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個人的偏狹
以及性格的弱點
我向來不信任羣體情緒的高峯狀態
認爲具有觀賞性的羣情激昂、激憤
乃至熱淚盈眶
多是被人操弄或自我操弄的結果
皆有害健康
這很可能是一種偏見
也導致了我對一些事的後覺
需要朋友喫飯時給我腦補些談資
就像杭州那事兒
如果不能去到“名偵探柯南”的方向
也是索然無味
我倒是想起袁枚和他逝去的妹妹
私密的情感總有適合的打開方式
冬日
袁枚的妹妹袁機被埋葬在羊山上
一個距離故鄉七百里的地方
袁枚寫下《祭妹文》
除了哀悼、惋惜
還有深情
“然而汝已不在人間
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
而亦無與爲證印者矣”
記憶
若沒有與他人重疊的部分
無論再怎麼真實
也不過還是一種虛假
如同一棵大樹傾倒在無人知曉的深林
是無法察覺與印證的存在
即使你確實知道一切曾經發生
袁枚心疼自己的妹妹
如此美麗、聰敏、賢惠、識大體
卻沒有一個好的歸宿
她出生前
就已經許配給父親的友人高八之子
理由是對方爲了回報袁家的恩惠
希望彼此能結爲親家
讓自己的兒子成爲袁家的女婿
並以金鎖爲信物
約定未來的一生
以及兩家的命運
報答一個人有很多種方法
娶對方的女兒
是最匪夷所思的一種
怎麼看都像是恩將仇報
事實上也是如此
高八後來派人帶了封信：
“某子病，不可以婚
願以前言爲戲”
說自己的兒子生病了
之前的婚約就當是一場玩笑
這對溫柔懂事的袁機而言
是很大的傷害
認爲是對自己人格的否定
整天不喫不喝
拿着作爲信物的金鎖哭泣
堅持要成爲高家媳婦
後來她才發現
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高家之子是個壞事幹盡的人渣
高八是唯恐自己以怨報德
故意把生病當做理由
婉拒這段婚姻
但袁機背後大概是出現了聖母之光
覺得自己可以感化惡人
也必須遵照傳統道德規範
最後不顧一切嫁入高家
根據袁枚的記述
高家之子矮、醜、駝背、個性差
這也就算了
沒想到還會家暴虐待老婆
甚至不許她讀書、寫詩
最後因爲賭博輸錢
準備把老婆賣掉還債
袁機這纔不得不向孃家求救
打贏了一場離婚官司
跳出了自己執意跳入的苦海
這麼好的女孩
這麼乖的妹妹
袁枚一定很捨不得
心裏應該會想：
“爲什麼不早點跟哥哥說？”
肉體的傷害會痊癒
精神的折磨卻不知何時纔會復原
袁機開始喫素
排斥任何讓自己快樂的事物
生病也不願意治療
活着
卻也像死了
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
袁機病重
聽到消息的袁枚趕回家中
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一天
沒了呼吸的妹妹躺在牀上
並未瞑目
彷彿等着袁枚親手爲自己闔上雙眼
此前一日
遠遊的袁枚夢見她來與自己訣別
大概兄妹之間的心靈感應
預告即將降臨的死亡
摸着妹妹尤有餘溫的手
袁枚覺得：
“蓋猶忍死待予也”
爲了等我，你已經盡力了
死亡
是不可能親身體驗的狀態
生命也只會有一次終結
個人無法重複與重置自己的死亡
作爲性靈派C咖
袁枚人稱“通天老狐”
做人做事何等明亮通達
我總覺得
他之所以後來鍾情於鬼怪傳說
就是因爲袁機的死亡
驅使他探求幽冥黑暗的天地
期待能發現死後世界的模樣
又或是
迫使自己相信
宇宙有另外一種生命形式的存在
看着妹妹的墳墓
袁枚曾如此說：
“汝死我葬，我死誰埋？
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若死後仍有不可見的靈魂存在
拜託提醒我一下：
那個即將走到的盡頭是在何處
好嗎？
把不可知的生前與身後
寄望於不可知的鬼魅
如果
鬼魅是靈魂的一種顯化
而靈魂能以各種方式出現在周圍
那麼最棒的就是：
只要你願意
你愛着的靈魂會永遠停留在心底的深處
袁枚在北風裏哭泣
祭奠與悼念逝去的妹妹
他始終無法知道自己的愛與思念
能不能傳達給對方
他只能感覺到：
“紙灰飛揚，朔風野大”
袁枚準備離開
卻又一次一次地回頭觀望
看到的不是墳墓
而是妹妹在自己記憶裏的面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