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醫生手記——選擇

南方的初夏總是陰雨連綿,26樓的窗外面是數不清的建築,高的高,矮的矮,全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霧之中。遠遠望去,只能隱約看見它們模糊的背影。

早交班後,清水醫生領着我和乘風師兄查房,這是我們每天最日常的工作,目的是掌握病人每一天的情況。查完16牀後,清水醫生即安排老太太今日帶藥出院。我心中五味雜陳,儘管老太太目前的病情穩定,符合出院要求。但眼看她要出院,心中難免還是有些擔憂。

16牀是一位92歲高齡的老太太,因“反覆胸悶1月,加重5天”入院,主要診斷是包括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心房顫動、室性早搏等。入院症見少許胸悶、頭暈,心率過緩——波動在35——45之間,伴發陣發性心房顫動。總體而言,病情較重。

早前,經過科裏面的幾位主任討論,最終我們制定的治療方案是行單腔起搏器置入術。在我們醫院,起搏器置入術是一個很常規的手術,術後預期較好,技術也已經很成熟。儘管如此,考慮到老太太的年齡較大及其基礎疾病較多等因素,手術風險依然相對較大。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如果不進行手術,風險更大。術前清水醫生帶着我同老太太及其家屬進行了一次鄭重的手術知情談話。談話結果讓我很意外——患方充分知情後依然選擇拒絕手術,並簽署拒絕手術知情同意書。而且這是老太太自己做的決定。

聽見老太太的決定時,我心中充滿不解與擔憂。要知道,如果不置入起搏器,隨着心功能的減退,心率可能越來越慢,血流動力學障礙,後期可累及大腦、腎臟等重要器官,甚至會突發呼吸、心跳驟停等危急情況。可以說對老太太而言,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充滿變數。

我正想補充說點什麼的時候,被老太太用一口淳樸的鄉音打斷了:“崖沙個邊,好羌崖食鹼老個有幾多只人哦,崖嘀一世人,磨渡過書,子孫鹼多,只只有出息,識得憐惜崖,崖也算系活緊好開心滿足呃呀。做手術又愛開刀,何必咯鹼辛苦呢?又有鹼大風險系磨咯?九十幾歲人呃,磨想搞鹼多惹呃呀,順其自然就好呃呀!” (大意:在我們家鄉那邊,像我這麼長壽的人沒多少個,我這一輩子沒讀過書,但是兒孫滿堂而且個個有出息,懂得孝順我。我也算是活得很開心很滿足的了。做手術又要在身上動刀子,何必自找這種痛苦呢,而且風險也大,九十多歲人了,不想再折騰這些了,順其自然就最好了。)

聽完老太太的話,我有所釋懷,甚至也有點慶幸——老太太能在她清醒的時候給自己做這個決定。我想,這個選擇不一定是最正確的,但一定是最適合她的,或者說她最滿意的。

有多少人能在生命最後的關頭,能夠處之泰然呢?對於老太太而言,沒有最正確的選擇,只有最適合的選擇。而在人生最後的階段,適合往往比正確來得更重要一些。

我在醫學院讀書期間,學習了各種關於疾病的知識,但很少關於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我們該如何選擇。現實中的大部分人對此也缺乏清晰的概念,我們通常都習慣於把命運交給醫院和醫生來決定。而醫生則通常把生命的衰老和凋亡過程過於醫學化,認爲認爲它們只是一個需要克服的臨牀問題。但是,在人近黃昏之時,所需要的不僅僅是醫學、藥物,還有生活——有意義的生活,當前情況下讓自身滿意的生活。

人的生老病死是一個自然過程,醫學的發展賦予我們與自然對抗的能力。但這種能力是有限的。我們可以影響衰老凋亡的進程,改變不了結局。 我們不應該只想着怎麼延長過程,更應該考慮讓結局更加美滿。對於人生而言,時間的長短也不該是衡量幸福的唯一標準。

老太太的一生很幸福。她知道所剩的幸福時光不多,所以現在的日子格外珍貴。珍貴得讓她實在不願意拿僅有的幸福去冒險,哪怕風險很小也不行。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後一件傲嬌的事情了。而更慶幸的是,此時的她還是她。

今天下午老太太出院的時候,她的幾個兒子帶着他們的兒子一起來接她。大人推着老人,老人旁邊圍繞着小孩。這一刻,我更加堅信老太太的選擇的是對的。

就在我看着老太太一家慢慢走遠的時候,傳呼機裏傳來護士急促的聲音:“A組醫生,15牀暈倒,快過來一下;A組醫生,15牀暈倒,快過來一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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