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倒翁木偶

許久不曾回村裏,爺爺見着我高興不已,拉着我一會兒問問城裏的生活,學習成績云云之類的家常話,我在一旁極具耐心地一一回答。

聊到夜幕降臨,爺爺走入廚房說要給我做大餐,本想要幫忙,爺爺卻嫌棄我礙地方,說我難得回村,到村裏面去逛一逛。

我走出家門,一切是那麼的熟悉又陌生,在路上還遇到兒時經常給我糖喫的黃大嬸,我不確定地打了聲招呼。

黃大嬸一臉疑惑地看着我,她沒認出我,我和她解釋我是陳雄家的孫女,她纔想起我是誰,直說女大十八變,都認不出我來了。

告別黃大嬸後,估摸着開飯的時間,我還能在村裏再逛一逛,不知不覺走至村尾。

村尾比較靠近山腳,居住的人也少,望着前面那座破舊的土瓦房,勾起兒時的一些回憶,我站在遠處望了一會兒,心情忐忑,那裏住着因我的疏遠而斷了聯繫的朋友,最後我沒選擇走近便轉身離開。

我往回走的路上,聽見身後一陣“啊啊啊啊”的叫喚,我轉身的時候看見一個除了頭髮凌亂外,但穿着還算整齊的女人,待她走近,我認出了她,是她!傻寶的媽媽,一個啞巴,她急匆匆地跑到我的面前,塞給我一個畫着許多歪歪斜斜笑臉的不倒翁木偶。

看着有些詭異,我不想要,便推拒回給她,但她固執地不願意接,指指她家的方向,又比劃了一個人,我猜想是傻寶想要送給我的。

我只能收下,然後和她說我該回家喫飯了,她見我拿着不倒翁木偶不再推拒,便也揮揮手與我再見。

回到家,爺爺剛巧做好飯,他看見我手裏的不倒翁木偶問了一句:“見着傻寶的娘啦?”

我點點頭:“嗯,走到村尾想回家時,她追着我跑,還非要把這不倒翁給我,不拿還不讓走。”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說,爺爺嘆了口氣:“唉,傻寶的娘,也是個可憐的,每次都拿着這不倒翁上咱家附近轉悠,現在我可算猜着了,可能就是在等着你回來呢。”

“咋想給我一個不倒翁呢?還這麼醜。”我有些嫌棄這個不倒翁,顏色不好看,畫着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孩子的手,真的醜極了。

爺爺默了一會兒,看向門外,拿起放在桌子邊的旱菸,啪嗒啪嗒地抽了幾口,復又開口道:“傻寶,三年前在村口那被撞沒了。”

“什麼撞沒了?”聽不太懂爺爺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驚訝地問了一句。

“人沒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我沒反應過來,不斷地重複着這一段話:“人沒了?人沒了。怎麼突然就沒了呢?”

“這是個意外,我們先喫飯吧。”

爺爺做的這一頓大餐,有雞有鴨還有魚,賣相看起來非常不錯,色香味俱全,而我卻喫得有些心不在焉,聽聞傻寶去世的消息,意外又突感莫名的傷心,雖然後來和傻寶疏遠,但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是玩得很好的夥伴。

飯後,我拿起那個一開始被我嫌棄,然後放在一旁的不倒翁,做工略顯粗糙,是個山寨的不倒翁,稍稍用力推,它倒下就站不起來。只能輕輕碰一下,它尚且能維持前後的輕微擺動。

傻寶,原名叫什麼我不記得了,大家都叫他傻寶,或許能記得的只有他的娘吧,但他的娘是個啞巴,除非她寫出來,不然也沒人會去問。

小時候住在村裏,傻寶是我唯一的玩伴,我喜歡和他玩,因爲無論我讓他做什麼,他都會乖乖地去做。

後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我和他一起去了學校,他成了我的同桌,也是那時候,我們才發現他有一些特別,特別的遲鈍。

一個很簡單的漢字“一”,老師一遍又一遍地握着他的手教他寫,他都寫不出來,別的小朋友在老師教了一遍後便會自己動手寫,他是隻要老師放下他的手他就不會動。

對於他這種怎麼教也教不會的學生,老師也很生氣,漸漸地就忽視他的存在。在一個學期結束後,他被學校勸退。

從那以後,傻寶便一直不上學,但他依然會去學校,陪我去上學,再等我放學,放學後我們就一起去田間或者山上去玩,玩夠後我們就各自回家。

他不愛說話,有什麼事他就會笑,在他的思維裏彷彿一個笑就是萬能的語言。

有一天爸爸回來,他給我帶了一個不倒翁,畫着紅白相間的衣服,留着一撇黑黑的鬍子,笑眯眯地模樣,看起來很滑稽。它的有趣在只要把它放在地板上推一下,它就能不斷地跌倒又爬起,而我和傻寶總會模仿它的動作,但往往會因爲站不穩而摔倒後就起不來,每一次一摔倒時我們就在一旁大笑,笑着彼此,笑着那麼簡單的動作還會摔倒。

初時我剛得一個新玩具,寶貝得不行,在家裏爺爺想碰一下都不行。縱然在爺爺面前再怎麼捨不得,但對於自己的好朋友我還是可以稍微大方一點,所以傻寶是那個不倒翁除了我之外第二個能接觸到它的人。雖然允許傻寶去摸,卻不能容許傻寶總是拿在手裏不放,所以傻寶每次拿着不放的時候,我就打他的手,我越打他就越不肯鬆手,氣得我一把推開他,趕緊把不倒翁拿回家不想要和他玩。

他也跟着我回家,我拿掃把想要把他趕走,但他不走,更不會躲,就站在那裏笑。

看着他的笑容,我錯誤的以爲那是一種挑釁,突然鬼使神差地下了重手,沒一會兒他的手臂打出一條長長地紅印,看到那一條紅印我有些自責,便不情願地把不倒翁遞給他,還和他說只能玩一下,玩一下我就要收回去。

孩子的新鮮勁一下子就過去了,沒過多久,我便忘了當初有多寶貝那個不倒翁的事。

而傻寶似乎對那個玩具情有獨鍾,每次我收走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出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那時候我看出了他的喜歡,但對於自己玩膩的玩具,即使不再喜歡,卻也不會大方到會去送人。

看着那歪歪扭扭地筆畫,稚嫩而又笨拙,與記憶中那鮮豔奪目的不倒翁有着天壤之別,拿在手中宛若千斤,心情沉重而又悲傷。

與傻寶的疏遠,是我的蓄謀已久,最後也終於得償所願。

傻寶曾經是我唯一的朋友,但這只是曾經。初來乍到沒有朋友,而傻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總愛跟着我身後,在我主動提出要和他玩遊戲後,我們的關係漸漸親密。

有些事,我總是刻意地不去想起,實際上卻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第一次開始在意別人的眼光,第一次開始迴避我與傻寶朋友的關係,那是在同學們一個個帶着異樣的眼光看着我和傻寶,在同學們指指點點的話語中,我忽然發現那個一直陪着我玩的男孩,他是不一樣的,他不會說話,他的智商也有問題,他是同學口中的傻子,而我,是傻子的朋友。

我開始討厭他每天的跟隨,開始對着他惡語相向,下意識地和他拉開距離,可是傻寶卻看不懂我的躲避。

那天放學,傻寶手中拿着我借給他玩的不倒翁,他笑着向我走來,我隱隱約約聽見身後的同學低聲笑話:“江燕的小傻子來接她咯……”

我羞憤不已,卻也不敢反駁那些嘴碎的人,只是加快步伐,直接無視掉傻寶,傻寶也追着上來,他拉着我的書包帶子,我煩躁地呵斥一句:“別再跟着我。”

他聽不懂我的話,繼續拉着我的書包帶子不放,我停下腳步,轉身用力將他推開,他向後倒去,手中握着的不倒翁成拋物線拋出。

“啪…”木頭碾碎的聲音,緊接着伴隨一聲怒罵:“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皮癢了是嗎?馬路上能亂扔東西的嗎?待會要摔着我,看我不揪着你們去找你們家長。”

疾馳而來的摩托車將不倒翁碾成幾小塊,車主的謾罵,還有四分五裂的不倒翁,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放聲大哭,我指責着傻寶,將一切責任都推給他,我還罵他是傻子,罵他是倒黴鬼,我還說以後都不要和他做朋友。

我和傻寶在那天后絕交了,是我單方面拒絕和他交往,每次看見他我便跑起來,直至把他遠遠地甩在身後。他也終於看懂我的意圖,感覺到我的討厭。他便不再接近我,但他一如既往的去我們學校門口玩,就蹲在樹下獨自一人挖着泥土玩,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學校門口的樹下蹲着一個傻子。卻不知道那個小傻子出現在學校,只是在等着他的好朋友,期盼着有一日他的朋友會突然走到他身旁,告訴他,他們還是朋友,但這一切都沒發生。

小學畢業後,我父母將我接回城裏上學,在與傻寶疏遠的那幾年裏,我和他真正的成了陌生人,我也確信我和他不是朋友。

如今,收到他給我留的不倒翁木偶,憶起了許許多多的曾經。

而那些關於不倒翁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將我拉入靈魂的深處,不斷地質問着我:“這樣做你的心不會痛嗎?你爲什麼會嫌棄他?你爲什麼在意別人說的話?你配得上他的好嗎?”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多想回到那個讓我永遠都不想提及的曾經,去告訴年幼的自己,無論什麼原因,都不要傷害那個單純又善良的朋友。一時偏執劃開的溝壑,或許用了幾十年的時光都不能填滿,也或許是天人永隔,永遠也得不到一個彌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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