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割裂的情愫

人老了,总喜欢回忆过去。前几天,96岁的老父亲总是缠着我要我带着他去寻找已经失联近80年的“老东家”——解放前店口七里村一个姓蒋的大户人家。


这简直是给我出难题。80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要说“老东家”的后代是否还在七里,老房子是否还在?!就是整个七里村在改革开放的四十多年中已经是大变样了:拆旧建新、道路改造、村名演变等等,都已经找不到以前的痕迹了。但我知道,这是埋在他老人家心底的乡愁。它丝丝缕缕地撩拔他一直安静的灵魂。


我一推再推,不想与他前往。最后,他叫上我外甥女。晚辈就与他一同开车前往。


天呐,让人惊奇的是,这户老东家居然给他们找到了!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有命定。假若那天我父亲老东家的后代不来七里(他们已经定居在店口)给老地主的儿子做“三周年”祭奠,那我父亲可能永远找不到这户人家,深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那种情愫也无从破土发芽,漶漫开来。我也不会有兴趣写这篇文章。


但让我疑惑的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内驱力让老父亲心心念念地一直怀念“万恶的旧社会”里的一个地主家庭?


其实,在古老的中国,口碑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无影无踪,但无时不在。这无关政治,也无关地域。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传统文化的内涵之一。尤其是在封闭而寂寞的中国乡村,这种传承更为理所当然。百姓的口,谁能管得住?他们可以吃不饱饭,但你限制不住他们一致认同的传统的东西。


中国的南方,尤其是我们江浙皖一带,文化积淀深厚。历史上又远离中国的政治中心。鱼米之乡,丘陵地带,小桥流水人家,自成一统。许多旺族他们有自己的家规、族规。而老百姓也基本上都是安居乐业,顺着几千年来立下的一种无形道德规范来做人做事。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沿着“三纲五常”、“耕读传家”的生活轨道,一年年、一代代或继承祖上大片土地和家业,或世世代代给地主家做长工,养家糊口。而我父亲就是属于后一种。但无论你是地主出身还是长工出身,他们都喜欢泥土以及乡间风物,也理解和懂得稼穑艰辛和穷人困苦。所以,対于穷人来说,耕,自然是立命之本;对于富人来说,读,则是修身养性。


据父亲说,要说解放前的地主没有剥削我们做长工的,那是没有道理的。但地主也有好坏之分。这与人性有关。尤其是我们江浙皖一带,因为有传统的道德规范着所有人,所以,绝大部分地主心地是善良的,恶霸地主是少数。我父亲说,有的地主人家自己非常节约,他的几亩薄田是靠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的财富是省吃俭用买田买地集聚起来的,而且也非常低调,不显摆。


在古老的中国乡村,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一个富人身边,总有几个、十几个甚至是几百个穷人。约定俗成的概念里,穷人是给富人干活的,富人是靠穷人来养活的。后来我们被告知那叫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但事实上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概念那么冰冷。尤其是我们江浙沪皖一带,由于地域关系(不是穷山恶水)以及传统道德约束,在古老的乡村这一人情世界里,一个地主受到的各种牵制太多,更何况有些佃户还是地主的亲戚或长辈,你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逢年过节地主还要给他们送礼致谢。我父亲说,他那位七里的老东家平时对他很好(当时我父亲只有十五、六岁),不仅让他一日三餐吃饱,地主家桌上有肉时,东家肯定亲手夹给他吃。过年时,还让他带一担年糕、米、粽子、肉等生活品回家。


上次我为了写我的高中历史老师“蒋仲发”一文(见我《人生没有荒凉地带》一文),特地去浬浦盘山村采访。当问及蒋老师家族一事时,有位老爷爷告诉我,蒋老师家祖上是一殷实的大户人家。在尊祖父手里开始,已经有500多亩良田。但不管家族如何殷实,他们的家族一直都是注重节约的。从尊祖父开始,他们家族平时经常吃萝卜丝饭。而且祖训规定:不管以后自己的家族有多富裕,所有族人年夜饭必须吃萝卜丝饭。在他们家族里,萝卜丝饭已经是上升为一种“节约”的理念,一种传承家族家训家规“行善积德”的载体。这是一种用心良苦的“忆苦饭”。


所以,那时江南一带的穷人和富人实际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识字和不识字。假如你刻意要走进他们的生活,你会发现,富人的生活大体并不奢侈,而穷人的日子也并非想象的那么缺乏温饱而没有尊严。就像我父亲与他老东家的儿子,他们年纪相仿,平时也相处得较好。但地主的儿子有书读,而我父亲却因读不起书而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你是否读过书,我父亲说,那时他也多么想读书,因为家里穷,只有早早出来打工。但他说,他也很尊重有文化的人,对文字也有一种敬畏。因为老东家一直在教育自己的家人应该敬惜纸字,不可随便扔弃有文字的纸张和器物。老东家家里的一张过期的旧报纸,他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读书过的旧书,写过字的纸条,老东家吩咐我父亲必须保存好,到时统一送到土地庙焚化。我想父亲的这种敬惜纸字、尊重文化人的意认,就是在老东家家里潜移默化地慢慢养成的。这种潜在的价值观,在这块数百年来远离政治、相对平静的江南平原上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父亲12岁时我的爷爷就去世了。家里他是老大,为了生活,他就与我奶奶一起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他12岁开始外出“做长年”,直到1949年解放为止,他一共给4户地主人家做过长工。他说,人性有善恶之分。这四户大户人家其中两户对雇佣工是一般的平平常常的你给我打工,我给你饭吃,过年过节给你发工钱;他说有一户地主人家对他很不友善,克扣工钱,给他馊饭吃。不到半年他就离开了。只有这蒋姓大户人家对他特别好,给他好吃的,有时还把多余的旧衣服送给他穿,过年过节让他带着东家送的东西回家。我想,这就他八十多年来内心无法割断的一种情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2021年6月16日上午写于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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