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今年85歲，每天騎着自行車出門，去買菜兜風，去老年協會打麻將或看別人對戰。
今天爺爺坐在我旁邊喫飯，見他不太一樣，原來頭上的白髮被理了個精光，看着他靜靜地咀嚼着食物，右臉頰上有個黑色的小疙瘩，是好幾年前長的，在那有點鬆弛垂落的皮膚一上一下的移動着。恍然意識到似乎好多天沒有認真地看向他的臉。
年輕時，爺爺曾在當地著名的酒樓當主廚，廚藝遠近聞名，在鎮上提起他的名字，老一輩的人大都認識。後來，爺爺離開酒樓，在我們村口開了一家小餐館，遠近的人都慕名前來品嚐。爺爺的招牌滷麪加了古龍肉醬，花生醬，香菇，青菜，醃肉片，蝦仁等，料多量足，三五好友叫上一盆滷麪，幾道小菜，足以讓你喫得又香又飽。爺爺還有一道名菜，馬鮫魚羹湯，選用鮮活的馬鮫魚，去骨去刺，加清粉，加料酒，加鹽味精等調料，然後用手揉捏攪勻，做成一塊塊馬鮫魚羹，放入水中，加入切好的白蘿蔔片，新鮮的馬鮫魚羹湯就做好了，那精製的馬鮫魚羹又鮮又脆，富有嚼勁，配上清甜的白蘿蔔，入口清爽沁心，回味無窮。
每次去餐館找爺爺，總看到他穿着一件百年不變的白背心，料子薄可透肉，脖子上掛着一條毛巾，在廚房裏，忙裏忙外。切菜時他手起刀落，如斬快麻，炒菜時他嫺熟自如，利落有力。一道道工序，一個個動作，忙而不慌，繁而不亂。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欣賞到爺爺即興表演的“雜技”，只見他一手拿鍋一手拿鏟，快速地翻鏟着，突然用力地把鍋往上一甩，此時，火爐呲呲作響，火焰像噴湧而出的紅舌，囂張地想要吞噬掉熱鍋，而爺爺不慌不忙，一手邊晃邊甩，一手邊鏟邊翻，鍋中的食材便聽話地向上飛去，又像被磁鐵吸住一樣紛紛迴歸鍋裏，製造出一條條拋物線一次次地在空中飛舞，升起又落下。廚房中熱氣騰騰，爺爺汗如雨下，所有的食材經他處理，立刻變得香氣四溢，秀色可餐，而食客們早已垂涎三尺，只想大快朵頤。
再後來爺爺不開餐館了，但村裏大大小小的事，喜喪宴席，總少不了爺爺的身影。不管宴席的排場有多大，爺爺總能搞定，最後大家坐在宴席上悠閒地享受美食，爺爺坐在爐竈旁擦着汗，抽着煙，談笑風聲，也許這就是他最滿足和幸福的時刻吧。
在廚房裏爺爺是個樸實無華的廚師，出了廚房，爺爺卻變身爲前衛的時髦帥哥。小時候我無意中在爺爺房間發現了一瓶摩斯，才知道原來愛“水”的爺爺每天早上都要給自己梳理一番。爺爺個子將近一米八，身材不胖不瘦，大眼挺鼻，腰桿直挺，穿上西裝皮鞋，打上領帶，抹上摩斯，對着鏡子，把頭髮往後一梳，一個時髦番客躍然眼前。即使到了六七十歲爺爺還經常是這副打扮，以至於和我爸出去經常被誤認爲是兄弟。
爺爺可能潛意識也認爲自己和我爸是一輩的，因此很不願意和他年齡相近的老年人在一起，反而總愛和年輕一輩的出出入入，一起打牌，游泳，打球，到處旅遊。
爺爺本家姓許，他是最小的，許家孩子多，養不起，他自小被抱養到陳家，成爲陳家的獨子，但和許家一直保持着聯絡。爺爺年輕時曾兩次出國找嫁到澳大利亞的姐姐去研習烹飪，回來後爺爺學會了很多洋習慣。其中之一便是每天早晨喫牛奶麪包，這個習慣延續了五十多年。
將近八十歲那年冬天，爺爺摔斷了腰，據他說是早晨出去打籃球不小心被球給絆倒了，我爸陪他去看醫生，拍完片，醫生拍拍我爸的肩說，你的骨頭還很好，像三四十歲的，我爸趕緊說道，那不是我的片，那是我爸的。摔斷腰後，爺爺被吩咐靜臥休息三個月，天生愛蹦噠的爺爺哪裏受的了，天天喊着動彈不得，難受得要死。結果躺了一個多月後就起來活動了。
爺爺八十多歲，牙齒沒有一顆假牙，耳朵靈敏，不戴眼鏡能看電視讀報，但前幾年罹患慢性腎炎，每天喫激素和中藥。生病後，爺爺的臉和四肢肉眼可見地腫了，腰腿沒以往有勁，記憶力也下降了，爺爺經常邊搖頭邊嘆息，時不時也會說着“老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要走”之類的喪氣話。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爺爺不再染髮，後來爺爺連西裝也不怎麼穿了。近兩年爺爺記憶力下降，頭腦也沒以前清醒，爺爺做的菜要麼太鹹要麼太油，但爺爺仍然很喜歡上街買菜，進廚房做菜。但有時，爺爺也知趣地不做了，不知道是感覺體力不行了，還是味道不同了。
有一天我突然好奇，問爺爺，“爺爺，你什麼時候被抱養過來的？”爺爺說，“很小，還抱在手裏。”我說，“那你爸媽呢”，他淡淡地說，“養母在很小就過世了，養父比較直，什麼也不懂。”這時，一旁的奶奶插了一句，“養母是菜州人，嫁到王宮後死了丈夫，後來養父入贅，又不願改姓，養父是姓楊，你爺爺是隨養母之前的丈夫姓陳。”我很喫驚，我怎麼從來不知道我家這麼複雜的關係呢，我很好奇地問，“那小時候誰照顧你呢？“爺爺低頭道，“哪有什麼人照顧，以前很艱苦，自己長大的。”說着，眼圈微紅，我便沒敢再問下去。
爺爺在我家族中一直有種威嚴感，就連我爸爸叔叔們也都多少有點怕他，我和爺爺之間也似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這幾年爺爺奶奶年齡大了，搬到我爸媽這邊住，反而沒以前那麼敬畏。即便如此，每天在同一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忙忙碌碌，卻很少有更多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