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逃離

堇城二中是個好地方,這兒培養出了數百名重點大學的人才,不過堇城二中曾發生過一起不大光彩的學生跳樓案件,好在當時沒有鬧大,被學校壓了下來。那之後,我們的世界還是光明的世界。

堇城二中的空氣永遠是沉悶雜亂的,像一團破舊棉絮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

晚飯鈴響過後的十分鐘,我擡頭看了看身邊不爲所動的所有人。他們每個人都呼吸流暢安安靜靜,手底下的筆踩着節奏飛快走動,全班沒有一絲雜聲——頗有一番歲月靜好的氣氛。

我在省重點堇城二中讀高三兩個月,按度日如年的說法,我已在這兒跨了半個世紀——半個世紀裏每天在重複一樣的任務和一樣的失敗,這裏的所有人都將自己的全部身心交給試卷和筆,忘記了基本的喫穿用度甚至生老病死。

堇城二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我能到這兒來也是費了曾經高中老師的一番力氣——高三伊始,那個頭髮卷卷的小鎮班主任幾乎動用了全部人脈將一批學生送進二中,那時我作爲一個不速之客來到這個班級,入鄉隨俗地剪了寸頭穿了制服,滿心滿眼都是班主任含淚叮囑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學的樣子。

不過那都是兩個月前——現在的我滿心滿眼都是逃離這個讓我喘不過氣的世界。

我用力一蹬桌子,藉着力讓自己從最後一排狹小的空間脫出。金屬椅子腿在瓷磚上劃出尖銳又難聽的吱嘎聲,我重重地將書包甩到背上,走出後門揚長而去。

傍晚的陽光溫潤而舒適,天氣不是很熱,腳踏車帶起的涼風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浪漫。我在不遠處的職高門口停下。

堇城二中對面不遠處就是堇城職業高中,在這兒上學的大多是像我這樣鎮上來的學生。我向學校裏吹出一聲悠揚的口哨,片刻,一個粉色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

我向她招招手,她蹦蹦跳跳地向我跑來。

多年之後的我記憶有些模糊了,像這樣的場景我也只能想個大概,我害怕這種自然而然的遺忘,於是我想把它記錄下來,以供憑弔,尤其,關於故事中的女主角,我看她的最後一眼。

喬喬。

“喬喬。”

我幫她披上我的校服外套,騎着車帶着她,欲言又止。

粉頭髮白T恤、一臉拽樣的小姑娘從我背後探出頭來。她在高三初跟着我來到堇城時染了頭髮,淺淺的粉色、泡泡糖一樣的光澤,配上她微黑的皮膚顯得有點土氣,但我們兩個都覺得這個造型別樣地好看。此時我微微轉頭,這個別樣好看的喬喬進入我的視線——

“我想逃自習了,逃所有的。”我對她說。

粉色的腦袋閃到我背後,她似乎覺得我這是個非常無理的要求——當然這個要求確實非常無理,畢竟我的高三才過了不到一半,長途跋涉纔剛剛起了個頭。好在喬喬從不因我的無理要求而生氣,這也是我覺得她格外可愛的一點。

喬喬是我的青梅竹馬,但我覺得這個詞不夠深刻,我們兩個該是生死之交——我們從一個鎮子裏出生,我出生在留守家庭、她出生在荒郊野地,半斤對八兩的人生開局,但我們從不探討這些,就像我不會問她爲什麼被遺棄,她不會問我爲什麼永遠見不到爸媽一樣。

喬喬被一家夫婦收養,作爲他們總也找不到媳婦的兒子的未來希望——好一齣放長線釣大魚,可惜被好喫好喝伺候得人高馬大的大魚喬喬在一個雨夜逃離了這口魚塘,逃到了我面前。

後來我們想起這些往事,喬喬說她自己最擅長的本事就是逃——逃離虛情假意的養父養母,以及逃離被安排好的冷漠命運。我很羨慕她。

我羨慕她,大概率因爲我不會逃,我被強行送進鎮上學堂的大門,又被父母和班主任塞到堇城二中這樣的重點中學,他們想讓我成爲比他們更好更輕鬆的經營者。這期間無數次我想逃離這些控制,可瘋狂滋生的逃跑念頭在接觸到現實行動時便徹底萎蔫,軟趴趴地被遺棄在我走過的路上。

我能做的不過是逃一節平平無奇的晚自習而已。

我帶着喬喬穿過農貿市場到了后街的小衚衕。這兒有晚飯和燒烤,還有很多我們的朋友。

這是我們的祕密喫飯基地——投食者梁禧跟着自行車鈴聲的餘音跑了出來,他是燒烤攤的小老闆,與我們來自同一個小鎮,在堇城生活了三年。最重要的是,梁禧義氣又善良,頗有古時候綠林好漢的樣子。

我第一次逃自習時來了梁禧這兒,身上堇城二中的校服與周圍格格不入,引來了無數異樣的目光——說來也可笑,僅僅一條街的距離,堇城二中與小衚衕似乎被劃分成了兩個世界。至少在人的眼中是這樣。

好在梁禧並沒有怎麼對我另眼相看,聊幾句後發現雙方同一個老家,他誇我優秀還誇喬喬漂亮,我們一來二去便熟絡起來。

梁禧安排我們坐在燒烤攤角落處,一方藍色的小桌子撐開在二人中間,很快上面橫七豎八地扔滿了竹籤子,空氣中瀰漫着鬱結的羊羶味。聊了些雜事,喬喬慢慢地喫完了最後一根烤腸。

“你剛剛在路上說什麼?以後都不想上自習了?”她問。

“何止,我以後都不想上學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負氣地回答。

喬喬託着腮似乎在思索,憶及之前我對她宣泄的負能量,我有點愧疚——無休止的吐槽和抱怨確實沒什麼大用,尤其是對改變不了的現狀來說。

我正要開口道歉,喬喬打斷了我,擺擺手示意我靠近。

“井白,我們學校最近死了一個人。”

堇城其實並不是一個好地方,一來在於它的經濟水平供不起這麼多人口的日常生活,二來在於我所見的人情冷漠。

喬喬說的人是個流浪漢,曾經在職高附近做小買賣,年初時染上了賭癮,每天渾渾噩噩,最近因爲實在還不上債,被債主毆打致死。這種事在堇城見得多了,最開始喬喬還會用自己的錢幫一點,可慢慢地發現他們並不領情甚至上手搶錢,再善的心也冷了下來。

“……哦。”我表示知道了。

喬喬看着我。她的眼睛不大,眼神有些呆板,她看着我時總是帶着執拗認真的感覺,好像在用眼睛描摹我的輪廓。就這樣看了很久,我有點不耐煩,喬喬說話了。

後來我無數次回想說這話時喬喬的樣子,我記憶裏的她全身都閃着聖潔的光,那時我以爲她是救我於水火中的天使,卻忘記那時我們正身處深巷。

“井白,你跳樓吧。”喬喬說。

“你讓全校都知道你要跳樓,然後在晚上悄悄離開,我把流浪漢的屍體偷偷運到你假跳樓的地方。你們身形差不多,如果頭傷得夠嚴重,是看不出來的……”

“……你逃得遠遠的,想辦法換個身份換個名字,以後井白已經死了,你就自由了。”

“只要你藏得夠好,以後的生活都是你自己的。”

我們叫上了燒烤攤的攤主樑禧來接應,十一點三十,距離宿舍封樓還有十分鐘,我離開了宿舍,帶着寫好的遺書和準備好的血袋到達行政樓頂。

十一點三十二分,我將遺書壓在樓頂處,將我的血淋在流浪漢頭上。

十一點三十五分,我從行政樓背後的圍欄處翻出學校,裝作包夜的學生進了網吧。

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收到喬喬發來的一切妥當的信息,我似乎能聽見人體與地面相撞的悶響。

十二點整,網吧值夜換班,我逃出了網吧,騎行向火車站的方向。

“你讓全校都知道你要跳樓,然後在晚上悄悄離開,我把流浪漢的屍體偷偷運到你假跳樓的地方。你們身形差不多,如果頭傷得夠嚴重,是看不出來的……”

“……你逃得遠遠的,想辦法換個身份換個名字,以後井白已經死了,你就自由了。”

“只要你藏得夠好,以後的生活都是你自己的。”

喬喬的計劃是製造一起假跳樓,用流浪漢的屍體裝作我的屍體——恰好我天生骨架小,個子矮人也瘦,與流浪漢的身形八九分相似。那之後我在堇城二中“死亡”,我可以去過我的新生活。

新生活——我被這個計劃嚇得倒吸一口氣。

一個人的消失需要幾步?

“其實很容易,”喬喬慢悠悠地回答,“當初我從家裏逃出來的時候,就是用一個失足滑倒淹死在池塘裏的小孩替了身。我們這些沒人在意的人死亡或消失,沒人會有興趣深究的。”

沒人會有興趣深究的。

我回憶起小說裏被挖出的陳年真相,那些被謊言掩埋的主人公曾經或多或少都有着值得珍視的人和生活,至少在噩夢開始時會有人接手他們的死亡證明,那薄薄的一張紙能有個歸宿。

而我們——我要期待着幾乎從未謀面的父母爲我追查到底嗎。

我騎着單車在空無一人的公路上狂奔,眼前的世界被汗水模糊出棱角,我即將享受到殘酷的自由。

一切順利。我靠着偷來的身份證混上了火車,在隨便一個站點下車倒車,迷迷糊糊走了很久,最後在一個更繁華的城市裏停下。我靠着喬喬給的一千塊活了下來。我在陌生的城市裏摸爬滾打,飢一頓飽一頓。可我活了下來,我奇蹟般地爲自己的衝動成功買單,並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處小小的棲身之地。

可我沒能再聯繫上喬喬。

很不幸地,或許因爲太緊張,我一時不記得喬喬的電話號碼了。仔細想來我好像並沒有過多在意過這個偉大計劃的制定者,我從沒有在意過她的想法和感受,甚至沒有認真思考過我對她的感情。電話亭裏忙音響了一陣,我放下了電話。

喬喬會過得好的,我對自己說,梁禧會照顧好她,梁禧答應過我的。而且喬喬那麼聰明,她會照顧好自己,等我有了錢有了地位,我會回去接她,以後娶了她也好,把她當妹妹也好,我們會在一起過上快樂的生活。

我在的這個地方叫松城,松樹的松,讀着很有仙風道骨的感覺。松城是個好地方。

那之後我沒再嘗試聯繫過喬喬,也聯繫不上樑禧。後來喬喬的號碼變成了空號,我想聯繫也聯繫不上了——儘管我很想告訴她我成功了,但那個粉色頭髮微黑皮膚的女孩好像從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後來我成了作家,又轉行做了翻譯家,陰差陽錯結識了幾個高管,混得酒足飯飽。我從陰暗潮溼的地下室搬到了五十平米的居民樓,交了幾個酒肉朋友。在一次飯局上,我趁着酒勁,說想去遠處的堇城看看。

好在我的兄弟們夠義氣,那之後我到了堇城。

我並沒有在堇城找到喬喬,她好像從未在這兒存在過。

不,我還是能部分感知到她的痕跡,從堇城職高門口淺淺的車轍印,和巷口末端最後一片焦黑的土地裏。

梁禧老了、瘦了,挺直的背垮塌下來,眼袋幾乎沉到臉頰。他先是不敢認我,後抱着我痛哭流涕。當年的瘋狂將我們分割開來,我逃到了世間可他還滯留在夢中。我輕拍他的背安撫,問他喬喬去了哪。

“喬喬?”梁禧擦着眼淚,“她不是跟你走了嗎?”

我感覺呼吸一滯。

“你走了之後喬喬叫我離開樓頂,我當時有點害怕就走了,沒再看到喬喬……後來沒有她的消息,我以爲她跟你走了。”

“你沒再找她嗎?”

“我以爲……”

我推開梁禧,卻在跑出兩步後定在了原地。

我該去哪裏找她,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裏找她,她不屬於職高、不屬於小巷,甚至也不屬於堇城,她的一切都被完完全全地抹去,那一刻我才猛然發現我根本不知道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瘋瘋癲癲的女孩到底在想什麼——想什麼,想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

我和梁禧沒法進入堇城二中,更不要說去查看當時虛假的事發地點。我們找來那年的所有報紙和記者,找來周邊還在的居民一個一個詢問——這時我想起喬喬說的話,是那句話堅定了我逃跑的心,她說,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消失了也沒有人有興趣去找的。

我感覺心口一陣絞痛。

喬喬,我錯了,我來找你了,會有人找你的,會有人在乎你的存在,你怎麼能真的消失。

梁禧端着藥和紗布走進病房時井白還在睡着,手邊待機的筆記本電腦微微發熱。梁禧幫他拿開電腦,拍了拍他的肩膀。

井白的呼吸安靜而順暢,他很久沒有這麼安靜地睡覺了——在長達一年的化療裏,窒息般的咳嗽和全身的虛汗都是常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穩,連帶着梁禧也心力憔悴。

換藥了——梁禧湊近他耳朵。

井白睡得很死,沒有醒。

梁禧看了看時間,快十一點四十了,病房內外一片安靜,筆記本電腦還開着,機械運行的嗡嗡聲在夜晚格外清晰。梁禧靠在牆邊,冰涼的牆貼着他的背,自窗縫吹進來的風帶了點冷冷的花香。

陌生的城市帶了種陌生的氣息,就像這點花香,也是梁禧從沒見過的。不久前他跟着井白來到松城,到達松城後才知道井白的身子已經垮了。梁禧留下來照顧井白,井白將所有積蓄留給了他,自己抱着筆記本電腦住進了醫院。

井白說這都是報應,他在瘋狂衝動的年紀疾世憤俗,最後鑄成了生死大錯。

假跳樓的是井白,真跳樓的是喬喬。

喬喬並沒有讓流浪漢的屍體作替身,而是自己剪掉了頭髮扮成井白,完成了跳樓這一事件的結局。

梁禧和井白找到了一位記者,那個記者是擠進現場的人之一。據他說那人的腦袋和麪孔摔得辨認不出,穿着二中的校服。隨即他們發現了署名爲井白的遺書,班主任辨認後確定該生是該校高三學生井白。

當時是在深夜,學校怕引起騷亂,把這件事壓了下去。

記者說,當時學校給了一百萬,井白的父母沒再追究,遺體也當天火化,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雖然當時他們幾個記者都覺得這樣處理過於草率,但人微言輕,幾乎沒有激起什麼波瀾。

唯一的線索——記者撿到了一小縷頭髮。

極不整齊的頭髮斷茬,上半截黑、下半截粉,髒掉的粉色看起來格外灰暗。記者說這是逝者衣服上掛着的,他懷疑逝者跳樓可能與女孩子有關係,但未能追查下去,時間一長,這件事也就擱置了。

喬喬藉此,完成了她自己的最後一次逃離。

十一點三十分了。

醫院的鐘不是很準,不多不少剛好慢了兩分鐘,這讓井白有種時間被推遲的感覺。

——推遲,井白想。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被推遲了的,像那些後知後覺的愛和錯,謊言掩蓋的真相很多年後才被掀開,因此衍生出沒完沒了的後悔和遺憾。

他在文檔中寫下最後一個字,按了保存,命名時猶豫了一下,最後寫上“逃離”兩個字。

他想再等等,因爲逃離要找個合適的時間點,找個合適的理由,再等個合適的時機。他明明成功逃過一次,這些規則都爛熟於心。

他從畸形的世界逃離,一腳踏進殘酷的自由裏。

快十一點四十了,梁禧該來了。井白拿出藥,吞了下去。

最後一眼的病房還是乾淨狹小,他似乎能看見消毒水在房內彌散。窗外漆黑一片,遠處有星星。他已經幾十年沒看見星星了,最初他一直忙着看自己,看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卻忘記在意一直注視着他的星星,後來他失去了太多,再想看見星星,眼睛卻被矇住了。

現在他終於要掙脫開枷鎖,也終於能看一眼星星。那晚喬喬站在樓頂上,是否也這麼看過夜空。

喬喬在世界上感受不到愛,這是井白多年後慢慢想通的一件事。養父母愛她是因爲需要她傳宗接代、梁禧愛她是因爲她是顧客,井白愛她——

井白好像不愛她。至少井白沒有說過愛她,即使沒有她,井白也能過得很好。這樣一看,似乎喬喬的存在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她病態地想得到愛,又無比厭棄這個渺小低微到不配得到愛的自己。

彌留之際,井白能感受到梁禧拍他的肩膀,冷冷的風帶着冷冷的花香,他想,如果能回到從前,要告訴梁禧和自己再多愛她一點。

井白,五月三日十一時四十五分於松城市第二醫院離世,死因爲攝入藥物過多引起的腦損傷。

他完成了生命裏的第二次逃離,那之後,還是光明的世界。

(完)

十衡 執筆 七月一日4時3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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