

我蹲下來,也歪着頭看了小會兒。突然想到了什麼,我索性抱起箱子走到後院去。

像是迴歸我一個人的祕密園地,我迫不及待的把箱子裏的小雞捧出來,看它們在草地上搖晃着肥肥的身軀,跌跌撞撞,像在幼童在蹣跚學步。

我突然很想跳舞,踮起腳尖,揚起身姿,舞一曲芭蕾的旋律。

但是我只是坐着,輕撫了小雞柔嫩的絨毛。像輕觸一個易碎的夢。

小雞已經開始不再拘謹了,撒着歡東跑跑,西跑跑,像在躲避我,又像在誘導我,跟着它們一同遊花園。

小生命總是躍動着勃勃的生命力,讓人喜愛,我叉着腰,居高臨下地看着它們四散又圍聚,像公園的小孩一樣蹦蹦跳跳,不聽着調。

也罷,由着它去吧。

我轉過身,發現這個白箱似乎有些突兀,不合時宜孤獨的立着。

裏面是一些小雞的糞便,我把蓋子蓋上正打算扔掉,突然想起媽之前說用雞糞發肥最好。

對哦,有機肥料。

我邊想着,邊把泡沫箱挪到牆根下,往裏撒了些枯草和泥土,用翻土那小鏟子攪勻了,又拿水壺澆溼,再把蓋子合緊。我從來沒有發過雞糞肥,全憑想象。

我期待着,彷彿已經看到了媽讚許的笑容,還有小妹崇拜的眼神。

我不禁有些得意,跺着小碎步,一屁股躍上吊牀,蕩蕩漾漾,微風拂面。

月季花不再襯托落寞,相反,我覺得詩意盎然。一切都是春日的禮讚。

麻布編織成網,兜着我,晃啊晃……晃到了日頭斜斜的沉下來。

昏黃的暮光,像渴睡人的眼,帶一點模糊和失焦。

我揉了揉眼,暗夜將至。屋裏邊沒開燈,從這看去,像老者沉默的背影。

小雞不知藏哪兒了,目之所及沒了蹤跡,連頂美的月季也失了豔光一樣。我嘆了口氣,蕭條感又隨着空虛漫上來。

許是冷清,許是安靜,我聽到了一些很細微的聲響。

窸窸窣窣。

我轉過頭,後面那裏,只有那個白色的泡沫箱。

我慢慢的,走了過去。似乎是泥土鬆動的聲音。

不自覺地,我的手輕輕貼上側邊的箱面,竟然真的有溫度。我把手迅速抽開,心裏充滿對未知的不安,卻又深深被這種未知吸引住。

我看着泡沫箱的蓋子開始鬆動,像被什麼頂起又落下,起起落落,窸窣聲越來越大。

心裏的弦繃到極點,我雙手一舉,把蓋子掀起。

嘣……絃斷了。

我張着嘴,卻沒有任何聲音。所有的感官像化作了這雙眼。

眼中只見,一顆又一顆巨大的肉蘑菇,它們長着人的臉,像一個個詭異的頭顱。它們面容除了慘白,再無其他顏色,眼瞳是比眼白更深的白色,看似無光,更似於無光處藏匿的一道道精光。

它們尚未發育出軀體,只有一個慘白頭顱在聳動。有女人的臉,有嬰孩的臉,一張張像雕塑在蘑菇上的臉。它們似乎還有人的意識,有些竟然會躲起來,把頭埋下去,只剩菇梗絞着蠕動。

我覺得噁心,反胃,乾嘔着,往後退。突然手上摸到了那把鏽了的鐵鏟。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我右手藏在身後,緊握着鏟子,慢慢的站起來。

看着箱子湧現越來越多的人面菇,它們似乎開始有了表情。

輕蔑的,嬌笑的,冷酷的,惡毒的,軀體也進化出肩臂,甚至,已經開始發出嗬嗬的擬人聲……夜色加劇,陰惻得滲人。

怪物!

我站起來,高舉鐵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這些人面菇狠狠戳下去,整張臉和腦袋戳了個稀巴爛……我瘋狂的死戳着,一個又一個變了形的破爛蘑菇,腦袋白長那麼大,都是空的。

我毫不費勁的破開它們的腦袋,就像鋒刀插入軟質泡沫一樣易如反掌。看着七七歪歪的臉,我突然不知道,怪物是它們,還是這個瘋狂殺戮的我。

就在這時,一隻成年男性人面菇站了起來,他居然已經完全具備了人的形態。更令我震驚的是,他越來越高,直直的俯視我,面容扭曲的裂變着,從慍到怒,再憤然而起叫囂着兇狠之色。

我恐懼的後退着,看着兩米高如巨人的他從箱子裏邁出來,黑色的身影噩夢一樣籠罩着我。

我揮舞的鏟子,很快,就被那人面菇一掌拍飛,落在了去前院的小徑上。而下一瞬間,他藉着夜色,竟隱去了身影,消失不見。

我捂着半麻的右臂,忍住了衝過去的慾望。那把鏟子躺在不遠的前方。

我看不見他,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就站在前方的徑道。只等我過去,自投羅網。

我扭頭就往後院深處跑去,那裏有門,可以通往家裏廚房。

我需要一把長刀。媽用來切西瓜那把,就行。

風,獵獵地在耳邊吹過,我彷彿聽見月季凋零的聲音,我想回頭,但我不敢。

銀灰的鐵皮門像夜裏一抹溫柔的凝視,朝我看來。直到我摸到了銀光下那冰涼的鐵面,就像一記冷的現實耳光,把我扇醒。

我站在門前,廚房鎖在門後。我哆哆嗦嗦的蹲下,想埋進門縫裏。

縫隙裏突然透過一絲的微光,我猛然的回頭,屋裏亮燈了,玻璃窗擋不住光亮,還有媽和妹妹的聲音。

“買了小龍蝦和比薩餅,還要再喫點什麼嗎?”

“還想喫媽做的菜豆包!”

“菜豆包好說,怎麼就饞這個。”媽寵溺的笑說着。

我的眼淚忍不住往下掉,我也想喫菜豆包,我也要喫菜豆包。

可是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

黑暗吞噬了光的憐憫。

我無力的坐在地上,低頭看着胸前被直插進去的手柄,血順着它落下,啪嗒,啪嗒……濺在草地。

像凋零的,黑色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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