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看青天行白雲

連日晴燥,高溫難耐,院中蟬鳴聲動,彷彿要與時下氣溫比高。閒坐榻中,側首窗外,菩提樹葉依依,有倦容疲態,纖竹修篁,稀疏的細葉亦翠中帶卷,是年初新植的小竹,未能成勢,不敵驕陽。悠然的鞦千架孤零零的在院中靜然不動,空氣與時間彷彿都在凝滯。與院外相對的是宅內的瓶中花葉在電風扇的悠揚下有些翻動,松真比時下的誰都“躺平”,閉眼輕呼,悠悠的吐着幾乎無聲的氣息。昨晚才發現它身上有傷,可能是那天傍晚時分在院外放風,不小心遇上誰家的寵狗,被追逐時狠狠的咬了一口,嚇得好幾日也不敢出門,憂鬱得讓人有些憐憫,一幅無奈的樣子沒了情緒。

正山小種還在紫砂壺中翻滾,便沿着壺嘴暢然流淌,濾在玻璃杯中的茶水黃中帶亮,嫋嫋清氣,如雲如霧,茗香四散。高白泥所制的茶杯有些修身,七分滿的茶液微微漣漪環繞,粼粼微光中漸次平復,直面如鏡,映出窗外的藍天白雲,彷彿在遊走。

我想起北宋詩人蘇舜欽的《暑中閒詠》來:

嘉果浮沉酒半醺,牀頭書冊亂紛紛。北軒涼吹開疏竹,臥看青天行白雲。

蘇舜欽,北宋時期大臣、參知政事蘇易簡的孫子,字子美,崇尚着杜子美的詩學詩風。景佑元年,考中進士,曾出任過蒙山縣令,歷任大理評事、集賢殿校理,監進奏院等職位。因支持范仲淹推行的慶曆革新,遭到御史中丞王拱辰劾奏,罷職閒居蘇州,後修建滄浪亭。慶曆八年(1048),擔任湖州長史,未及赴任,便因病去世,時年四十一歲。

此詩作於閒居蘇州滄浪亭期間,其中足可以領略出詩人閒居後的悠然心態與士大夫的雅逸之趣。尤其對陶淵明的“性嗜酒”“好讀書”的雅趣崇尚有加。陶淵明說:“靜寄東軒,春醪獨撫”(《停雲詩》)、“花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橫牀,濁酒半壺”(《時運詩》)。關鍵是那份悠然心態連我現在回想起來也感覺到欣羨不已。

如果瞭解蘇學士的人都知道,他早年其實是個性情豪爽,有俠義之風的人。在政治上,傾向於范仲淹一路的革新派,實行新政;在文學上,與尹洙、歐陽修一道提倡古文運動;在書法藝術上,更是善草書,工行書,皆入妙品,短章醉墨,傳寶天下。歐陽修嘗言子美用筆之法如柳公權。宋米芾評:“舜欽如五陵少年,訪雲尋雨,駿馬青衫,醉眠芳草,狂歌院落。”黃庭堅謂:“子美於蜀綾紙上寫楷字,極端勁可愛。”

縱使遭人誣奏,也內心自有天地,於蘇州建起了自己的滄浪亭來,與一批文人雅士一起,不改文人志趣,樂於讀書作畫,過起他真正的文化人生活來,每日栽花種竹,酌酒吟詩,其詩文書法在北宋一代屬列神品。他生性好飲,最爲有名的是他讀書佐酒的故事,我在《漢書下酒》一文中曾有提及。每日黃昏時分,他常常是大聲誦讀經典,邊讀邊飲,邊飲邊嘆,動輒一斗。其岳父派人暗中觀察。每於興處,輒大聲慨嘆,即飲一大白,如此往復不止,其丈人曰,有這樣的下酒物,一斗不算多也。就是這樣一個性情之人,居然把飲酒與讀書聯繫的那麼巧妙,那麼有趣,成爲美談,一千多年過去,大家還在津津樂道,此中雅逸,爲江南韻士所尚也。

說到滄浪亭,卻是我從小嚮往之地。那年幾箇舊友突然心血來潮,相約於閒暇,恰好正合我從小的私意,於是一拍即合,駕車而往。蘇州的朋友亦精心安排,把個拙政園,滄浪亭遊了個遍。後來復讀了蘇學士的《滄浪亭記》,“思得高爽虛闢之地,以舒所懷”,覺其行文抒意,頗合我懷,冥冥之中有某種神祕的暗合。

記得讀《浮生六記》,沈復有云:餘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

時當六月,室內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

去年夏天,我閒居廬山,每日行走於羣峯衆壑,古墅山房之間,閒時觀雲察霧,偶爾也聽雨吟風,與山中舊友,古聖前賢爲鄰,以讀前人詩文度日,時間一長,便感覺自己與古人相去不遠。讀着前人留下來的詩文書畫,彷彿與前人在隔空遙念中對話,這種默契,怕非心靈契合者不能爲之。由此我想,凡古今作文抒懷者言,亦爲人之常情,情之常理,理之非奧,道不遠人也。我雖不能像沈復那樣,毗鄰滄浪,但生之於匡山蠡水之間,亦爲人之所羨,何必捨近求遠,厚彼薄此呢?關鍵是心態,若得景境合一,心手雙暢,哪裏不是菩提。遙想着蘇學士當年臨流滄浪,嘉果列陳,美酒半醺,清風吹竹,把卷閒拋,細數着,眼前美景,心底無礙,閒雲悠悠,與雲俱閒,一派宋人風範。

這樣一想,窗外蕉竹冉冉,菩葉依依,一陣涼風,起於天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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