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裏開大會

一、新米飯

離開我下鄉當農民的生產隊很多年了,一直懷揣個情節,喜歡去鄉村購買農民自己種的大米、菜籽油,用現在的話說是追求原生態。其實,走過路過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的人,這裏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農村人的日子總是與莊稼聯繫在一起。他們說掰苞谷的時候,正是秋天;挖紅薯,則是到了冬天的季節;至於青黃不接,說的是從栽秧苗到打穀子,橫跨春天、夏天、初秋三個季節,集體經濟以公社模式表現的那些年,一說到青黃不接四個字,肚子會“咕咕”空響,那是飢餓產生的條件反射。


穀子由青轉黃,顆粒一天天鼓起來。田埂上時不時走來面黃肌瘦的人,他們用貪婪的目光掃過稻田,納一串穀粒,放入掌心,用粗糙的雙手使勁搓揉,不用吹去穀殼,從小與穀子打交道的農民,一看穀穗便知有幾分熟。但是飢餓往往讓人喪失判斷能力。

遇上紅火大太陽,去看穀子成色的農民會很高興,陽光、溫度會讓穀粒熟的更快。有從大隊小學放學回來的孩子,說三隊的人都在打穀子了。回答是,三隊的田都在壩上,陽光足。

我所在生產隊的隊長,還兼任大隊的貧下中農協會的主任,簡稱貧協主任。那是1950後出現在農村的一個新職務,表示出生在一窮二白的家庭,屬於最好的階級,是新社會最值得信賴和依靠的。隊長姓宋,在生產隊屬於大姓。全隊不算下鄉知青有二十七戶,一百幾十人口,戶主只有兩個姓氏,一宋一代。

自打人民公社成立,宋隊長一直擔任隊長。這似乎是我們的傳統,如果沒有出什麼事,諸如站錯隊或者被查出來貪腐,許多職務可以幹一輩子。當然,想做不倒翁,有幾條原則,話不可多說,事情不可冒進,就像排隊走路,排在中間是最佳選擇。宋隊長是老實人,對很多事情拿捏得穩。

穀子黃了,生產隊的大人小孩都這樣說,宋隊長仍然不喊開鐮收割。他在看,看本大隊有哪些生產隊開鐮收割了。具體說來,宋隊長主要是看旁邊七隊,七隊的地理環境與我們六隊一般。

七隊開鐮收割的消息是由萬兒的繼父帶來的。

萬兒的父親去世後,經媒人說合,與七隊的一個禿頭男人成了親,雙方都有幾個兒女,便各自住在原地。男的十天半月過來找萬兒的媽,四十多歲的年齡,生了個老幺兒。

說起生孩子,萬兒的媽有經驗。那天上午,萬兒媽揹着竹筐,挺着肚子,手裏拿着割草的鐮刀,打我們知青點去後山。後山坡上,週年長着旺盛的野草,放牛的、割豬草的都喜歡去。人才過去不久,又見萬兒的母親掉頭往回走,我和她打招呼,直覺有點怪怪的,她先前穿的衣服脫了放在竹筐裏,下面墊了不多的青草,她說有點事要先回去。後來才聽說,她在割豬草的時候孩子出生了,一個人用鐮刀割斷臍帶,脫下外衣把孩子裹了放在豬草上。

萬兒的母親和繼父有了自己的孩子,來往時候多了。頭天他們生產隊打穀子,每人分了點溼穀子,便提了十來斤過來,那天晚上,萬兒家熱鬧的很,燈火一直亮到深夜。

第二天我們生產隊開始割穀子,選了靠近河邊壩子上的幾塊田。打下的穀子挑去倒在隊上的曬壩,傍晚時分,沒人通知,生產隊幾乎所有能走動的人都來了,像過節一樣熱鬧。隊上的保管拿出稱,會計照着賬薄喊着名字,每人分二十斤溼穀子。人多的家庭,比如萬兒,本來就有六兄妹,加上母親又生了個小弟,八口人,分了一百六十斤溼穀子。


我聽從生產隊另一個知青的建議,把溼穀子交給隊長,我們去他家喫新米飯。同房子的知青姓陳,下鄉近五年,屬於老知青,在大隊開手扶式拖拉機,工分和口糧都記在我們生產隊。老知青喫過幾年的新米飯,有經驗,去之前去地裏摘了一把青辣椒,細細剁了伴上鹽巴。

溼穀子挑回家,老隊長屋裏人早早把煮豬食的大鐵鍋洗乾淨,竈下燒幾把穀草,溼穀子就在鐵鍋裏慢慢的炕,火不能大,微火正好。老隊長年輕時家窮,三十多歲纔有人說媒,娶了白馬場死了男人帶着三個孩子的二婚嫂,進門後一連生了四個千斤。

溼穀子炕了約兩個小時,鏟在石對窩裏用木棒衝。米和穀殼漸漸分離,再放在竹簸箕裏把米和穀糠分選出來。接着開始煮新米飯,這時候天色已黑盡了。出門站在竹林邊,但見整個灣裏的住戶,家家都在椿米,戶戶冒着炊煙。

老隊長家喫新米飯沒下飯菜,用老隊長的話說,新米飯自帶香味。幸虧同房子的知青早有準備,拿出自已醃的青椒。許是我們的腸胃沒那麼枯渴,看着他們一家老小不用喫菜,就白米飯,喫的那麼爽口,還給喫快了添第三碗的提個醒,說有過這樣的悲劇,“糧食關”後,灣裏有人家好長時間餓得飢腸轆轆,分了穀子煮新米飯,結果喫多了把胃撐破了。


二、憶苦思甜

我下鄉的那些年,好像每個大隊都有一所小學。學校有一個保留節目,經常邀請苦大仇深的農民去控訴舊社會的萬惡。邀請的對象由各個生產隊派代表輪流出場,演講一次算十二個工分,比在生產隊幹活強。

我們生產隊有位七十來歲的老農,出生在光緒年間,是老隊長的表哥,也姓宋,從小苦大仇深的一撥。平時上山幹活,喜歡吹牛,於是老隊長就叫他去大隊學校憶苦思甜,也算是照顧表哥喫點“革命工分”,並讓我陪他一起去,順便也給他提個話。


大隊小學在山頭上,每個年級一個班,兩三百個小學生、七八個老師。學生排隊站在操場,一色的陰丹藍衣服,偶爾有幾個穿軍綠色的,顯得突兀。我帶着老宋走到臺前,找了根板凳讓他坐下,他望望臺下的學生,又望望老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覺他太緊張了,就給他遞話,“乾脆從喫開始說,剛纔在路上,你不是說大戰鋼鐵一天吃了八頓飯。”

這下點醒了老宋。他開口說,“新社會好,58年大戰鋼鐵我們從陰陽灣過土主場,去劍豐砍樹子鍊鐵巴,一路上見村都有公社食堂冒煙,喫飯不收錢,坐攏八個人一桌就上菜。雖說沒幾個菜,但是乾飯隨便舀,敞開肚皮喫。那日子安逸,地頭的穀子黃了、倒了都沒人去割。後來就遭報應了,食堂垮了,家家戶戶屋頭冷火秋煙,餓死了好多人哦。老表屋頭是從白馬場嫁過來的,帶來的娃兒,餓的遭不住,半夜去地頭把剛栽下去的紅苕母兒掏出來吃了。結果被隊上的人抓住打了個半死。爲了找點喫的活條命,樹皮磨成粉,山上的石穀子都挖來喫,吃了又拉不出屎,我堂屋頭的人就這樣漲死了。”

大隊學校的負責人聽到這裏,趕緊告訴老宋,說偏了,回到正題。老宋一時半會沒回過神,看看我,我說,那就說舊社會的喫。老宋一下來了精神。“舊社會太萬惡了,我每年栽秧打穀都要過河幫地主幹活。我人老實捨得幹,狗日的地主年年都要請我。栽秧子的時候天氣還冷,喫幹盤子喝燒酒。”


我在旁邊沒聽清楚,就問啥子叫幹盤子。“你們城裏人啥子都不懂,幹盤子就是冬臘月間做的臘肉香腸,狗日的地主屋頭的婆娘會整,還有醃豬頭肉,醃排骨,等我們喫的二麻二麻,渾身燥熱就下田插秧。等太陽昇到竹林上,地主婆又喊我們打幺臺,每個人一碗荷包蛋,甜的膩人。喫人嘴軟,就拼命的幹活。

到了打穀子,幹盤子沒了,喫正席。”我在一旁聽起興趣,又問啥子叫正席?老宋很是得意。“正席就是九大碗,打穀子慶豐收,喫殺豬飯。甜燒白、鹹燒白,酥肉、粉蒸肉,耳巴子大塊的肉,一口一包油,管飽。”

估計老師學生都被油暈支昏了,也不管新舊,聽得津津有味。


三、生產隊開會

那個時候的生產隊喜歡開會,開會的主要內容就是讀報紙。報上隔三差五有很長的文章,讀什麼不讀什麼,全憑隊長去公社開會回來後決定。隊長識字不多,他會做記號。毎個生產隊都訂有一份四川日報,平時就堆在青龍場上郵電代辦所,由代三娘分發。到了開會的日子,老隊長先去把報紙領了,然後坐在會場上聽公社幹部讀報。

報紙長得一個樣,日期不同,老隊長請識字的人把上面幹部正在讀的報紙做了記號,然後抽出來單放。回到生產隊便通知全體社員晚上開大會,不參加的扣工分。

生產隊經常開會,社員們都疲了,說好晩上八點半開,十點鐘人還沒到齊。先到的人,如果精神好三五成羣吹爛牛,也有疲憊的人,找個堆穀草的地方睡覺。那些年辰,經常發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一級級傳達下來,很多細節走了樣。有回生產隊一個叫萬兒的青年農民認真向我打聽,說是一個姓林的大官,帶了一羣老婆,吃了瘟豬肉死了。萬兒說的是當時的一位身體永遠健康的副統帥,帶着姓葉的老婆,飛到一個叫做溫都爾汗的地方墮機失事。


這件事至今都是一個迷,連農民萬兒都不相信。他說在生產隊當個副隊長,讓他下臺都會爭得面紅耳赤。

好不容易等到生產隊的人基本到齊,隊長喊開會了。然後拿出做了記號的報紙讓我讀。文章總是很長,佔了兩個或者三個版面,一兩萬字,我經常讀着報紙就走神了。於是便跳着讀,眼睛落在什麼位置,隨意選擇一些句子讀,反正也沒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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